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忌嘴


【小說部落】忌嘴

等等,在這把刀刺入我的後頸之前,我得把這整件事從頭梳理一遍。活得太久就會錯以為活著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每一條生命都一樣,從誕生之初就暗流湧動,兇險無比。

禁止豬肉,這是媽媽最近幾年才定的規矩,說是算了命的,算命的就問了出生年月日就信誓旦旦地定了案,總之就是爸爸屬豬,媽媽屬豬,哥哥也屬豬。我們全家都不該吃豬。

但是哥哥快回來了,以前數他最愛吃豬肉。紅燒肉,回鍋肉,炒裡脊,伸筷子的速度與咀嚼吞嚥的速度打起配合,一盤肉還沒等爸爸喝完第一杯酒就所剩無幾了。

哥哥快回來的事兒媽媽沒怎麼提,我也知道,畢竟最近周圍的鄰居都開始議論了,特別是臭腳說得最難聽。臭腳家在村子西邊,家裡頭是養豬的,每年都要烤一頭乳豬祭祖,每天都要掃一遍豬圈。為了不弄髒鞋子,掃豬圈時都是赤腳進赤腳出,出來了也不急著洗,就這麼晾著,走著,等屎尿泥巴風乾,自然脫落,臭腳的名字也就這麼來了,臭腳不僅腳臭,嘴巴也臭,哥哥的壞話就是他最先傳的。臭腳說,無法無天要回來了,大逆不道要回來了。大家夜裡關好門啊。除此之外,臭腳還是村裡有名的老光棍,不知道這和他的臭腳又有多少關係。

鄰居們的那些風言風語傳得越兇就越代表哥哥真的要回來了。漸漸地,每家每戶都越說越小聲,越說越小心,我就知道離哥哥回來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離聞見豬肉香的日子估計也不遠了。

是我饞嗎?不不不,絕不是。其實吃不吃豬肉我是無所謂的,媽媽從小就告訴我,不要吃豬肉。哪怕豬是那麼美味。豬的味道是我從哥哥吃豬肉時的表情裡看來的。每當哥哥的筷子戳進五花肉那肥瘦相間的部分,我就能仔細咂摸出那塊豬肉的美味了。雖然那表情是幸福的,享受的,但幸福的背後好像透著一股貪婪,享受的背後又扎著幾根殘忍。每每咂摸到這裡就連豬肉原本的香氣都變了味兒。

我也想過偷吃,但每次都被媽媽發現,一經發現我就不能和哥哥睡一屋了。那樣的話夜裡我就不能聽媽媽講故事了。我也知道媽媽是為了我好,誰讓我從小就怪病纏身。生活裡的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裡度過。沒辦法,身體不好,光靠兩條腿的力氣根本站不起來,視力欠佳,看東西模模糊糊,鏡子裡自己的模樣就像是一幅剛畫好就被一隻手摸髒了的畫——原本清晰的線條暈成了一團顏色。不過每當我遇到危險,受到驚嚇時,眼前的一切又分外清晰。

我還不太會說話,只會幾個簡單的詞,例如,嗯,啊,哦。如果打飽嗝、打呼嚕也算是語言的話那麼我的語言也就算得上自成體系了。但我聽得懂別人說話,在這方面我可是個天才,媽媽從小就夜夜給我講故事,其實主要是給哥哥講吧,不過哥哥總是比我先睡著,無論哥哥什麼時候睡著,媽媽總是會把故事講完,那故事說來說去沒什麼新意,都是那兩個人的故事,一男一女,一段相遇,四目一對,私定了終身,父母不答應,男人就奮力爭取,女人就旁敲側擊,裡應外合,終成眷屬。我明白,這不是什麼改了結局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這不是別人的故事,這就是爸爸和媽媽的故事。只不過媽媽沒有把故事再繼續往下說了,那一男一女,婚後的種種,最終叫這個女人變成了只能在床頭故事的一遍遍的講述裡重溫一生裡最美好的部分。

