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在古希臘的典籍裡俯視自己

詩人楊牧逝世 | 水仙在古希臘的典籍裡俯視自己

詩人楊牧逝世 | 水仙在古希臘的典籍裡俯視自己

楊牧,本名王靖獻,早期筆名葉珊,1940年生於臺灣花蓮,著名詩人、作家。1964年自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後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保羅•安格爾及其妻聶華苓創辦的“國際寫作計劃”詩創作班,獲藝術碩士學位,在愛荷華的前後期同學有餘光中、白先勇、王文興等日後引領檯灣文壇的作家。

楊牧自16歲開始寫作,超過半世紀的創作生涯,累積出無數經典詩作,並曾分別於北美、臺灣、香港等地任教,長期從事教育工作,身兼詩人、散文家、翻譯家與學者多重身身份,作品譯為英、韓、德、法、日、瑞典、荷蘭等文,獲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多項重要文學獎(其中,馬悅然翻譯《綠騎:楊牧詩選》[Den grone riddaren]中文、瑞典文對照版,榮獲2011年瑞典皇家圖書館書籍藝術大獎),影響後進無數。

代表作有《柏克萊精神》《搜索者》等,以及文學自傳《奇來前書》《奇來後書》。作品曾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瑞典文、荷蘭文。譯著有《葉慈詩選》《英詩漢譯集》等。

3月13日,楊牧先生因病去世,享年80歲。我們特選發《楊牧詩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序言及部分詩作,以作紀念。

——編者

诗人杨牧逝世 | 水仙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俯视自己

《楊牧詩選1956-2013》,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楊牧詩選》代序

長久以來,我習慣為一首詩之完稿即附筆紙末將日期記下,覺得是為時間作見證,感謝它終於允許我從容收束一件工作;為了感謝,或許還有慚愧和悔罪的心情,為這工作之未能更趨完美。完美是不可能的,雖然我們心神嚮往的境界大致可以指認,而且屢次參差浮現,在那尋覓,反覆來回的過程裡。然而,為什麼就只牽涉時間年份而獨對空間付之闕如?現在我設想自問,承認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事。但好像不知道從哪一天就開始了,設定我工作環境的空間忽然失去了重要性,不但所謂史蹟勝地從此不再必然突出為思維之開展起興,即不凡的山嵐海氣也都定向自持,不必非為我們創作的心象神思張懸抒情或敘事的大幕背景不可。

有一年春天或也許是冬天將盡的時候,我獨自驅車過北美洲一大島中央山地。出發後隨林相改變,很快就感覺山路寒氣漸濃,轉折升高,則路邊早已滿積昨宵殘餘,未融的白雪,不久看到迎面又有新雰飄至,能見度愈差,乃將車暫停路邊一巨松下,前臨斷崖,瞬息只見白茫茫一片,谷底森林盡陷雪中。我自忖此刻獨自一人,果然誰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誰也找不到我了,在雪花六出飄舞的異域荒山:完全自由,完全獨立。良久打開車門踱出,則天地遠近澒洞寂寞了無聲息。山嶺逐漸現形,早雪俄然停止,浮雲詭譎,紛紜舒捲。許多古典詩賦的形象和節奏不斷湧向心頭,須臾又彷彿天籟賁起,化為長歌,綿亙納入無垠時空之外,提醒我須趕快準確誠實地索引,使用,讚頌。然而我還是決定,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沉默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擾,在這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

我確定當我獨自隱身山中躲避那風雪的時候,感受大自然之威勢固然不免,也體會到它的溫柔和教人畏懼的美。我心並不平靜,可能為那近乎抽象的美所以不安,但似乎更為一種紛至沓來的文字所幹擾,原來當時簇擁過我懦弱的心坎的正是一些完好,自古保存至今,難忘的經典辭藻,“雨雪漉漉,見晛曰消”、“憑雲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列形”之類競以恍惚的形狀快速穿過針葉林木往復迴旋若有意攜我朝谷壑深處隱藏,使我目不暇給,才覺悟這一刻我必須奮起拒斥書上來回交擊的文字,必須選擇直指那清虛純潔的本體,向大自然乞援。

我曾私自以為那空山雪霽對我是一種譬若宗教儀式的體驗,以為我曾經感覺因此接近了或類神似大化的啟示。但我也始終覺得好奇,若非當時我下決心拒斥外力侵凌,不知道還有多少文字即將以詩賦的姿態蜂擁來襲,而那些文字是不是因此就更能自古存活長久到現在,比當時為我就地拒絕,排斥的形跡更讓我永遠記憶,甚至更能規範我的工作而不至於遺忘?

