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生何處:王勃《採蓮賦》與詠物賦寫作模式探討

蓮花(芙蓉/荷花)是中國古代賦作中的重要意象和表現主題,存世作品甚多。在這些作品中,

王勃的《採蓮賦》尤其引人注目。他在遍覽前人諸作後,在此賦中提出了一個問題:蓮花應當生於何處?它應當遍佈江湖,還是隻生長於深宮院落的池塘中?

當然,王勃真正想討論的並不是蓮花這種植物的生活屬性,而是以之為象徵的、自己作為一個文人的生存環境。在王勃之前的《芙蓉(蓮花/採蓮)賦》中,這個問題雖然並非無跡可尋,卻從未被直接提及,直到王勃才理直氣壯地將之作為一篇主旨凸顯出來。這不但意味著六朝長期保持的賦寫作傳統在這裡有所動搖,而且顯示了從六朝到初唐期間文學創作的主體和整體環境有所變化——從宮廷朝向廣闊的江湖延伸。這種動搖和變化並非是完全反撥,而是一面綰繫著傳統,一面又伸向新的發展方向。因此,王勃的《採蓮賦》也呈現出某種矛盾之處。本文將首先分析此賦與六朝詠物賦寫作模式的關係。

蓮生何處:王勃《採蓮賦》與詠物賦寫作模式探討

王勃

一、蓮花應當生於何處

六朝時期,以蓮花(芙蓉/採蓮)為題的賦作現存十四首,這些作品中的蓮花生長地有宮廷與江湖的區分:

(一)宮廷。有些賦,會在文中明確提到宮廷的建築,但也有幾篇賦中會提到池、沼,它們也可能屬於宮廷或貴族庭園。如孫楚的《蓮華賦》、潘岳的《蓮花賦》和《芙蓉賦》,儘管池、沼等屬於哪裡並不明確,但由於這幾位作者都與宮廷關係密切,因此值得他們遊覽、作賦並在賦中用盡了美麗典雅的詞語來予以修飾的,很有可能屬於宮廷。

(二)江湖。鮑照《芙蓉賦》與江淹《蓮花賦》則將蓮花生長地設置成了“江湖”,從“會春陂乎夕張,搴芙蓉而水嬉。抽我袊之桂蘭,點子吻之瑜辭”

一句來看,鮑照似乎是與友人一同遊玩賞花而作《芙蓉賦》。江淹則在賦序中寫明,此賦為其家中所植的一池蓮花而作。二者都與宮廷環境較遠,因此賦中的蓮花也就生長在了廣闊的江湖世界中。

而王勃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前人賦作中普遍出現的“宮廷/江湖”的環境定位,故其《採蓮賦》正文的首句就提出了“蓮生何處”的問題:

非登高可以賦者,唯採蓮而已矣。況洞庭兮紫波,復瀟湘兮綠水……尤見重於幽客,信作謠於君子。爾其珍族廣茂,淑類博傳……豈直水區澤國,江漘海壖。是以吳娃越豔,鄭婉秦妍……飛木蘭之畫楫,駕芙蓉之綺船。問子何去,幽潭採蓮。已矣哉!誠不知其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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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還有詳細的敷陳描摹和心志呈現,但開始的這一段已然說明了此賦的主旨:蓮花不應生於江湖。“非登高可以賦者,唯採蓮而已矣”一句,是對蓮花“淪落江湖”地位的概括在這裡,“唯採蓮而已矣”的說法當然是對“採蓮”一事的強調,因為這個句子是模仿江淹《別賦》首句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寫成的。那麼,具體是在強調採蓮的哪種特質呢?是“非登高可以賦”這一點。《毛傳》曰:“升高能賦……可以為大夫。”這本來是指在國家政治活動中,大夫一級的官員要能引用《詩經》中的詩句,完成得體的禮節性對話,“賦”在此並非“作賦”之意。不過自從皇甫謐在為左思《三都賦》作的序中將這句話與作為一種文體的賦聯繫起來以後,人們也就繼承了這樣的用法。顯然,王勃的思路是,作賦本應限於“登高”的環境,也就是在與國家政治關聯密切的宮廷之內,就像六朝的眾多賦家歌詠蓮花那樣,有一個宮廷的背景。然而蓮花卻遍佈江湖(洞庭、瀟湘),使人在宮廷之外也可以賦寫。

進一步,由於蓮花數量眾多,遍佈江湖,因此失去了高貴地位,眾人皆可釆之,這實在不成體統。在下文中,他更明確地表達了這種不滿:

已矣哉!向使時無其族,代乏厥類,獨秀上清之境,不生中國之地……必能使眾瑞彩沒,群貺色沮……豈俾夫秦童趙僕、倡姬豔女,狎而玩之、擷而採之乎?

