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護腎小隊”:向死而生

武漢“護腎小隊”:向死而生

武漢同濟醫院腎內科,此前因主要面對尿毒症患者,被稱作“護腎小隊”。現在,他們用專業的“血液淨化治療”技術,救治危重症新冠病人。從2月19日的第一例起,“護腎小隊”已參與救治40餘名患者,10名已康復出院。

武汉“护肾小队”:向死而生

血液淨化治療過程中,一旦遇到機器報警情況,需要立即處理。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本文約5477字,閱讀全文約需11分

戴上護目鏡,拉上防護服,壓緊了帽子和口罩,周邊嘈雜的聲音消失了,李晶開始感到憋悶、出汗,“好像被隔離在某個地方,才開始有一些害怕。”她蹲下起身時,防護服裡湧入一小股空氣,“會擔心被感染”。但操作血液淨化機器需要有臨床經驗的護士,“都知道病人是不能等的”。

作為武漢同濟醫院腎內科血液淨化中心護士,29歲的李晶此前主要面對的是尿毒症患者,腎內科也一直被稱作“護腎小隊”。而現在,“護腎小隊”的20多名醫護人員用他們專業的“血液淨化治療”技術,在武漢同濟醫院光谷院區,救治危重症新冠病人。

從2月19日的第一例起,“護腎小隊”已參與救治了40餘名患者,10名已康復出院。“並非所有新冠肺炎病人都適用,效果都好。但出現炎症風暴的病人做了,病人可能活。”武漢同濟醫院腎內科主任徐鋼說。

3月3日,國家衛健委發佈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明確提出,對重型、危重型患者存在細胞因子風暴的,增加“血液淨化治療”。

小隊出征

“護腎小隊”介入新冠肺炎治療時,正是武漢危重症新冠病人治療最“慘烈”的時期。

多位醫護人員證實,早期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很高。2月24日,《柳葉刀呼吸醫學》發表了一項針對52名危重症患者的回顧性研究稱,截至1月26日,金銀潭醫院52名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達61.5%。

“陸續有病人死亡,陸續有病人從重症變成危重症,不停有新的重症病人入院,” 武漢同濟醫院腎內科副主任醫師何凡回憶,患者到了危重症階段,惡化速度非常快,兩三天,一兩天,幾小時,甚至患者上午還在吃飯,下午心跳就停止了。

從危重症新冠病人的病程發展看,一部分患者最初表現為肺部的病毒感染,後期發展到多個器官的損傷,最終惡化死亡。

“這種損害並不都是平行的,有的人以呼吸衰竭為主,有的人心臟衰竭為主,肝臟、腎臟相應損傷,每個人情況可能不一樣,但可以說開始出現‘累積多器官損害’了。”何凡說。

此前,醫生們對使用呼吸機的新冠肺炎重症患者進行細胞因子檢測後發現,在100餘名危重症患者中,30餘名患者體內已出現炎症風暴,腎臟損害發生率超過10%。

炎症風暴並不是一個陌生的東西。“病毒侵入到身體,身體開始自衛,產生大量的細胞因子對抗病毒,一旦過量,它像一個瀑布一樣,把病毒殺死了,也把自己殺死,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徐鋼說。

阻斷炎症風暴,腎內科已有一套成熟使用的技術——血液淨化。

武汉“护肾小队”:向死而生

穿戴好防護設備後, 護士們會互相檢查整理,確保防護嚴密無外漏。受訪者供圖

在農曆除夕前後,徐鋼組織隊員篩查來醫院做透析的尿毒症患者時,有十幾位患者確診新冠肺炎後開始住院治療,檢測發現他們體內炎症因子數值偏高。意外的是,每週按時做兩三次血液透析,患有多項基礎性疾病的老齡患者,基本都沒有轉成危重症,相反他們的肺炎症狀改善明顯,“血液淨化不能治療肺炎,但它能給身體一段好好對抗病毒的時間,起到幫助治療的作用”。

那幾天,4名腎內科醫生拿著分析報告,每天去到各個已出現炎症風暴的患者病房,與管床醫生討論加入血液淨化治療方案,像“做推銷一樣”。“但這一提議一開始並未得到重視。很多醫療隊不瞭解血液淨化的效果,對此持保留態度,都說再看看。”何凡急得不行,“患者病情急,等不了。”