最近幾年媽媽不講故事了,哥哥長大成人了,離開了家,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爸爸在哥哥離開家之前就倒下了。一個家裡的頂樑柱一旦倒下,另一根頂樑柱就會立馬站起來,一個父親老去倒下,一個兒子就會長大成人。咱家的頂樑柱不是哥哥,是媽媽。而哥哥是媽媽的定心丸。那個長大成人的兒子也不是我,是哥哥。我在媽媽眼裡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淘氣鬼。

長大成人就要離開家,去磨練,練拳頭,練膽子,練眼力,練腦子。哥哥一去就是三年。這三年裡媽媽的臉老得真快。表情倒變成了小孩。幾乎快把我當成哥哥了。

我的手腳也不利索,大多數時候我趴在床上,沙發上,或像嬰兒一樣毫無羞恥心地爬行,吃飯時坐在媽媽親手製作的超大號嬰兒椅上。媽媽會餵我吃,她嫌棄我的手不夠靈巧總是把湯碗打翻。餵飯的時候會對我說好多話,都是為了你啊,我的小祖宗,要不是你這個家能這樣嗎?瞧瞧,冷清不?沒趣不,也不知道你哥啥時候回來,你說你哥還會回來不?問你也白問。然後立馬往我嘴裡塞一勺子菜拌飯說,反正你什麼也不懂。

其實我都懂,吃得懂,也聽得懂,哪一口有菜,哪一口全是飯,我一咂摸就懂了,哪一句是罵我,哪一句只是牢騷,我一琢磨就全明白。我知道哪怕是兩個人,哪怕一家人還是會寂寞的,根本沒人能真的填滿別人的孤獨感,有的人就是不能一個人活,她需要另一個人,她要個埋怨的對象,那才是她生活的錨。墜下去,心就定了,日子就有了港灣。就像所有的倒黴事兒總得有個理由,錢少了,一定是遭了賊,而不是自己弄丟了。

媽媽每天給我穿很多衣服,儘管我並不冷。這地方,哪怕全脫光,也不冷。不過我不反抗,我知道那都是媽媽掛念哥哥的心思,衣服都是她親手織的,熬夜縫的。我不能再傷媽媽的心,我不能學哥哥從前的樣子,每到冬天就是不肯穿毛褲,就連棉毛褲都不肯穿,他不知道媽媽有多揪心。

每次媽媽給我餵飯的時候都會跟我聊天,媽媽說,你耳朵大,有福氣,不像你哥哥,耳根子又冷又硬,是難跟人相處的命。媽媽說哥哥就要回來了,等哥哥回來了,家就有了家的樣子了,一個家沒一個男人是不行的。我的笨手試圖指向自己。媽媽笑了笑繼續說,家是什麼,家就是屋裡屋外兩個人,屋裡頭的人肯等,屋外頭的肯回,這才是家。

我望了望,正對著桌子的門,瞥了瞥門左邊的窗戶。一個人頭閃過,模模糊糊,沒幾分鐘就聽見西邊一群豬叫,不用想,肯定是臭腳,他又來村頭打聽哥哥回來沒有的消息了。

這麼看來,哥哥肯定是快要回來了。

果然,第二天,哥哥就回來了,媽媽說了無數回,哥哥回來那一天肯定是要去接的,可算來算去還是沒算對日子。哥哥提前回來了。

門被敲響之前,門外一陣咳嗽聲,咳得媽媽眼睛一亮,咳得我心頭一緊。那聲音簡直與當年的爸爸如出一轍,媽媽趕忙去開門,我在沙發上費力地探著腦袋。是哥哥。嘴裡還嚼著口香糖,以前他也愛嚼口香糖,每次從他嘴裡吐出來的口香糖總是一副微型豬腦子的形狀。

媽媽看見是哥哥,背突然就鬆了下去,隨即抱了抱哥哥,背又直了。

哥哥一步一頓地往屋裡挪,他的右腳不對勁,有點跛。媽媽問,怎麼回事。哥哥說,不要緊,沒帶鑰匙,在家門口蹲了會兒,麻了。此時哥哥故意扭過脖子,拿左臉對著媽媽。媽媽一把扯過他的右肩膀說,這道疤……被打的?

