從《玉嬌梨》和《再生緣》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的創作心理

引言

我國古典敘事文學中自古便有女扮男裝的故事,如北朝樂府詩《花木蘭》與起源於東晉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唐傳奇中則有謝小娥易裝復仇,紅拂女易裝夜奔。在明清時期的才子佳人劇與才子佳人小說中,女扮男裝情節更是屢見不鮮,如《女狀元》、《玉嬌梨》、《玉釧緣》、《再生緣》等。

從《玉嬌梨》和《再生緣》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的創作心理

花木蘭畫本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女扮男裝情節雖都按相似的套路展開,但在男性作者和女性作者筆下又有明顯區別。男性作者筆下的易裝女主人公最終都會換回女裝,而女性彈詞中則出現了堅持想要以男性身份參與社會生活的女性。

下文即以男性作者創作的《玉嬌梨》與女性作者創作的《再生緣》為例,對比兩部作品中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不同的創作心理。

一、《玉嬌梨》和《再生緣》中的女扮男裝情節

《玉嬌梨》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開山之作(魯迅將之歸於“明之人情小說”中),完成了世情小說從豔俗敘事到社會敘事的過渡,對後世才子佳人小說產生了深遠影響。《再生緣》由女性作者陳端生所作(前十七卷),是彈詞小說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在這兩部作品中,都出現了女扮男裝情節。

從《玉嬌梨》和《再生緣》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的創作心理

《再生緣》書籍封面

1. 《玉嬌梨》中的女扮男裝

《玉嬌梨》又名《雙美奇緣》,講述的是才子蘇友白和佳人白紅玉(曾化名吳無嬌)、盧夢梨之間幾經磨難、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

“玉嬌梨”由書中三個女性名字中各取一字組成,這應當是受到了《金瓶梅》的影響,不過這部小說的內容卻突破了《金瓶梅》的豔俗題材。白紅玉以詩為媒介主動擇婿,盧夢梨則女扮男裝私會蘇友白。

故事中的蘇友白前往京城的途中不幸在曠野被劫,馬匹行李俱無,不得不賣賦求金。盧夢梨窺見蘇友白才貌,“又見揮毫敏捷,以為太白復生”,便女扮男裝化作一個翩翩美少年私會蘇友白。書中曾這樣描寫道:

只見隔壁花園門開,走出一個少年,只好十五六歲,頭帶一頂弱冠,身穿一領紫衣,生得唇紅齒白,目秀眉清,就如嬌女一般……蘇友白驀然看見,又驚又喜道:“天下如何有這等美貌少年!古稱潘貌,想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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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嬌梨》書籍封面

之後盧夢梨又細問蘇友白身世,傾吐“絕色佳人或制於父母,或誤於媒妁”之苦,以其妹(其實是本人)的名義與蘇友白立下婚約,勸蘇友白考取功名,並贈與蘇友白金鐲一對、明珠十粒。蘇友白得以繼續趕路,盧夢梨則復歸女兒身,前往白紅玉(盧夢梨表姐)家等待蘇友白。

2. 《再生緣》中的女扮男裝

《再生緣》講述的是皇甫少華與孟麗君、劉燕玉之間的曲折愛情故事,其間還穿插有皇甫家、孟家與劉家之間的恩怨與元朝與朝鮮之間的戰爭。《再生緣》中有兩位女性女扮男裝,一為衛勇娥,二為孟麗君。因衛勇娥的易裝情節落於窠臼,因此本文僅討論孟麗君。

《再生緣》中的女主人公孟麗君為告假兵部尚書孟士元之女,因其“貌美而才高”,雲南總督之子皇甫少華和元城侯世子劉奎璧不約而同託人前去求親。皇甫少華與劉奎璧同往於孟園比射,皇甫少華勝出並與孟麗君定下姻緣。此後劉奎璧及其父元城侯劉捷多次設計害皇甫一家,最終使得皇甫家背上叛逆之名,舉家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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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武奪婚畫本

皇帝在劉皇后(劉奎璧姐姐)的央求之下,下旨令劉奎璧與孟麗君成婚。此時孟麗君面臨著幾乎無解的困境:如若抗旨不遵則“朝廷必罪我雙親”,如若與劉奎璧成婚則“萬古千秋罵麗君”。孟麗君想到了宋朝的兩位女扮男裝的蓋世佳人,心生效仿之意,並定下移花接木之計,令蘇映雪代替自己嫁給劉奎璧。之後孟麗君便與侍女榮蘭女扮男裝花燭潛逃,書中這樣寫道:

齊眉斜扣瓜楞帽,罩體翩披布直身。長帶一條腰內束,好一個,清清白白小家丁。麗君看看悲還喜,似此誰疑是女人……登時坐上長行馬,展袖揚鞭喜更愁。假扮書童隨在後,負行囊,放開腳步不遲留。揚眉吐氣裝男子,舉止全然非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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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裝的孟麗君戲劇形象

之後孟麗君以男性身份連中三元入翰林,又因機緣巧合飛昇兵部,不僅保全了自己的貞節,還幫助夫家洗清了冤屈。此後,孟麗君更是官至宰相。

二、《玉嬌梨》與《再生緣》中的女扮男裝之異

《玉嬌梨》與《再生緣》中的女扮男裝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女主人公都是被迫易裝以應對生活,又如女主人公的易裝之舉都具有肯定女性獨立的進步意義。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部作品中的女扮男裝情節亦存在諸多差別,如女扮男裝之結局與對易裝女性的心理描寫。

1. 女扮男裝之結局

《玉嬌梨》中的盧夢梨女扮男裝私會,是因為害怕“絕色佳人或制於父母,或誤於媒妁,不能一當風流才婿而飲恨深閨”。在成功與蘇友白立下婚約之後,盧夢梨即換回女裝。到了白紅玉家之後,盧夢梨更是主動與白紅玉討論同嫁蘇友白之事。也就是說,盧夢梨為求偶而易裝,成功之後便改回女裝。

《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同樣為形勢所逼被迫易裝,但她在夫家沉冤得雪並封王之後卻並未恢復女裝。夫家、孃家及皇帝三方愈是試探,她便愈加掩飾。表面上看,孟麗君不願意恢復女裝是如她本人所言的:瞞蔽天子,戲弄大臣,攪亂陰陽,誤人婚配

從《玉嬌梨》和《再生緣》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的創作心理

孟麗君越劇形象

但實際上孟麗君之所以堅持以男性身份示人,是因為她已位列三臺,而恢復男性身份的話則將失去這一切。書中曾這樣描寫門生拜會孟麗君(酈君玉)時的情景:

話說那些新進士,一大半是酈丞相中的門生,並及求看文字,慕名拜認者,於時春闈得意,一個個紅纓白馬,參謁師座,絡繹不絕而來。酈相門前碌碌忙,新科進士共來參。紅纓白馬門邊系,盛服華冠府外連……門生都比師年長,皆讚歎,酈相風流第一仙。拜謁紛紛俱過了,又將到,季春殿試日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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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宰相孟麗君

故事中孟麗君之母曾設計使孟麗君相認,孟麗君在哭訴緣由之時便曾這樣說道:

何須必要歸夫婿,就是這,正室王妃豈我懷?陳端生未寫完《再生緣》,但通過前文的發展脈絡,不難看出孟麗君會始終抗拒恢復女裝。郭沫若亦認為,孟麗君將在吐血中死去,在人間的結局是悲劇。

2. 對易裝女性的心理描寫

《玉嬌梨》中的盧夢梨易裝為男性與蘇友白私會,地點是在較為私密的後花園中,加上盧夢梨家中人丁較少,這個過程並無多少阻礙。蘇友白雖然覺得盧夢梨“如嬌女一般”,但卻並未點破。作者著重展現的是盧夢梨自主求偶的心理,並未描寫盧夢梨在易裝之後的現時心理。

《再生緣》則以極多筆墨對孟麗君易裝為男性後的複雜心理進行了刻畫,尤其是在其面對未婚夫及父母之時。在面對想要“安卻雙親便入山”的皇甫少華之時,孟麗君即這樣想道:豈非是,害他一世守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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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麗君越劇形象

在皇甫少華迎娶劉燕玉之後,孟麗君又這樣想道:守義一端忘卻了,可見得,男兒容易變心腸。在面對病重的母親之時,孟麗君“顧不得老師難嫁門生了”,心慘淡、意迷離地與母親相認。但相認之後,孟麗君卻又這樣說道:要我回家,也不過嫁與夫家

男性身份雖然給了孟麗君諸多便利,但也給她帶來了不能給親人、故人相認的痛苦。孟麗君的心理是極為複雜的,這在與父母對峙金鑾殿後展現得淋漓盡致:

啊唷,酈明堂呀酈明堂!可嗔爾聰明蓋世的才人,倒做了世間的逆女!二八之年撇了親,就不能,請安侍膳奉晨昏。堪墮淚,可酸心,一徑身居康氏門。過繼爹孃今孝養,劬勞父母反離分。幾番已認重相絕,我是無知大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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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麗君女裝形象

三、男性創作者與女性創作者的創作心理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玉嬌梨》和《再生緣》中的男扮女裝情節在結局和心理描寫方面都存在極大不同。此時存在一個重要問題,這種不同是因何造成的?筆者認為,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男女創作者處於不同的視角,因而有著不同的創作心理。男性創作者筆下的女性是被言說的,女性創作者筆下的女性則更具自寓性。

1. 男性創作者的創作心理

封建社會的女性長期處於從屬地位,“男子居外,女子居內”與“女子無才便是德”等觀念牢牢禁錮著女性。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文學史上卻歷來不乏認同、讚美女性的作品。如最早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即以“美人”自喻,曹植在《洛神賦》中濃墨重彩地表現了洛神之美,唐傳奇作者們創作出了一幅被讚美女子群像圖,元雜劇和明清小說中更是產生了諸多才貌雙全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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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愷之《洛神賦》

明清之際,更是一個社會文化發生劇烈變化的大時代。陽明後學李贄對“以女人為短見”的封建思想進行了批駁,提出了男女平等的進步女性觀。袁枚不僅招收女弟子,還將女性創作的詩歌集冊出版。事實上,才子佳人小說便是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封建思想的一種反抗。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我們不能否認才子佳人小說創作者(男性)的進步女性觀一樣,我們也不能忽視男性身份及封建思想對他們塑造女性角色的制約。封建時代男性作者筆下的女性,始終是一個被審視、被表達、被創作的女性,她們往往是男性想象中的理想女性,而非真正的女性。

於是我們看到,《玉嬌梨》中的盧夢梨在易裝為男性後毫無抗拒、糾結心理,而在求得婚約之後即馬上恢復女性角色。即使是在被胡適譽為“專討論婦女問題”的《鏡花緣》中,曾經獨立的女性們最終也都回歸了正常的封建秩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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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

2. 女性創作者的創作心理

不可否認,在女性彈詞小說中,亦有許多易裝的女性恢復女裝回歸正常秩序。事實上,這更能體現出《再生緣》中孟麗君這一拒絕恢復女裝的人物之可貴。

陳端生十六歲便完成了《再生緣》前十六卷,但直到逝世(據陳寅恪考證為嘉慶元年,其年陳端生二十五歲)卻只寫了十七卷,留下千古遺憾。值得注意的是,陳端生最後寫到的是“明堂言訖容慘悽,幾口血,噴出朱唇似湧潮”。孟麗君的最終結局如何?這應當也是陳端生生前糾結的問題。

從《玉嬌梨》和《再生緣》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的創作心理

陳端生仕女圖

事實上,陳端生本可以不把孟麗君逼到這一步,可以安排一個更為輕鬆圓滿的結局。此時出現了一個重要問題,陳端生為何始終不願意讓孟麗君恢復女裝以迴歸正常的秩序中?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孟麗君在面對未婚夫、父母、故人之時內心極為糾結,但她每次糾結過後都會說服自己堅持以男性身份示人。

我們決不能將孟麗君理解為貪圖權勢之人,她的堅持代表的是被壓迫數千年的女性在親身感受男性身份的優越性之後的不捨。陳端生之所以不願意讓孟麗君恢復女裝,是因為她本人就是一位被壓迫的女性。她才華無雙卻因丈夫範某犯罪,以致時人不載其人,詩作不傳。而在那個時代,唯一為女性爭取權利的辦法似乎只有“以男權反抗男權”。

從《玉嬌梨》和《再生緣》的女扮男裝情節,看男女作家的創作心理

女丞相

結語

在男性創作的才子佳人小說中,我們幾乎見不到和孟麗君一樣堅決不恢復女裝的人物。不過在女性彈詞小說中,孟麗君這樣的人物雖亦罕見但卻並非絕無僅有。《金魚緣》中的錢淑容即因“欲伸世上閨娃志”,選擇了終生不復女裝。《子虛記》中的趙湘仙在被窺破女兒身之後,亦選擇不復女裝,鬱鬱而終。

參考文獻

陳端生 《再生緣》(郭沫若校訂).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版

陳寅恪 《韓柳堂集》.三聯書店.2001版

荑秋散人 《玉嬌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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