2月19日,74歲的胡婆婆因出現腎功能衰竭,腎臟無法自主排毒排尿,負責治療的醫療隊發來求助,“護腎小隊”才開始介入治療。

在何凡記憶裡,胡婆婆戴著無創呼吸面罩,意識已模糊,全身浮腫。體內炎症細胞因子超出正常水平30多倍,已經產生炎症風暴,出現腎功能衰竭跡象。他建議用血液透析,代替患者的腎臟進行排毒排水,同時加入血漿吸附,吸附炎症細胞因子。

2月20日早上9點,這一例治療被納入全院區病例討論會。“胡婆婆的病情穩定多了,在慢慢轉醒中”。

血液淨化治療的效果開始被各醫療隊認可。此後,“護腎小隊”也與醫院的護心隊、護肝隊、護腦隊、氣管插管隊正式進入重症病區,配合來自全國的17支援鄂醫療隊。

忙得像“打仗”一樣

兩位護士推著一百餘斤重的機器和幾十斤重的耗材,需要經過5道門到達病房,重症病區大多數時候很安靜,走廊上顯得空曠。

暗紅色的血液由導管引出,再一點一點流入患者體內,每一分鐘,護士都得繃緊弦,“機器一發出報警聲就很緊張,馬上要去處理。” 護士長鄢建軍說。

在常規血液透析時,一位護士可以同時兼顧五六臺機器,設置好模式與參數後,大部分時間只需要更換置換液,間隔一兩個小時測量患者血壓、心率等指標。

但對危重新冠病人進行血液淨化時,情況要複雜得多。護士需要每半小時記錄一次各項指標,在這之間,病人的生命體徵隨時可能變化,機器轉速稍快一點,排水量稍多一點,病人的血壓隨時可能往下掉,出現低血壓、凝血,甚至心臟驟停,病人的活動會引起穿刺部位的腫脹、滲血、回血壓力高, 隨之機器會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嚴密防護下為患者置管,也給醫生出了不小的難題。沒有平時用於找最優穿刺點的B超機,醫生戴著三層手套,得憑手感尋找大腿股靜脈的穿刺點。對於水腫嚴重的患者,或是無法伸直腿部、正常仰臥的患者,有時找穿刺點都需要一兩個小時,來回試驗多次,急得滿頭大汗。

不同於重症病房的安靜,ICU病區裡“吵”得不行,不分晝夜地燈火通明,醫生、護士步履匆匆,說話得用喊的,語速飛快,搶救隨時可能發生。過道上隨處可見治療車,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品,每隔幾米擺放著一輛搶救車。

2月21日,ICU病房50歲的患者王強(化名)使用ECMO的第三天,他的氧飽和度依然達不到標準,出現持續低氧血癥狀,他體內的白細胞介素6達到正常值的13倍,出現心肺損傷。

在已有的ECMO治療上加入血液淨化治療,需要將兩臺機器連接,儘管在常規手術中操作過多次,“全副武裝”的李晶依然緊張得一遍遍默背操作步驟,“萬一連錯管路,患者的血可能飛濺出來,治療可能因意外中斷造成不可逆的後果”,她與負責ECMO的護士一起確認了幾遍,準確連接上,設定血液吸附模式和參數後血液開始循環。

4小時後交接給下一位護士時,李晶看他血壓、血氣各項指標正常,才鬆一口氣。連續做24小時的治療,6撥護士接力護理,王強的炎症因子終於開始下降,血氧飽和度處於穩定狀態。

武汉“护肾小队”:向死而生

ICU病房裡,王強在接受血液淨化聯合ECMO治療。受訪者供圖

此後,王強隔天接受連續的血液淨化治療,5天后炎症因子接近正常的範圍。2月27日,管床醫生為王強拔除了氣管插管和ECMO管道,他開始使用無創呼吸機,接受新一輪的抗病毒治療,直到根除肺部感染和滲出好轉,實現完全自主呼吸。

這是“護腎小隊”參與的第一例血液淨化聯合ECMO治療危重新冠病人,他們把危重新冠病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也為他的最終治癒,爭取了更多時間。