這顯然是對於自己這樣的“精英人士”被排斥於宮廷之外、流落江湖的憤懣之情的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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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王勃希望將百花中最明豔無儔的荷花與“楚童趙僕、倡姬豔女”的“狎玩採擷”隔離,僅長養於皇家深宮的“鳳池”。這實際表達了他對自己際遇的期待:從江湖之遠重新回到宮廷,作皇室的文學侍從。正文最後的“時有東鄙幽人,西園舊客”一段就是王勃對自己際遇的明確敘述。應當注意的是,儘管他在此表示自己要潔身自好,隱棲山林,但與通常的隱棲者不同,他想要遠離的並非是政治中心,而是與“楚童趙僕、倡姬豔女”共處的凡塵俗世。

所謂的“永潔己於丘壑,長寄心於君王”,以及賦末所繫“歌”中的“蓮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時。何當嫋娜華實移,為君含香藻鳳池”之句,都說明儘管王勃在此自比於屈原,以示高貴,但屈原所謂的“世溷濁而莫餘知”(《九章·涉江》)之“世”首先指向宮廷中構陷自己的眾人,而王勃所鄙薄的則是宮廷之外的凡夫俗子。說到底,他被遣離宮廷並非是由於被人構陷,而是為文輕薄觸怒了皇帝

對此,他只能反覆強調宮廷以外的世界多麼不合於自己的高貴品性和優秀才能,希冀重新在皇族身邊尋得立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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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作品

二、前人諸賦的寫作模式

王勃在《採蓮賦》的序中寫道:“歷睹眾制,伏玩累日,有不滿焉。”也就是說,他了解舊有的寫作傳統,並立意要創新。那麼,在王勃之前的基本寫作傳統是怎樣的?

首先,從現存的六朝多篇《芙蓉賦》(或《蓮花賦》)中可以發現一個明顯的基本模式,以下將首先對此模式作一嘗試論述。(一)開頭。《芙蓉賦》、《蓮花賦》的開篇基本上都讚美荷花明麗出眾,並介紹其生長環境,其句式均為整齊的六言,用語也很相似。(二)對荷花樣貌的詳細描寫。就現存作品看,這是賦的主體部分,並且這些描寫也頗有相似之處。無論是對根、莖、葉、花、實的分別描摹,還是在描摹中紅(朱、丹、赤)、綠(翠、青)、紫、黃等明豔色彩的使用,都已固定成為創作傳統的一部分,並且各篇在字詞上彼此呼應。(三)青年女子在荷塘泛舟採擷。只是,這類內容在現存的《芙蓉賦》、《蓮花賦》中相對較少,只有閔鴻、曹植和江淹賦中有所涉及。

其次,再來看六朝《採蓮賦》的寫作模式:(一)開頭。在《藝文類聚》所收蕭綱、蕭繹的《採蓮賦》中,都沒有曹植等人《芙蓉/蓮花賦》那樣整齊的六言開頭。兩篇《採蓮賦》最初的四句分別是:“望江南兮清且空,對荷花兮丹復紅。臥蓮葉而覆水,亂高房而出叢。”(蕭綱)“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蕭繹)

這兩部分可以是看作與《芙蓉/蓮花賦》對荷花樣貌詳細描寫模式的對應。(二)描寫採蓮場景,以採蓮者的衣著、體態等為主。這是賦的主要部分,筆調細緻旖旎,生動傳神。(三)賦末系歌。二蕭之賦在最後都有系歌,均為五言六句,而在此前的《芙蓉/蓮花賦》中,我們現在只能見到江淹《蓮花賦》的中間也有系歌。除此之外的諸多《芙蓉/蓮花賦》雖則或許也曾系詩,但並未在現存的面貌上反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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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芙蓉/蓮花賦》與《採蓮賦》的描寫側重點有所不同,但同時兩者之間也有明顯的關聯。大致說來,《芙蓉/蓮花賦》在前,大致從建安時代開始,首先形成了一個詠物的傳統,以描摹荷花的樣貌為主,“採蓮”的內容雖也時有出現,但並未被當做賦的主要內容。到梁代,《採蓮賦》繼承了《芙蓉/蓮花賦》的詠物傳統,而著重描摹與“採蓮”有關的人和事,文詞輕豔,形成了一個“豔辭”的傳統。同時,《採蓮賦》與《採蓮曲》的寫作也更加密切地聯繫起來。