我雖然看不清,但聽得仔細——所以一定是有一道疤刻在了哥哥的右臉上。

哥哥說,是朋友開玩笑。

媽媽說,開什麼玩笑!

哥哥說,是我自己不小心。

媽媽問,這些日子還順心嗎?

哥哥說,順心。

媽媽問,受人管吧。你哪兒受得了這個。

哥哥說,那地方軍事化管理。

媽媽問,啥叫軍事化管理?

哥哥說,每天的生活裡最重要的就是服從。

我聽明白了,所謂軍事化管理就是——服從管理。

媽媽愣了愣沒再問,轉身說,我去做飯。然後指了指沙發上的我說,你跟他聊。說完嘆了口氣,背又松下去了一點。

爸爸以前就總罵,嘆氣嘆氣,硬生生把好運氣嘆黴了,好心情也嘆沒了。那時候我還小,有一次晚上哥哥告訴我,其實爸爸是在說外公,就是媽媽的爸爸,說每次去看外公,外公就嘆氣,好像爸爸欠了外公好多錢似的。那時候我還小,大人的事,我不懂,但哥哥好像全都懂,只是不說。

哥哥說,永遠不要嘆氣,嘆氣會讓別人不開心,也不會讓自己變開心。吃力不討好。後來,哥哥走了,媽媽就開始嘆氣。現在回來了,媽媽還是嘆氣。大概是嘆慣了,已經嘆成了日子的底,嘆成了活下去的力氣。

哥哥走到沙發前,在我邊上坐下,他盯著我,一動不動,然後就開始說話,我一句也接不上,連個喘氣的機會都沒給我留。他一下子說了好多,但我一句都沒聽懂也沒記住。我猜,他什麼也不想說。嗯,肯定是這樣。以前我們一家人吃飯時就是這樣,爸爸和媽媽一言不發時,哥哥就會說,一刻不停地說,說好多話,如果從屋外頭聽,儼然是一個幸福之家的熱鬧晚餐。

但哥哥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懂,一句也記不住。最近兩年我才明白,只要他一下子說好多,而我又一句也沒聽懂沒記住,那就是他什麼也不想說。

這兩年過春節的時候,哥哥不回來,家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時,媽媽就這樣,一邊說一邊喝,酒越喝越多,話就也越說越多,像是一場熱鬧的獨角戲,最後以一聲長長的嘆氣——謝幕。

如今哥哥回來了,家有了家該有的氣色,所有蒙上灰的老物件也都有了生活的樣子。電視機上的防塵布被媽媽大方地掀開,音量也更強了,電視機裡的聲音加上媽媽在廚房裡忙出的響動一瞬間我那雙笨眼裡也冒出了點平淡日子的鮮豔。

“上菜咯,你坐。”媽媽像是待客一樣地招呼哥哥,“你坐那兒。”一放下冒著熱氣的盤子手就指向了那個空了太久的位子。媽媽的對面——爸爸的位子。爸爸走了,位子就落了空,也落了灰。哥哥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定。媽媽頭一沉雙手撐在桌的兩邊,“好,媽再去炒個蛋。”嗓音裡有顫顫巍巍的哭腔。

那個空位總算被填滿了。我越來越胖了,最近已經坐不住了,只能趴著,吃飯時也趴在沙發上。不知道算不算肥胖症。不過媽媽也不叫我減肥,她說,能吃是福。她說,最愛看自己的娃兒吃東西,一口一口地嚼,一口一口地咽,比自己吃還香。

現在一切都恢復了老樣子,哥哥坐在爸爸的位子上,對面是媽媽。雖然我沒能上桌,但不打緊,同在一個屋簷下就夠了。其實爸爸當年在家時,我就不上桌的,爸爸不讓。

我還記得爸爸的臉上有兩座沉默的大山,大人們叫它顴骨。在我眼裡就是大山。有一回,一家人吃飯,爸爸說,我還沒吃飽呢,還給他吃!哥哥看了看我,然後立馬把筷子拍在桌上!媽媽朝哥哥擠了擠眼睛說,快吃你的。

