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在湖北:“現學現賣”不可能造就文學的奇觀

記者 | 陳佳靖

“韓東,男,1960年代生,寫作者,題材為詩歌、小說、散文、格言、劇本等等,凡文學類無所不寫。也拍攝電影和導演舞臺劇。主業或者專業還是詩歌和小說吧。”

在3月7日接受藝術家吳幼明採訪時,韓東如此介紹自己。他說自己目前人在湖北,被封閉於某酒店房間內,已經45天沒出門了,這一數字比正常的隔離時間14天多出兩倍。韓東所在的酒店並不是此次新冠肺炎的指定隔離點,只是剛好將一批住客集中在了一起,因為大部分酒店在疫情爆發後都停止營業了。

韓東告訴界面文化(ID:BookdsAndFun),目前他所在地區的確診人數已經“清零”多日,但酒店並沒有給出何時解禁的聲明,他們只能等待。在過去兩個月裡,無論是患病者、疑似者、接觸者,還是其他處於安全狀態的人,都在某種程度上接受著或主動或被動的隔離。這種經驗給人們帶來的影響,或許比疾病本身更為漫長。

身為一個寫作成癮的人,韓東在疫情期間既沒有寫作的工具,也沒有寫作的心情。與此相對的,是社會上頻頻出現的對作家缺席的指責,以及一系列以描繪和記錄疫情為主題的創作。在韓東看來,這些作品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屬於文學,或者至少不是傑出的文學,它們只是當事人的“及時反應”。站在多遠的距離、寫什麼樣的作品以及如何去寫,這些都是文學家在處理現實題材時需要考慮的問題。而在眼下,我們仍需時間來認識疫情,文學不應該也不可能為“應景”而作。

韩东在湖北:“现学现卖”不可能造就文学的奇观 | 疫时口述系列

兩個“癮”突然被掐掉:一個是寫作,一個是吸菸

我岳母住在湖北,我和夫人這次是來過年的。我們1月21日飛到宜昌,因為岳母家比較小,不太方便,我們就住到當地的一家酒店。後來這家酒店要清空,我們被趕了出來,又在1月25日轉移到了另一家條件比較好的酒店。沒想到疫情爆發後,其他地方的住客恰好也被陸陸續續集中到這家酒店,於是這裡越來越吃緊。最初幾天我們還能去岳母家團聚,但到了1月30日左右,就不允許出酒店,也不允許出房間了。一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出去,什麼時候能離開湖北也不知道。

關鍵問題是,這不是我們一家的事,酒店裡還住著很多人。我們在相關政府部門的微博上看到,通告規定湖北境內各個城市現在還不能開放通行。下面的留言非常多,大家都被憋壞了。我們的情況還算好,是住在酒店裡,還有一些人住在親戚家,另外一些小企業的工人可能真的自身難保。目前輿情很嚴重,但沒有任何辦法。酒店只是按照上面的規矩辦事,一層層一級級。今天我還去問,能不能出去走一走?不行。因為他們沒有接到上面的指令,到現在電梯還是封著。

住在這裡,我們每天測兩次體溫,上下午各一次,會有人送飯到房間,很有規律,40多天都是如此。早就過了隔離的14天,我不明白為什麼還要測體溫。這裡已經被定為低風險區,六十幾個確診者全部出院,零死亡,而且已經過去了很多天。我想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考慮到大局,完全聽上峰的指令,指令沒到,不管輿情怎麼樣都不能動,另一個就是酒店本身過於謹慎。

我接受吳幼明的採訪後,湖北和江蘇的文化部門,包括作協、文聯,他們都很關心我。後來當地的文旅局局長(或者是宣傳部部長)來了,但她來了之後也只能站在門口,大家戴著口罩,把門打開說了幾句客氣話。她不斷問我需要什麼?需不需要電腦?有什麼困難?還送來水果、蔬菜、牛奶、火鍋餐……其實我們都不需要,這些物資我夫人可以從網上訂。我們最迫切的需要就是離開,但這確實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事。就連我們能不能下樓到酒店大堂或者院子裡換口氣,他們也決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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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實行管制的幾天,形勢很緊張,沒有任何公共交通,私家車也不能通行,所有的商店、企業都關著,就像死城一樣。這家酒店本身就是一個單位,並不是一個隔離點。據我瞭解,我岳母現在仍然不能出小區,但可以下樓到大院裡散步了,可我們還不行,不知道為什麼。酒店從來沒有宣佈過什麼情況,我們也問過酒店的住客,沒有任何人感染,也沒有疑似病例。

