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兒死於仲秋,自亡於春節,痛著《紅樓夢》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在“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楔子”裡,天才作家曹雪芹以充分的自負,表達了對“世乏知音”感慨。

曹雪芹:兒死於仲秋,自亡於春節,痛著《紅樓夢》

白駒過隙,光陰荏苒,二百多年在歷史的長河中恍然流逝,《紅樓夢》已經成為“世界”名著,《紅樓夢》的研究也隨之成為世界性的“顯學”。不過,我們對創建這部天才鉅著的天才作家的瞭解,卻少得可憐。我們只知道,他是康熙皇帝親信曹寅的孫子,在江南有過數年的富足生活,在北京不少地方留下過足跡,最後來到北京西山的壽安山下,完成了他的傳世鉅著《紅樓夢》。

這是一個籠統而模糊的,象逆光照片一樣的人物剪影,除此之外,在專家的著作中,我們不能對他有更多地瞭解。但是,要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而對他本人僅這一點了解,似乎是太顯淺薄了。

然而,瞭解作家的生活經歷,走進他的心靈世界,不僅意味著“讀其書,欲知其為人”的常規心態,更重要的,這是一條通向明瞭《紅樓夢》真諦的基點所在。

曹雪芹:兒死於仲秋,自亡於春節,痛著《紅樓夢》

如徐庶之待諸葛,奉其為鳳凰一樣,曹雪芹在朋友的眼裡,如同獨立於雞群中的野鶴,他學識廣博、學問精純,令人高山仰止。但是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裡,曹雪芹並不是一個“聞人”,儘管在他死後的三四十年裡,《紅樓夢》風靡全國,士大夫“家置一本”,以致“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亦惘然”。

曹雪芹有著為數不多的朋友,他們留下了關於雪芹的“片語只言”,成為我們今天瞭解他的寶貴資料。雪芹生活的壽安山、香山一帶流傳下來的一些關於曹雪芹、紅樓夢的口碑資料;還有《紅樓夢》作品本身,以及其中的友人“批評”,都是我們瞭解作者的珍貴材料。但是當我們有意識地從不同的視野和角度去微觀,然後,把幾個方面的材料統一觀照,用宏觀的、系統概括的高度去審視、去描繪這位偉大作家的“畫像”,就會發現他留給我們的印象,絕對不是“剪影”般的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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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是個遺腹子,他的父親曹顒去世六個月後,雪芹方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的祖母李氏和叔叔曹頫為他取名為“霑”。在秦淮風月的南京,曹霑度過了十三個春秋。在這裡,他接受了嚴格的私塾教育;在這裡,他真切地感受江南的風情;在這裡,他閱讀了爺爺留下的各種書籍:小說、雜劇、詩文集等等;在這裡,他接觸到各種民間技藝……

秦淮河邊的十三年,給少年雪芹的一生打下了深深的痕跡,為他的一生奠定了一個基調:一個富麗華貴的色彩基調。當他的人生失意時,正是這樣的基調,讓他既保持著貴族的尊嚴,又承受著人生的痛苦磨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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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覆天翻般地的事情發生在雍正五年,因為叔叔曹頫在江寧織造任上的虧空,加上為官行事不合皇帝心意,曹家被皇帝抄了家。十三歲的雪芹跟著祖母、叔叔回到了北京,居住在皇帝分給的崇文門外十七間半房裡。

雖然,曹家無可避免地沒落了,但在京城還是有不少闊親戚,表哥福彭是鐵帽子王,又是皇帝的親信;三叔曹欣在內務府任職,頗受信賴;表叔昌齡以進士官翰林院侍講學士;皇帝的弟弟怡親王允祥素來對曹家不錯。因此,雖然叔叔曹頫帶罪受罰,小雪芹的生活並未受到太大的影響,福彭、福鼐家的藏書使他著迷,有不少書是爺爺曹寅的,也有不少是自己從未看過的。

