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川過年的那些事

標題:在土基過年

進城多少年來,只有一年,我們因為女兒太小,留在縣城裡過年。其餘年份,我們都是全家回土基過年。回土基過年,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父母都在土基老家。回土基過年,也是因為農村的年要遠比城裡熱鬧、紅火。

美文|在洛川過年的那些事

土基街的慣例是逢一逢七過會,而我們全家一般都是臘月23後才能回到老家。臘月21的會是趕不上的,但還有好多東西沒有買,怎麼辦?其實不用擔心,因為土基臘月25還有個“加會”。“加會”,顧名思義就是增加的會。土基街臘月的每個會都很大,但於臘月25的會為最盛,這當然是有原因的。臘月27雖然還有個會,但到那時候再買東西,幹盤(意為張羅準備)年就有一點兒緊張,所以老百姓都把重點放到臘月25的“加會”上。生意人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的重點也在臘月25。而且臘月裡地裡沒活兒,人都清閒,趕會的人也超級多,所以臘月25就成了土基人每年的“超級嘉年華”了。這一天,街道兩旁都擺滿了做生意的小攤兒,賣啥的都有,但是遠遠望去,以過年的紅色為主調:紅燈籠,紅對聯,紅鞭炮,紅年畫 ,紅衣服。四鄰八鄉的鄉親們都出動了,男女老少個個都喜氣洋洋,到會上大吃大喝大買,彷彿做生意的人不跟他們要錢似的。老百姓的果子都賣了好錢,花錢也不心疼,大把的銀子往出撒,很有一種“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勢,滿街都是李白。這一天,也是我們家的“超級購物日”。我們家就在街道南邊的巷子裡,離街很近。就這樣,我一趟趟跑下來,也還是跑的渾身發熱。說到買年貨,母親關注的重點是財神、灶火爺、天地爺這些神仙,父親關注的是他愛吃的捲菸、愛喝的稠酒,兒子關心的是鞭炮、玩具。在老老少少幾位指揮家的指揮下,我馬不停蹄的跑,一直跑到快下會,才能完成我的買買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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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幹盤年,核心工作就是殺雞、煮肉、蒸饃、炸丸子、炸蘿蔔片。然後母親就把在床底下藏了一年的火碗搬出來清洗,然後我們全家就開始天天吃火碗。“火碗裡的蘿蔔賽肉香”,這是每年我們吃火碗的時候母親最愛說的一句話,而母親卻已離開我們快半年了。我依然記得往年的這個時候,母親佝僂著身子、趴在小方桌上的火碗旁邊,吹著還沒燒旺的木炭,給我們做火碗的樣子。這樣的情景,今後也只能出現在夢中了。從今而後,誰人問我粥可溫,誰人為我立黃昏?

除夕早上,母親和妻子張羅早飯,我和兒子貼春聯,貼福字,貼財神,貼灶火爺,貼各種寫著吉祥話的小紅紙。炕上一定要貼“身臥福地”,三輪車上一定要貼“出入平安”,院牆上要貼“春光滿院”,門外的樹上要貼“抬頭見喜”。以前在老院的時候,有一間廈子是牛棚,父親總要叮囑我貼上一張“槽頭興旺”。我們搬到新院以後,沒有再喂牲口,這句吉祥話也就沒有再貼。想起父親說的話,一算父親已經離開我們近十年了。父親去世那一年,我兒子還在上小學,而現在兒子已經上大二了。老話說“養兒才知父母恩”,現在我才越來越清醒的意識到,當你做了父親,你是扛著一副多麼沉重的擔子。何況我親愛的父親,他是六個子女的父親啊!

除夕下午,按照母親的吩咐,我分別在大門口、院中間、屋門口擋一根木棍,說是為了擋住外面兒的牛鬼蛇神。不惟我們家,家家戶戶都是如此。除夕晚上整七點,我會帶著兒子去某一個自家人的家裡去“拜影”。“影”其實就是畫著一個家族各位先人的畫布。拜影,其實就是祭祀祖先,在“影”前行三拜九叩大禮,去的都是家族裡的男人。我們土基街王氏家族的老影文革中被燒掉了,後來大家湊錢請人重新又畫了新“影”,現在拜的“影”就是這幅新“影”。之所以要帶兒子去拜影,是想讓他在生活中體驗老先人很早就提倡的“慎終追遠”的做法,讓他知道做人不能忘本的道理;另外一個就是讓孩子也認識認識自家人,只有除夕“拜影”這一次,山南海北的遊子們才能聚在一起,才能在一起嘮嘮,聯絡聯絡感情,這也許是先人們定下“拜影”規矩的另一個原因吧。