我本來心裡估計被隔離的時間沒有這麼長。這期間對我來講比較困難的是兩個“癮”突然被掐掉,一個是寫作,還有一個是吸菸,這讓我非常不適應,但現在也適應了。我想也行,隔離也是一種財富,畢竟這輩子還沒坐過牢,坐一次也挺好。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做好身心調節就不錯了。每天做操,吃飯,看看手機和電視,但正兒八經的事做不起來。即使有電腦,我也沒心情寫作,因為寫作需要一些苛刻的條件。前一陣為了消遣,我讀了一些何襪皮對案件的分析,讀得挺上癮。另外就是在網上搜一些感興趣的東西來看。

每天我也會看有關疫情的報道,跟蹤這個事情很有意思,因為身在其中你會思考、觀察和判斷,會有很多想法。

至於其他封城、斷路等舉措,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但不管是哪種觀點都很難說是正確的,因為這件事還在進行。中國雖然好像已經開始收尾,但國際上疫情還在蔓延,最後怎麼評定這件事,包括在疫情中各個國家的舉措,還是很複雜、很立體的。

恐慌啟動了人身上最原始的、惡劣的東西

“身在其中”和“聽說”是兩種感覺,我就是不知不覺隔離了這麼久。吳幼明採訪我之後,朋友和媒體都很關心,大家覺得這個事很嚴重,至少對於我個人是比較嚴重的。我表弟一開始給我打電話就說:“哥,你遭大罪了。”但我當時想,我真的受了很大的罪嗎?當然這很難熬,但還是和外界的想象不同。當我身處其間的時候,感覺沒有那麼明確。

有一點是,我對時間的感覺變了。時間變得很快,每天慌慌張張就過去了。感覺快是因為生活當中沒有新的內容,沒有什麼有意義的事,所以就一天天重複,“混日子”混得非常快。同時我又覺得時間特別慢,當你把所有東西都忽略,去想象解禁這一天,你就會覺得怎麼還不來?在這種參照下,日子過得很慢。這種感覺跟平常生活時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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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較典型,就在酒店隔離,但實際上這次不僅是湖北人被隔離,全國人民都被隔離了。有的是和別人一起隔離,有的是自己隔離,有的更慘,比如在車上隔離,因為哪個地方都不收容他。從道義上講,你當然可以說你是出於自願——我願意把自己隔離是為了抗疫。但從心理上講,沒有人是突然自己想隔離,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所以全國人民都進行了一場被動的隔離,這種被動的感覺會很強烈——突然有一個不由分說的東西擺在你面前,你必須這樣做。

我是和我妻子在一起隔離,這會考驗夫妻關係。兩個人在同一個空間裡時刻相處,如果夫妻關係不好就會很可怕,好在我們關係很融洽。不是有很多地方解禁以後,離婚率突然上漲了嗎?佛教裡講“怨憎會”,就是說兩個人本身性格衝突或者關係不好,但由於某件事必須待在一起。“怨憎會”是八苦中的一苦,如果是這樣,可能一個人更好,一個人不過就是孤獨感的問題。我們也聽到住在旁邊的鄰居吵架,有時吵得很激烈,好像後來他們又要了一間房。所以隔離會給人的心理造成很多影響——被動的,還有和什麼人隔離在一起——這些都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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滯留在外地的湖北人更慘,因為在前期,湖北人到哪裡大家都很恐懼。湖北人到一個地方,即便被接納到最大的酒店,被隔離起來,但只要說你是湖北的,大家都退避三舍。湖北牌照的車在街上一走,大家都像看見瘟神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從人性的角度來講,我覺得可以理解(歧視的問題),因為在緊急關頭,人啟動的是求生本能。在恐懼的縈繞下,人們自保的、自私的本能都出來了。所以湖北各地的人都怕武漢人,全國人民都怕湖北人,全世界人民都怕中國人。之前由於新冠肺炎,我們也看到一些中國人遭到國際上非理性待遇的報道。我想首先要理解這是人的一種本能,如果不去用理性引導,不用文明的、長時間灌輸的道德意識去克服,那麼危機關頭人的本能反應就會是這樣。

所以我認為無論如何都不能恐慌,因為恐慌是很有傳染性的。這次疾病在武漢爆發,一方面是新的病毒我們沒有接觸過,另一方面是由於制度和言論管制上的一些問題,沒有及時將疫情控制好。突然的封城斷路造成了人們的心理恐慌,而恐慌啟動了人身上最原始的、惡劣的東西,我認為這與此次事件的措手不及和處置方式有很大關係。但話說回來,如果沒有這種極大的恐慌和“防衛過當”,可能也無法徹底消除疫情,所以很多事情都很難說。