三四年一晃而過,雪芹已經十六歲了。十六歲是“成丁”的年齡,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使標誌著他們已經成年,意味著自此以後,就可以謀取差事和結婚生子了。從檔案材料分析,十六歲後的雪芹在平郡王府“行走”過。清代“行走”一詞,意味著在其他部門兼任職務。這時雪芹的表哥正在皇上的栽培下,正負責管理旗務和宗人府事務。這是極其重要的職務,除需要自己的下屬配合外,他還需要幕僚機構的輔佐,雪芹在平郡王府也許就是在這個機構裡擔任一些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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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知道,這個職務他幹了多行長時間,但是,這一段經歷對青年雪芹來說,無疑是個歷練。在這裡,他對國家大事的關注與探討,對詩文歌賦的研究和交流,對戲曲小說的喜愛和欣賞,都為他寫作《風月寶鑑》創造了條件。《風月寶鑑》是雪芹早期的一部作品,大概作於雍正末乾隆初,此時的雪芹年齡只在二十歲上下,其目的在於“戒妄動風月之情”,是和當時社會上流傳的才子佳人幽會私奔的低劣小說唱反調的。堂弟“棠村”是曹頫的兒子,是雪芹從小的玩伴,他就是這《風月寶鑑》的第一個讀者,併為小說題寫了序文。

就在《風月寶鑑》完成的時候,憑著平郡王府內親的名分,雪芹被委任作了一名侍衛,雪芹的文武雙全在他的那個圈子裡是出了名的。不過,他的這個侍衛,並不像爺爺曹寅當年能夠在皇帝面前侍候,應該屬於外圍的那種。但不管怎麼說,既然做了侍衛,跟著皇上巡行的機會還是不少的。也因此,他能夠進入到到暢春園、圓明園、靜宜園等各皇家園林和行宮裡去。在皇家的園林裡,他欣賞和體驗了中國皇家的恢宏氣勢以及深邃精妙的造園手法,他還了解到皇帝出巡時嚴格的禮儀與衛護。後來寫作《紅樓夢》,其間對大觀園、元妃省親、祭祀禮儀之所以能夠順手拈來,自然幻化,皆得益於此段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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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安分”地當著侍衛的時候,宮中的一件大案深深影響到他,促使他對人生進行新的考慮,這就是乾隆四年,乾隆皇帝下旨處理的“諸宗室阿附莊親王案”。莊親王允祿是乾隆帝的十四叔,早年曾教授弘曆火器,很受雍正皇帝的信賴,和乾隆的關係也很好,雍正逝世前曾委輔政乾隆。允祿由於有著和皇帝的親近關係和他在朝中的重要位置,使得一些年輕的宗族子弟依附在他的身邊,這些人中有前廢太子之子、時任理親王的弘皙、怡賢親王之子弘昌、弘皎等。

他們的活動不過宴飲、射獵、聽戲、賦詩而已。乾隆皇帝很忌諱這一點。他認為,一旦朝夕相處,難免利益攸關從而結黨營私。在審案中,又得知弘皙竟在家中仿照內務府七司設立相關機構。為了殺雞駭猴,徹底斷絕弘皙的一切不現實的想法,乾隆下旨將弘皙圈禁在景山東果園中,其他人等各有處分。

宗室阿附莊親王案是經過表哥福彭經手的,雪芹自然知道內中原委,事情的前因後果引起了雪芹的深思,他由此想到曹家的興衰,想到人生的無常,想到人生的價值,“世人都曉神仙后,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末了。”世間諸事,不過紅樓一夢爾。因此,乾隆四年案的價值,與其說為乾隆初年的政治活動增添了一點色彩,不如說他給雪芹對人生的深入思考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契機。這一年,曹雪芹只有二十四歲,向他這樣年齡的男人都在想象修身齊家、建功立業的時候,北京城裡的雪芹卻在思考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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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雪芹的性格而言,他是一個性情中人,嗜酒、善談吐、風雅游戲、才識過人、性情高傲,這本不應該是他這樣的人、這樣的年齡應該思考的問題,可他偏偏已經去這樣思考了,這也許與自己切身的生活感受與涉獵過廣、思考太深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吧。