哥哥負氣跑回了房間。媽媽問,幹嗎去?哥哥說,畫畫。爸爸的身子一動不動。但是對著媽媽起了一嗓子,聲音卻朝哥哥的方向追了過去“他這樣將來能工作嗎?畫畫有什麼用,能賺錢嗎?吃這麼多,還一點貢獻也沒有,就是個廢物!”說完就不停地咳嗽,媽媽像是拍孩子一樣地拍著爸爸的背。

我覺得爸爸不該這麼說哥哥,哥哥雖然吃得多,但是長得也很快。而且他還幫媽媽洗菜洗碗。後來才知道爸爸那是在說我吃得多,身體不好,又不幹活。我明白的,在我們這兒一個男人要是沒了勞動力就是廢物,吃得比女人多,死得比女人早,還不會幹活,根本就是累贅。

晚上哥哥問我,為什麼在爸爸眼裡他打心底最想做的事都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賺錢的事。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因為我連自己最想做的事都還沒找到。

那一晚媽媽給我們講了一個好長好長故事,哥哥聽一半就睡了,我倒是聽得有頭有尾,雖說印象深刻,但故事的細節也忘得差不多了。總之就是一對男女,女人的爹反對這樁婚事,沒別的理由,就是因為這男人是不是鎮上人,是村裡的,是村裡的也就罷了,還是個跛子,男人三番五次登門拜訪,接二連三地被拒之門外,最後一次居然是在大半夜裡從院牆外翻進去,要帶著女人私奔。被出來上茅房的女人的爹逮個正著。抄起曬被子的竹竿旁的藤拍就揮過去,大概是藤拍上有倒刺,瞬間在男人的左臉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男人一聲不吭,沒有還手,當場跪了下來。女人怎麼拉也不起。最終女人的爹同意了這樁婚事。可婚後仍舊不待見男人。每次男人拜訪,送禮,女人的爹就對著男人的背用手抽上一記,抽完還有板有眼地說,跛就跛,但是男人的背要挺直了,背不直就一輩子窮酸樣!

一回忍,二回忍,三回還忍就是蠢。男人想著想著覺出了這事兒的根。反正是結了婚的,大不了不去他家了,男人理直氣壯,有了膽子,有了膽子就有了怨氣,久而久之,一肚子的怨氣盛不下了,總要找地方撒,於是通通撒在了女人的身上。晚上女人回到房間,背只要稍稍不挺直,就要捱上一藤拍。從此之後,女人一見到男人,背就崩得直直的。所有委屈都要有個埋怨的對象,有了這個對象,委屈就定了型,不會生怕它把心撐破了。

那晚的故事我印象很深是因為第二天就是爸爸的五十大壽。

我們家的那件大事也就發生在第二天。

第二天,天一露白哥哥就不見了,爸爸也不在家。他倆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你怎麼也這麼晚。”媽媽問。

哥哥低著頭,眼睛卻翻上來死盯著爸爸,爸爸扭過頭,咳了兩聲,咳嗽的身影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

“沒事兒,前後腳,你爸也剛到。”

八仙桌,四張凳,這一次哥哥沒挨著爸爸坐,哥哥坐在了媽媽的位置上,坐到了爸爸的正對面。

“對了,你去哪兒了?怎麼回來比你爸還晚?”

“村東頭。”哥哥的話是說給媽媽的,眼睛卻盯著酒碗裡映出的爸爸。

“幹嗎去了?”媽媽問。

“敲門!”哥哥說。

“敲什麼門!”媽媽問。

“寡婦門。”哥哥說。

“你說什麼!”爸爸這一嗓子嚇得媽媽都哆嗦了一下子。

“我說敲門,你不也敲了嗎!”這話直直地送到了爸爸的臉上。

“你胡說什麼東西!”爸爸臉上的那如同兩座大山的顴骨莫名其妙地動了兩下。

媽媽瞧見了那兩座抖動的大山,眼珠子一定,眼皮一沉,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衝上去就要打爸爸。 “那女人是你能碰的呀,是要死的呀,要死全家的呀,怪不得你這兩天咳,咳得夜裡都睡不了整覺。”舉起的手落在了爸爸的背上,看著是要打,可力道卻像是在幫爸爸拍背。

再看爸爸卻像是被觸動了機關,對著媽媽反手就是一巴掌,“怎麼!現在連你也敢動老子!”

