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此为唐诗名篇《山行》，其首句末字“斜”，现代汉语读xié，今人却常读作“xiá”，所为何故？
此诗问世之时，“斜”、“家”、“花”三字，属于同一韵部“麻部”，然“时有古今，音有转移”，如今后之二字，与“斜”已不再押韵，吟诵之时，为求韵脚和谐，不得已读“斜”为“霞”。
杜牧字牧之，晚唐大诗人，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
贰
韵脚之改读，不限于此篇。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衰”之读音，由“shuāi”转至“cuī”，是为与“回”和谐。又如《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读“野”为“yǎ”，与“下”协韵；《蜀道难》“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读“蛇”为“shá”，与“麻”协韵。
诗词之“协韵”，非始于今人，中古之人，为疗治上古诗歌吟哦不谐之苦，早已开出此方。《敕勒歌》是北朝民歌，《回乡偶书》、《蜀道难》、《山行》为唐代诗篇，四者原本的读音，皆是中古音，以现代语音诵读，宜有扞格。同理，中古之人以当时发音读上古篇章，亦难免间介。
《诗经·关雎》“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芼”、“乐”二字，先秦原本押韵，及至隋唐，“乐”读如“洛”或“岳”，与“芼”之韵部，参商有殊；为协韵故，时人以“五教反”读“乐”。“五教反”是古人注音，转换至当代拼音，即“yào”，与“芼”之“mào”，今日依然协和。
《楚辞·离骚》“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敦煌《楚辞音》残卷云“下，协韵作户音”，读首句末字“下”如“户”，以与次句韵脚“予”相押。
宋本《诗经》
叁
韵脚改读之音，据上下句韵脚而临时确定，以致“一字”间或“多音”：同一韵脚，于甲句读甲音，于乙句读乙音，于丙句读丙音……比如“家”字，朱熹《诗集传》为它注了三个临时读音：
《诗经·召南·行露》第二章“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之“家”，为与“角”、“屋”、“狱”、“足”等协韵，朱熹读作“谷”；第三章“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朱氏读“家”为“各空反”（今音gōng），以与“墉”、“讼”、“从”等韵脚相协；《小雅·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为与“樗”、“居”二字协韵，他又将“家”读为“古胡反”（今音gū）。
宋本《诗集传》
诗词之“协韵”，因应语音迁改而产生，虽起到调和音韵的作用，有助于后人欣赏前代诗词声律之美，但究其本质只是权宜之计，是变通的手段，而非必然的原则。今人吟诵古典诗词，若能协和韵脚，锦上添花，自当赞赏；但若依韵脚今音而读，“斜”读xié，“衰”读“shuāi”，“野”读“yě”，“蛇”读“shé”，“乐”读“lè”，亦不必苛责。读诗旨在赏心，若能自得，即使读错字音，亦无不可，何况韵脚改读之音，原本也只是白役呢。
閱讀更多 讀籀書也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