從上文的考察來看,六朝文學體現出的一個難以忽視的特質,即創作的模式化。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上面討論的作品大多經過《藝文類聚》的刪減,並非完帙,因此用它們來總結模式未免使人感到不妥。所幸的是,鮑照的《芙蓉賦》和江淹的《蓮花賦》都以更完整的面貌保留了下來,通過對比《鮑明遠集》和《江文通集》中所存的作品與《藝文類聚》摘錄的內容可以發現,鮑照《芙蓉賦》及江淹《蓮花賦》的主要內容是對荷花樣貌的敷陳描寫

,《藝文類聚》的刪減版也大致反映了這種面貌。由此我們可以推測,上文對《芙蓉/蓮花賦》和《採蓮賦》之寫作模式的總結應當沒有太大的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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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淹的《蓮花賦》

三、王勃賦的繼承與新創

王勃的《採蓮賦》包括賦序、正文和賦末系歌三個部分。

賦序包含了作者交代的寫作緣起——前人以芙蓉為題的賦作雖多,卻都不能“究厥麗態,窮其風謠”。接下來的正文部分首先提及了自己對蓮花遍佈江湖、任人採擷的不滿;其次展開了與採蓮有關的七段不同的情景描寫。前六種情景呈現了不同主角各自不同的悲喜,第七種則講述文人墨客描寫“採蓮”之事。從這寫描寫中可以發現,人物及其悲喜才是描寫的重點,荷花及採蓮之事反而只充當了配角。

接下來王勃講述了自己被從宮廷貶逐的遭際,雖然同時也有“誓剗跡潁上,棲影渭陽”這樣表示隱居的決心,但他又用“永潔己於丘壑,長寄心於君王”來暗示自己對宮廷的眷戀,則足以證明“隱居”並非其本意。賦末系歌部分則以荷花為寄託,更加明確地表示了王勃重回宮廷的期冀:“蓮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時。何當婀娜華實移,為君含香藻鳳池。”“鳳池”是中書省的別稱,王勃在此用到這個詞,是巧妙的語義雙關。

由此可見,儘管不乏對於蓮花樣貌的描摹,但王勃的《採蓮賦》寫得與前人頗為不同。

首先,它不以描摹物象為主要目的;其次,它的結構也自創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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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採蓮賦》中有一個明顯的“宮廷——江湖”的二元對立思路,他身處後者而思慕前者。正文描述的七種與採蓮有關的情景,就呈現出這種二元對立模式:前六種情景是以從宮廷至民間、從貴族到底層的順序排列的,它們分別以宮廷妃嬪、侍衛之臣、貴族、士人、徵人之妻、妓女為主角。其中“宮廷妃嬪”和“侍衛之臣”兩個角色屬於宮廷世界,他們一悲一喜、一晦一明地暗示了作者的希冀:宮妃的怨望暗暗契合《離騷》以來以

“香草美人”為興寄的傳統,表達了作者對遠離宮廷的沮喪之情;侍衛的從遊則是他真實的期盼所在,是實際的目標。貴族、士人、徵人之妻、妓女則屬於宮廷之外的世界,並且越來越接近“江湖”。以他們為主角的情景描繪,似乎主要是為了顯示荷花如此廣泛地參與到各類人的世俗生活之中,從而與宮廷形成對比。

當王勃抱怨荷花因生長廣泛而被各個階層的人任意採擷時,他顯然將這種花當做了自己的象徵;但當他描寫與荷花有關的七個情景時,荷花又成為了配角,被用來襯托不同的主角及其各異的情感。此時,王勃將自我投射到了各個場景的主角身上,尤其以最初兩個場景的主角———宮妃和侍從之臣最為重要。由此可知,這篇《採蓮賦》與此前“詠物”的傳統實則有很大的不同:前人諸賦大都以題名之物為客觀描寫對象,在詠歌、讚歎之外似乎沒有更多的情感投射,唯一的例外是鮑照的《芙蓉賦》,但鮑照也只是在描摹的主幹之外稍稍提及因物寄託的情感。而王勃此賦則是以不滿和期盼貫穿的。因此,在他的敘述中,以別離為代表的情感成為了主角,原本應當被歌詠的對象卻淡入背景之中,原本客觀的詠物主題被抒情和干謁的願望牽引著,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傳統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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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王勃《採蓮賦》的結構和主旨都更加複雜,明顯地打破了既有的寫作模式。他選擇了一個與宮廷關係密切的經典賦題來表達自己對宮廷的眷戀和希冀,但賦作的面貌與前人諸作已有很大不同。