“大部分人在血液淨化3至5次後,病情便能穩定下來,就可以拔管停止治療,有些患者特別危急的情況,開始需要天天做,等體內炎症緩和了再隔天做一次”。何凡說。

最忙的時候,“護腎小隊”感覺像“打仗”一樣,從最開始的一天4例、5例到8例,最忙的時候, ICU裡就有七八位病人需要治療,整個院區同時有15臺血液淨化機器在運作。

護士人手也不夠,管床護士在走廊上,舉著大喇叭喊,“9號床,血透老師,報警了”。

一接到護士長電話,護士們二十分鐘就得推著機器到緩衝區準備。上下機的時間沒法確定,護士們得待在治療室整理耗材,一臺機器需要準備兩套耗材,防止在隔離病房時出現意外情況,短時間內無法送進來。

下機到下次上機之間,是他們的休息時間,脫下防護服走到休息區,累得癱在椅子上,沒上機的同事會幫忙熱好盒飯,也有趕著去上機的同事,往嘴裡三兩口塞下一個包子就往病房走。

一名病人治療需要8-10小時,而防護用品的使用時限是6小時,得兩位護士接力守在病床旁護理。二十幾位護士分成上機、下機兩班,6小時一班,除去穿防護服和調試機器時間,在病房最多待上4小時,最後一班護士時常得夜裡一兩點才能出來。鄢建軍會盡量把她排在下午的班次,他在排班前會逐一詢問,“身體有一丁點不舒服一定要說,要救病人,先保護好自己”。

直面死亡

有時,“護腎小隊”得直面危重新冠病人的死亡。

危重症病人可能隨時都需要搶救,“非常兇險”,郭水明醫生在一次準備置管過程中,病人突然心臟驟停,管床醫護撲上去做心肺復甦,已經無效。

護士們最怕接到臨時需要上機的電話,那代表有患者病情出現惡化。李晶在一個傍晚時分接到電話,那是一位60歲的女性患者,染著酒紅色的頭髮,衣著鮮亮。她躺在病床上時,胸廓起伏劇烈,發出急促的喘氣聲,管床護士為她戴上呼吸機,把病床搖到最高。

李晶給她上機前,血氣分析顯示已經嚴重酸中毒,血氧飽和度很低,心肺、腎臟都出現衰竭。她小聲喊冷,李晶給她加了一床被子,把機器加溫開到最大,她的手腳依然冰涼。

李晶下機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再次驗血氣,患者血液中的酸值依然遠高於正常水平,李晶與管床醫生溝通,約好明天一早就來上機繼續治療。

第二天晨會時,鄢建軍說了患者去世的消息。隊員們陷入長久沉默,李晶閉上眼睛,她腦海中出現血氣分析表上每個數字,患者酒紅色的頭髮、白皙的面容,她第一次意識到,病魔強勢地帶走了一個個熱愛生活的人,“那時有很強的無力感”。

“心情挺複雜的,有時會慘烈,很為病人可惜。”這是鄢建軍工作的第18年,他剛上班時經歷了SARS,在武漢沒有碰到死亡的病例。但這次,他第一次這麼密集地接觸新冠肺炎病亡者,他只有一聲接一聲的嘆息,甚至沒有感傷的時間,就得投入新的戰鬥,新的重症病人在等著治療。

何凡擔心她們自責,他強調這並非治療操作的失誤,而是早期血液淨化介入治療時,病人已經發展到多器官功能衰竭,很快導致了死亡。“她全身器官已經處於長時間的缺氧狀態,身體呈現酸中毒,氧飽和度一掉下去,心臟等器官便停止工作,再插管搶救也無效。”

這一段時間,小隊裡的氣氛難免壓抑,醫護們朝夕相處,很容易感知對方的情緒。何凡會在晨會時,把病情危重的病人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問題,給大家講講,“讓他們對患者的病情和病程有個準確判斷,有個心理準備,可能就沒有那麼大的心理衝擊力”。他不善言辭,於是手握拳放在胸口,鼓勵大家,“加油,辛苦了”。