這種思考促使雪芹對《風月寶鑑》進行修正和昇華,這就是後來《紅樓夢》形成的緣起,到乾隆八年他就開始動筆實施這一偉大的寫作計劃,其後他的工作從皇帝侍衛轉到培養宗族子弟的右翼宗學,又從右翼宗學來到壽安山下的正白旗,不管他走到哪裡,《紅樓夢》的寫作與整理從未間斷。歷經十年辛苦,五次刪減,成就了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因以大荒山青埂峰下五彩頑石的世間歷練為線索,又名《石頭記》。“字字看來皆是學,十年辛苦不尋常。”

任何人,生下來並不是前生註定他就是一顆叛逆的種子,曹雪芹也一樣。他像許多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一樣,有著或伴君左右運籌帷幄,或馳騁疆場安邦治國的理想,但是在經歷了眾多的人生角色變換之後,隨著他滿腔的熱血卻報國無門,滿腹的才華卻無處施展,在他鋒芒外露的個性與社會的不斷牴觸、碰撞中;在他人生理想的逐步幻滅過程中,他深深感受到了世情冷暖、人世無常以及這種人生的起伏跌宕、情感的大起大落對他敏感神經的摧殘。而作家感受最為真切的,是體嚐了來自內心的精神的痛楚。

曹雪芹:兒死於仲秋,自亡於春節,痛著《紅樓夢》

甲戌本“楔子”中的“無才可去補蒼天”,是他直抒胸臆的悲鬱嘆息,也是他一生的慚恨!摯友敦誠《佩刀質酒歌》的詩句“欲耕何曾買健犢,殺賊何以臨邊疆”更映證了這一點。如果說家世奠定了他華麗而高貴的生命基調,那麼這種經歷與個性的衝撞,則確定了他人生畫卷註定是悲鬱而蒼涼的主調。他對社會有了深刻的反思;對人生有了透徹的參悟。

這是一個天才作家的參悟。當他在乾隆十五年左右來到西山定居之後,他的心已經平靜了下來。他在這裡潛心著書,修改書稿,遊歷山川,走訪古寺名僧。雖然生活清貧,卻心有所託,其樂融融。但人畢竟是人,參透並不等於放下,曹雪芹是個感情極為豐富、細膩和敏感的人,他在西山也是生活在凡世間。乾隆十八年左右他原配妻子去世,給他留下了幼小的兒子,這種生活的變故,讓他對“杯中之物”產生了更深的貪戀。本來,“痛飲酒苦吟離騷”被作為名士風流,他這樣的大才子與酒自然有不解之緣,而雪芹的痛飲裡邊,卻有著更多的苦澀和解脫,“茶是吊詩鉤,酒是掃愁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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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情感打擊,來自兒子的夭亡。雖然雪芹在乾隆二十四年左右的江南之行後,又有了一房續絃的妻子,在情感上有所依慰,但兒子畢竟是他的全部希望與寄託。天不憫才,就在乾隆二十八年的中秋日,萬家團圓之時,曹雪芹卻痛失愛子。這個打擊是無以復加的致命打擊。在昏無天日的掙扎中,曹雪芹走過了他人生的最後幾個月,終於乾隆二十八年的除夕夜,離開了這個令他已不願再留下一顆眼淚的世界。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落紅塵若許年。其實文學巨星的一生,是平凡、痛苦、短暫的一生。從最初理想的不可及,到後來對人生“萬境歸空”的徹悟,一切都是苦難造就的。如果可以選擇,讓生命可以不這麼多難多折,他也許會有另外的運數。但他天生似乎就是為了成就這部鉅著而來的,他所走過的48個年輪,承擔著用生命感悟,用感悟著述,用鉅著傳世的使命。

偉大的作家是痛苦的,他用它所經歷的全部的遭遇、以及生命的全部苦痛去寫就一部《紅樓夢》;偉大的作家是不朽的,他的傳世的鉅著在人們的心中鑄起了一道永遠的,代表著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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