哥哥衝上去拳頭還沒落到爸爸臉上就被爸爸一腳踹開,哥哥踉蹌倒地,爸爸穩了穩腳跟。見到哥哥都倒地了,爸爸還不依不饒,拿起藤拍朝哥哥揮去,這狀況,我就也不識好歹地衝上前,推了爸爸一下,沒想到爸爸這麼不經推,撞翻了桌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的畜生,小的也畜生!”爸爸說完就衝去灶臺抄了一把剔骨的小刀。“我今兒就宰了你這個喪門星!”哥哥擋在我前面,不知道怎麼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刀,爸爸揮刀衝過來,哥哥迎上去一紮。

爸爸退後,踉蹌幾步,就倒地了,頭磕在了門把手上,門開了,爸爸再沒醒過來。

這一陣只發生在自家屋裡頭的打鬧還是引來了外人,屋外頭人越聚越多,臭腳是最先到的。當晚媽媽的背就塌了,眼裡頭的神也散了,她沒哭沒鬧,對著這屋裡頭這一地的杯盤狼藉說,那女人碰不得啊,碰不得啊,那女人是惹了瘟的呀,是染了病的呀,是會死人的那種,會傳染的那種,很嚴重的那種,就是死人也會傳染的那種。臭腳家的豬都病死了好幾頭。

臭腳連忙擺手,我和那女人可沒關係,我家的豬好著呢,死了幾頭是難產,是難產。這時候沒人關心臭腳的生活和他的牲口。有人報了案,哥哥被帶走了。任媽媽怎麼解釋也沒用,畢竟刀還在哥哥手裡。

如今哥哥告訴我,那天是去鎮上給爸爸買生日禮物的,一瓶酒,一條煙。沒想到中午一回村就看見爸爸進了李寡婦的屋裡頭,一進去,窗口的簾子就落了下來,哥哥在外頭站了好久,站得渾身發抖。哥哥又跑回了鎮上退了菸酒買了一把刀。他當時以為那把小刀的價錢是十三元,現在才明白,那把小刀的價錢是三年。

哥哥最後被判了防衛過當,這也多虧了村裡人幫忙。大家都說哥哥好,長得精神,人又聰明,規規矩矩,天生老實,就是老爸不行。在判下來之前,大家都還為哥哥惋惜和不平。可自從判決一下來了,村裡的人就一下子都變了。鄰居說,果然還是遺傳老爸的,什麼人什麼種,怎麼裝也裝不了多久,暴力傾向是遺傳的,哥哥明明是失手,是防衛,卻還是變成了鄰居口中的殺人犯。

在我們這個小地方,殺老爹就是大逆不道,自從哥哥回來後鄰居都在傳,哥哥越來越像老爸了,我想告訴他們,他們錯了。老媽在哥哥不在家的時候對我說,我才越來越像老爸了,吃得多,拉得多。又胖又懶。

哥哥回來也有段日子了,他常常跟我聊天,就是看我的眼神叫我發毛,那眼神裡似乎有爸爸的臉。媽媽每天樂此不疲地洗衣做飯,桌上的飯菜也沒怎麼變過,青椒炒蛋,酸辣白菜,皮蛋豆腐,有時是蛋花湯,有時是青菜湯。

哥哥說,沒油水,要吃肉,媽媽就買了魚,做了湯。

哥哥說,還是沒油水。媽媽就又買了魚,兩條,一條紅燒,一條油炸。

哥哥說,不想吃魚。媽媽就買了雞,把雞油全熬出來,炒菜。那叫一個香。

可哥哥還是說沒油水,沒葷腥。我知道哥哥是想吃豬肉了。媽媽說,豬肉貴,咱不吃。哥哥說,不用買,村裡有,殺一頭就行,說完看向我似乎在徵求我的同意,我拼命點頭,可一瞅見媽媽的眼神又變成了搖頭。媽媽說,咱家命不對,吃豬就諸事不順。我偷偷找人算過,你記心裡就是,可別出去亂說,說多了,就不靈了。到那時就算戒了豬肉也保不了平安了。對了,你爸今晚回來吃嗎?回來我就拿雞油燉蛋,肯定下飯。