休息時,隊員們會聽聽歌,也會聊起在護理的病人。“等他和她出院時,我要握著他們的手,送他出院”。

李晶記得一次下機後,跑到另一間病房看望一位患者,他兩天前做了血液淨化,推門一看,他正坐在病床上大口吃著盒飯,管床護士坐在一旁陪他聊天,他恢復得很好,前一天剛脫離呼吸機。李晶回去分享給同事,“感覺看到了一些希望,一切都在變好,沒有以前那麼困難”。

從隔離病房出來時,脫下防護用品,她們的臉上會被勒出一道道通紅的印跡,護目鏡把鼻子磨出血泡,她們會等到不再泛紅時,再和家人視頻,怕家人擔心。她們在防護服上也會寫上孩子的名字,“小米酒”“ 小米陽”“小糖果”,用寶寶的小名稱呼對方,在進入隔離病房前互相鼓勵,“加油”。

“所有重症病人都救過來了,我們就勝利了”

3月以來,“護腎小隊”從忙亂中找到了工作節奏。

起初,何凡和鄢建軍最怕電話響起,那期間,每天都有需要插管的新病人,“肯定是病人病情加重,或者護士遇到棘手的問題,都很緊張”。

從一例例成功與失敗的救治經驗裡,“護腎小隊”總結,在出現或即將出現炎症風暴的時候進行血液淨化,能夠避免重症轉化為危重症,才能為患者的後續治療贏得時間。

在何凡看來,血液淨化技術什麼時候介入治療都不算晚,把炎症風暴清除,就能避免多器官進一步損傷。“哪怕是肺部損傷了90%,只剩10%的功能,清除了炎症因子,這10%的功能能夠挺幾天,能為他爭取幾天的搶救時間,是有意義的”。

但要想提高救治率,卻不能等到炎症風暴發展到侵襲身體各個器官了,再介入治療。“血液淨化不是神,不是說上了病人就能活,對危重期病人終末期的治療,可能什麼都沒用。”徐鋼說。

“關口前移,別等到危重症”,“護腎小隊”醫護反覆強調,“早期干預,比危重期搶救,效果明顯更好”。

治療方案也隨著臨床經驗在更新。3月3日,國家衛健委發佈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明確提出,對重型、危重型患者存在細胞因子風暴的,增加“血液淨化治療”。

第一批出現炎症風暴的危重新冠病人,他們介入的治療基本告一段落,“到了關鍵的決戰時期”,鄢建軍說。有患者治癒出院,有患者去世,也有新的病人轉來,數量在一天天減少,整個院區仍有700多名重症新冠病人。截至3月10日,湖北省尚有4412例重症患者,其中武漢市4217例。

近40餘名患者接受了血液淨化治療後,10名已康復出院,其他患者也在繼續治療中。

他們再次篩查了全院區的患者,達到炎症風暴臨界值的患者都被標記出來,血液淨化在一例例介入,更加有條不紊。何凡說,現在更多是“計劃性的治療”,每天安排10例左右。“一般最初就能判斷好,他需要做多少次,治療三到五次後,我們就能撤下來,效果也很不錯”。

人手變得充足,加上其他科室支援的護士,現在“護腎小隊”共32名護士,男護士有三分之一,每天能安排四五名護士輪休。女醫護們也收到了社會援助的衛生用品,進病房時也不用再提心吊膽,特別是在護士們生理期時,可以安排她少進隔離區。

武汉“护肾小队”:向死而生

3月8日,志願者們為大家送來蛋糕、鮮花與水果零食。受訪者供圖

“所有重症病人都救過來了,我們就勝利了。” 鄢建軍說。

在“跟病毒打仗”的一個多月,大家都很想念家人。李晶在視頻裡看著3歲的小米陽跳舞、數數字,在一個多月裡從93釐米長高到97釐米。鄢建軍想念和兒子講故事書、玩遊戲的時光,他們會在視頻裡大聲喊,“爸爸加油。”何凡7歲的雙胞胎女兒會說,“爸爸去打病毒,這件事交給你了”。

等到疫情結束,他們希望生活能迴歸正常,能見到家人。李晶也想回到醫院本部,在血液透析中心,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血透護士,下班回家時,記錄下小米陽成長中一些難忘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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