四、王勃《採蓮賦》與作者身份

從上文的分析可知,“空間位置”是王勃《採蓮賦》的一個關鍵詞。王勃作賦的時候始終關注自己是身處宮廷還是江湖,二者構成的二元對立始終左右著他的創作思路。與之相應的,是他對於個人身份的認識。

如上文所分析的,蓮花在此賦中往往是作者本人的象徵,但需要注意的是,王勃用來象徵自己的,應是“蓮花”這個整體概念,而非某一朵花。所以他用蓮花數量眾多、生於江湖來比喻自己的現狀時,想強調的首先是“淪落江湖”這一點,因為本文首要的目的是申訴自己不該屈居塵俗,蓮花的“珍族廣茂,淑類博傳”只是他用來解釋“蓮花錯誤地生於江湖”一事的理由。否則,就等於王勃承認江湖中有大量像自己一樣的英才,都足以輔佐天家。很顯然,這對王勃實現自己重返宮廷的目的並無益處。

然而,蓮花的“珍族廣茂,淑類博傳”在此也未嘗不可以稍作引申,解釋出其他意思。儘管王勃自謙為“東鄙幽人”、“渺小之一書生”

,但他出身高門,屬於太原王氏在祁縣的一個分支。唐初,世家大族仍對社會政治、文化、經濟等有著重大的影響力,而太原王氏即是其中的代表,它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地位甚隆,至唐代亦位列五姓之一,唐代的宰相也有七位都來自這個家族。這種出身對王勃的仕途無疑是很有幫助的。儘管王勃的祖父王通這一分支偏重文章和才學,仕途並不特別顯達,但王勃早年的經歷必然從家族背景中獲得了支持。王勃對自己的家族歷史也很自豪,他在《倬彼我係》詩、《上明員外啟》及《送劼赴太學序》等文章中都敘述了自己家族在政治和文化上的成就。貴族的身份、祖先的榮耀無疑是他相信自己應當屬於宮廷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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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的身份和文學正顯示出變革時期的複雜性:首先,他出身於備受社會輿論推重的高門,這個出身為他求仕提供了一定的便利,卻無法為他提供經濟保障,並且家族的名望也需要他通過做官來維持,這使得他與統治者的關係包含了更多的依附性質。在這方面,他與寒門出身的文官相差並不那麼大。其次,與六朝相似,初唐宮廷仍然是時代文學的中心場域,因此富於文才者仍然期望以文學立身於宮廷,為將來鋪設青雲之路;但與此同時,階級流動的加快、貴族文學圈封閉性的破除,也導致了此時的宮廷文學家在創作態度和風格上的變化。與皇室之間較強的依附關係給他們的寫作帶來了壓力:他們需要比貴族時代的文人表現出更多的依賴和感激。

在王勃之後,中唐尚有李德裕所作的《白芙蓉賦》及《重臺芙蓉賦》,“空間位置”在此二賦中也成為了顯著的要素,可見王勃賦的影響。而此後的歷代賦作中也時常可以見到蓮的身影,其中有歐陽修、何景明《荷花賦》這樣的模擬前人之作;也有劉詵、申時行等的《瑞蓮賦》,多為頌聖而作;還有文同、李綱的《蓮花賦》及方回《愛蓮堂雙蓮賦》等,是有較明顯時代風格的私人領域的創作。

從這裡看到的“蓮”之居處也頗有意味:模擬之作大致同於六朝諸作,其中的蓮花生於清澈的池沼;頌聖之作讚美亭臺樓閣,蓮花也必然生於清漪;惟有李綱等人賦中的蓮花卻是出於“淤泥”而不染。後者值得玩味。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觀念在宋代被普遍接受,當然是受到了佛典的影響,又被周敦頤著名的《愛蓮說》有效推廣。不過,這或許也體現出作為宋代文學創作主體的士大夫對自己身份的體認:他們來自江湖,也不恥於承認這個出身,因其高潔既不由出身來決定,也未必要通過置身宮廷來展示。從這個角度來看,“蓮生何處”的問題確實可以折射出賦文學隨著時代推移而在創作背景、主體和文學風格等方面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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