在大災大難面前,文學太小了

疫情發生後,有人指責文學的缺席,其實傑出的文學從來在社會鉅變和自然災害面前就是缺席的。像《湯姆叔叔的小屋》這種配合時代的作品非常少,而且它在文學上的價值也很有限。要求文學去反映社會上的變化,讓二者嵌合在一起,這種思路違背了文學的本質。

我們現在所遭遇的事情都可能成為文學素材。作家的經歷,他的感同身受,可能是寫作好文學的一個條件,但是必須離開這個時空。“現學現賣”是不可能的,你可以這樣做,但是你不可能造就文學的奇觀,因為文學的奇觀不可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出現。這種及時反應——無論是作為個人、公民,還是知識分子——都沒有問題,但如果你要以一個文學家的身份去對這件事進行高屋建瓴的發言,我覺得既不可能,也沒必要。

像方方或小引的日記,我覺得很好,很及時,但是我們不應該把它理解成文學作品。也許他們在遣詞造句方面比別人好一點,看的東西比別人多一點,但是最真實的部分還是他們作為當事人的第一反應,這是可貴的,也是必要的。你可以說一些有影響力的人缺席,因為他的發言——不管是科學家、社會名流、政界名流,還是企業名流——會讓這件事往不良的方向發展。但你說文學家藝術家不發言是他們的過失,這就是胡扯了。

另外,還有人去寫應景的東西,那就更不用談,我們誰都知道那是垃圾。這些人的心理大家也知道,他們並不相信(自己寫的東西),只是想借機混一下。還有一部分人身為寫作者,沒有在大事面前寫出東西來,因而感到內疚,我覺得沒必要。你有寫的自由,也有不寫的自由,這是順其自然的一件事。在大災大難面前,文學太小了。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這種說法好像在譴責寫詩沒有力量。但不是的,只是那個時間太近。文學的聲音在一個頻道內才會出現,它不是一個無限寬闊的頻率。我覺得討論在什麼距離內、寫什麼樣的東西、怎麼寫,才談得上藝術性的處理、文學化的處理,這也是文學藝術和現實之間恰當的關係。所以在現有階段,我們要認識這次事件,各種資訊對認清這場災難有更切實的幫助,但文學不是用來幹這件事的,它不是應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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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作用不是對災難的認識,而是對人類命運的認識。它不是對具體環境的認識——比如地震時,我們就要看地震題材的書,那太直接了——它關注的是人在極端處境下的人性,這也是文學永恆的主題。災難可以引發寫作的慾望,但即使寫了,也落不到文學身上。你有真實的感受,引起了創作衝動,沒有問題,可如果你的目的是為了解釋、思考、描述,甚至是記錄災難,你指望它有多大的文學價值?我覺得這是衝突的。比如最近出現的“疫情詩”,它的動機是真實的,但從文學價值的角度來評判,這樣的東西十有八九不成立。因為從某種角度講,詩是一個釀造的過程,需要提取、錘鍊、修改,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出來的。

我一直主張短詩,不喜歡看長詩。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去寫史詩,我百思不得其解。當然我有一個解答:史詩至少是一個個人的紀念碑。譬如龐德的《詩章》、艾略特的《荒原》,我們經常聽說這些大詩人的大作品,但恰恰是這些大作品無人問津,除了專家和研究者。大作品對於詩人的文學地位有幫助,就像一篇學術論文雖然沒人看,但必須發表到頂級刊物上一樣,它是一個指標,一個說明,在詩歌圈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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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詩的個人認識是“少即是多”。與其他文體相比,詩的不同就在於它能量的級別不同。寥寥數行之內,它的能量是驚人的。在這樣一個少即是多的藝術裡,追求多和龐大沒什麼意義,因為史詩的功能如今已經被替代了。在最原始的時代,類似《荷馬史詩》那種詩,我認為實際上是韻文。在文字比較缺乏的時代,它作為口口相傳的一段歷史,有韻腳,便於朗誦和流傳,所以才有創作的需要。

有人曾說,小說就是資本主義時代的史詩。有了散文和小說的敘事之後,史詩已經沒有必要了。到今天更多影像的東西出現後,小說也走到了尾聲。極端一點說,電視劇就是這個時代的史詩。所以我認為詩歌承擔“大塊頭”的史詩的功能是歷史的遺韻,也是詩人的紀念碑,對個人的意義比較大。詩人追求“紀念碑”——塑造對自己有意義、對文學史有意義、對專家有意義的東西——這種情況還是很普遍。但在我看來,詩人也罷,小說家也罷,唯一的任務就是寫傑作,不在乎長短和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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