爸,不回來。一說完哥哥就開始咳嗽,我猜一定是媽媽說話的樣子嚇到了哥哥。我早就習慣了,在哥哥離開家的那些日子裡,媽媽早就變成了小孩,像是小時候的哥哥,而現在的哥哥也變了,變得和爸爸越來越像了,爸爸的臉上有兩座大山,叫顴骨。哥哥有一座,會上下移動的,叫喉結。都是一緊張,就猛地一動,人不該說謊的,瞧,人說謊的時候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肯配合。哥哥一口菜沒吃連續嚥了好幾口唾沫,直到那個叫喉結的大山都累了才動了筷子。

媽媽是好不了了,我能從哥哥的呼吸裡聽出他的失落和深深的哀傷。我倒沒那麼悲觀,這樣也挺好的,能吃能睡,千秋萬歲。能說能忘,勝過皇上。要我說,治得好的病是病,治不好的病是命。腳跛是爸爸的病,可爸爸也是媽媽的命。

一天晚上我又夢見了爸爸,爸爸對我說,能工作嗎?能賺錢嗎?吃這麼多還一點貢獻也沒有,就是個廢物!沒多久我發現爸爸臉上的疤從左邊挪到了右邊,我立馬閉上眼,再睜開時看到的居然是哥哥的臉。

突然又聽見一聲咳嗽,那張臉也隨之抖動了一下,原來是我醒了,哥哥正拿臉對著我。我翻了個身子,哥哥點了根菸,扭頭出了門。

那晚的夢,一直在我的腦子裡重播,我真的是廢物嗎?既然哥哥喜歡豬肉,我決定親自為哥哥逮一隻豬,殺一隻豬。哥哥說得對,村裡就有豬肉,殺一頭就是了。

雖說我也沒殺過,但看過媽媽是如何殺雞的。哪怕我很笨但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有耐心就意味著有時間,人們總說沒時間,沒時間,其實嘴上的沒時間只不過是他們沒耐心而已。

就今晚,我趁媽媽睡著之後再動手。

我在村子裡轉了轉,然後一路往西走,還沒跑過癮呢,就聽到了豬叫,我知道離臭腳的家不遠了。今晚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不怕臭腳的腳臭了。

沒幾步就看到了一頭小豬,看樣子是還沒長胖從圍欄裡鑽出來的,它衝我擺擺頭,尾巴也甩起來,就像是要來跟我玩兒似的。

這隻肉太少,不值當,我又往前走,它反倒跟在我身後了,我回頭一想不對,頭一回殺還是撿小的殺吧,大的壯的,脾氣也大,力氣也壯,於是我決定了就殺它!

就在此時,那小豬撒開了四隻小腿瘋跑起來,時不時還回頭朝我發出咆哮,就跟提前猜到了我要殺它似的,我當然要追。又是拐彎,又是打滾,就差上樹了,追了好一會兒,它也累趴了,我也累夠嗆,眼前有個水槽,我抬頭一看,正好到了臭腳家的豬圈邊兒上。突然小豬瘋叫,豬圈裡的豬也騷動起來。

我頭一沉,從水槽裡看到了一把白亮的刀刃正朝我的後頸刺過來,水槽裡倒映出哥哥的臉,在水裡,右臉的疤挪到了左臉上,喉結上下一動,皺眉,聳鼻,面露兇相,就連原本微弱的顴骨也漸漸聳起,這哪裡是哥哥的臉,這簡直成了爸爸的臉。