楊牧

二○一四年七月

诗人杨牧逝世 | 水仙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俯视自己

《奇來前書》,楊牧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水仙花

過去的星子在背後低喊著

我們不為什麼地爭執

躺下,在催眠曲裡

我細數它們墜落谷底,寂然化為流螢

輕輕飄過我們星光花影的足踝

唉!這許是荒山野渡

而我們共楫一舟

順時間的長流悠悠滑下

不覺已過七洋

千載一夢,水波浩瀚

回首看你已是兩鬢星華的了

水仙在古希臘的典籍裡俯視自己

─今日的星子在背後低喊著

我們對坐在北窗下

矇矓傳閱發黃的信札

延陵季子掛劍

我總是聽到這山岡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飄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

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寒涼

異邦晚來的搗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才血紅

如江畔夕暮裡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芰:那是北遊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旋贈予的承諾……

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

誦詩三百竟使我變成

一介遲遲不返的儒者!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

你就這樣念著念著

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

猶黑暗地訴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

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

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

自從夫子在陳在蔡

子路暴死,子夏入魏

我們都悽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劍,束了發,誦詩三百

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诗人杨牧逝世 | 水仙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俯视自己

《奇來後書》,楊牧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懷念柏克萊

(Aorist: 1967)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不調和的詩裡。細雨中

兩個漢子(其中一個留了把絡腮鬍

若是稍微白一點就像馬克斯)困難地

抬著一幅 3×6 的大油畫從惠勒堂

向加利弗館方向走,而我在三樓高處

憑欄吸菸,咀嚼動詞變化

他們將畫放下來歇歇,指點天空

或許在討論雨的問題而我什麼

都沒聽見。這時他們決定換手下臺階

我才發現那是一幅燦爛鮮潔的

秋林古道圖,橫過來一級一級顫著搖著

往下移,以四十五度傾斜之勢─

絡腮鬍子在前步步倒退,右手

緊抓著金黃的樹梢,另外那個人左手握住

一座小橋

我將煙熄滅

中止本來一直在心中進行著的

希臘文不定過去式動詞系列變化表

倚窗逼視。那是夾道兩排黃楊當中

最高的一棵,而橋下流水清且漣漪

是秋天的景象,筆路刀法隱約

屬於塞尚一派

乾燥的空氣在凹凸

油彩裡細細流動,接近了

加利弗館大門,在雨中,乾燥流動

不調和的詩裡

蕭索,豐腴,藏在錯落

我因此就記起來的一件舊事

為抒情的雙簧管作

啊是時當我記憶再生的楊柳

正垂點水面虛無的漣漪,秋天

竟屢次去而復來,比預約的

流星更頻仍,準時,雖然已經

冷卻,它快速滑過我蒙瞀的眼

如彩虹探向失信的悲情國度

隨即熄滅,而記憶照樣飄搖而心

在明暗互疊的空氣裡逸失

我拾級而下,細雨早將淺苔的

青石一一淋溼,庭院如此沉靜

復輕輕洋溢一種懊悔,歲月

拂逆的跡象,雖然並不是

我都能夠明白,啊是時當我

聽任他人放縱悲情,將思想投置

虛無,樓頭微風吹動,抒情的

或者是雙簧管在走廊上奏鳴

與人論作詩

今日天氣佳,惟白雲舒捲

在我胸次浮沉,舉凡意象符號

與聲韻等皆隱約築起心牢將你我

於拗峭棕櫚間幽禁,再也

聽不見箜篌上下交響,看不

到水邊有陰影迅速自樹巔跌落

或破碎的形狀印證無妄之波光粼粼

允許我以破曉時分目睹

那啟明一等星的光度為準

既知短時間裡眾宿合弦罷

都將紛紛熄火,滅去,如賢愚不肖

各取歸途,在午後細雨中分別

趕路:零亂的腳程踏過彼此倉惶

多風的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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