那隻小豬已經鑽回了豬圈裡,卻還在朝我喊叫,我這才明白剛剛它不是在自救,而是在救我,不是在逃跑,而是在叫我快跑。可惜太晚了。

一刀進來,渾身冰涼,脖子到脊樑,一刀出去,眼前一灰,腦門到胸膛,像過了電,像灌了水,像有什麼要湧出來似的正在撐破我的皮囊。

我說過,我只有在受到驚嚇時才能看清東西,於是又望了望水槽,終於看清了自己的臉。一張肥頭大耳的臉,兩個直視前方的鼻孔,兩隻足夠哥哥和爸爸兩人下幾頓好酒的耳朵。

豬圈裡的騷動,攪動了原本在夜裡已經沉下去的氣味,一陣風襲來,我聽見血的聲音和味道,但還有別的味道,有些熟悉的味道就是這樣的,雖然離開多年,一旦再次聞到,恍如隔世,心頭有暗流,在湧動,記憶要晚一點才到,而對於過去的感受瞬間逼來。記憶還需要時間覆盤,而味道像是火星子,一碰到鼻子,風乾記憶裡的感受即刻復燃。那復燃的火苗點亮的我的眼睛,一切瞬間清晰了。

我曾經屬於這裡。

臭腳醒了,推開門,披著一件單衣,赤著腳就衝了出來說::“幹嘛呢!搶我家豬,搶上癮了,當年礙著你爹面子,沒跟你計較,你還來!”

“我殺我自己家的豬!”

“我呸,還不是我家的,當年就是你小子偷走的,本來我捆得好好的,就準備第二天放血祭祖了,你倒好大半夜給我放了!要不是你爹來給了錢,你娘賠了不是,我還不一腳送你上西天。誒,我說,鬧了半天,你養了這麼久也是為了吃啊,那你當時幹嘛搶啊,每年祭祖烤乳豬我哪年沒分給你家啊?”

哥哥喘著粗氣,媽也趕了過來還沒看到我就已經開始喊:“這是要命的呀,是要遭報應的呀。當時說不讓你養,你偏要養,我早就說過了,電視裡的小香豬是騙人的,豬哪有長不大的嘛!”原來哥哥是因為這個才養我的。

“你一開始養著沒事兒,它還小,等哪天你養出了感情,它也就養大了,到時候看你爹不殺了它下酒,你看,現在被我說中了吧。”說完轉頭衝著哥哥:“你殺就殺,幹嘛還當著我兒子的面殺!”

很顯然媽媽已經把舉著刀的哥哥當成了爸爸,把連鞋子都沒穿的臭腳當成了哥哥。

“趕緊走,我不陪你們瘋!”臭腳說完就進了屋鎖了門,但我猜他肯定還在門縫裡偷瞄。

媽媽一邊罵還一邊打起了哥哥,像是在拍著當年的爸爸一樣,一掌一掌地落在他的背上。哥哥的呼吸漸漸平穩了,就像是我血流的速度。“就是因為它,要不是為了護著它,我怎麼可能失手殺了爹,怎麼可能去坐牢。”

媽媽的眼珠子轉了兩轉,一拍大腿:“對,就是因為它,我都算過命了,諸事不順啊,諸事不順啊,咱家命裡就跟豬不對付,殺得好,殺得好。”

死前我盯著那隻小豬的眼睛,我在想,那雙眼睛的背後也住著一個靈魂嗎?

盯得久了,那雙眼睛好像在對我說話,它說,你別難過,不是你的錯。並非你不是當年那隻小豬了,而是哥哥已經不再是那個想要保護小豬的孩子了。

那一刀之後,是無盡地放血,隨著血流出來的聲音,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人,一個長得很像哥哥小時候模樣的人,在夢裡他能聽懂我的講話,我給他講了一個不長不短的故事,我告訴他,我能聽懂人話,但說不明白,我能想明白人事,但寫不出來。如果我死了,你就幫我把它說出來,說不明白的就寫出來。他當然不能替我告訴你這個故事的全部真相,他費盡心力也只能轉述他在聽到這個故事時內心發生的感受。那是他記憶中的感受。

如果你已經看到了這裡,那麼我想我能確定兩件事,第一,他真的幫我寫了。第二,我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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