拜影前後持續約一個小時,拜完影回家,我哥他們也都陸陸續續來看望母親,手裡都提著軟饃、油糕,還有各種點心。除了拿的東西,還要給母親發年錢,這也許就是古人所說的烏鴉反哺吧。一大家子人圍在一起看春晚,兄弟們也在一起嘮嘮收成、孩子。母親蓋著她的小被子坐在炕頭上,問她的在外面工作的孫子們:誰誰回來了沒有?放幾天假?哥哥們就趴在她耳朵邊,給她說誰回來了,誰沒有回來。我則在一旁給大家遞煙倒茶,也順便聽一聽各家講的情況。

因為有老人,到除夕夜的12點,我們都躺下了,窗外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就在這時響起來了,彷彿是聲聲春雷炸響在天空裡。此即彼伏的鞭炮聲一直能持續一個多小時,才漸漸地安靜下來,新的一年就在這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到來了。

大年初一天不亮,我們全家人就都起床了,因為母親是我們土基一隊不多的幾個年事已高的老人,每年到我們家拜年的人特別多,所以我們要早早起來準備招待客人的果盤、酒、煙和火碗。母親也換上了我愛人給她買的新衣裳,端端正正的坐在炕上。整七點,家族的人先去拜影。正月初一早上的拜影,跟除夕晚上的拜影,意思是不一樣的。除夕晚上的拜祭屬於請神,初一早上則屬於給祖先拜年。拜影一結束,集合在一起的人們就開始給村裡的老人拜年。於是我們家的院子裡就熱鬧起來了,川流不息的拜年的人一撥又一撥,屋子裡頭站不下去,許多人都只好在外面兒磕頭。每一撥來給母親拜年的,我都要陪著他們給母親磕頭,然後就是倒酒、敬菸、發糖,一直到中午11點,大隊人馬才能拜完,我頭磕得腿都硬了。接待搞得差不多了,我把愛人留在家裡招呼人,又匆匆忙忙趕十二點的時候去“除影”。所謂的“除影”,就是把拜過的影收拾了,交給下一年供影的人把“影”收藏起來,然後等到明年除夕再掛出來,“影”的交接就這樣週而復始。在“除影”之前,那家的老人去世已超過三週年,死者家屬就要叫家族裡的文化人把逝去老人的名字寫到影上,這叫“上影”。

差點兒忘了告訴大家,我的生日正好是正月初一這一天。我最生氣的是,我過生日,從來沒有機會引起大家的注意,也從來沒有機會正兒八經的大吃大喝一頓,因為大家都在忙著拜年,沒人理我的茬。我還記得每年這一天,母親都要對我說:“我娃的生日好呀,再窮也能吃上一頓菜餃子。”母親這一輩子總是惦記著我們的肚子,總是怕把我們餓著了。母親的一輩子,受了太多的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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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二到初七,我的侄女們都陸續續回孃家來探親,來了都要看她們的奶奶,所以我們家每年這幾天都紅火的不得了。母親也像個小孩子一樣。開心的不得了,拉著孫女、孫女婿的手,總有說不完的話。那幾天我那兒也去不了,專門在家招待客人,給親戚們的娃娃發年錢。兒子也因為大人忙的顧不上管他,享受了放假以來的最大的自由,天天在院子裡放鞭炮,也不知道討人嫌。

過了正月初七,就又到了返城上班的日子了。我們又要走了,母親往往總是各種捨不得,到最後還是讓我們走了。但給我們帶著東西卻足有幾大包,從丸子到肉到酒到饅頭到蒸饅頭的酵頭,無所不在其中,恨不得把整個家都給我們三口搬走,然後又是各種叮囑,各種不放心,雖然我已經是幾十歲的人了。這,就是母親的心啊!

離開了土基,我們的年也就算過完了。

在土基過年,每一個年都過得那麼飽滿,那麼紅火。在淳樸而又厚道的鄉親們中間,在血濃於水的親情中間,陪在母親的身邊,我雖然不喝酒,卻常常醉了自己。

今年,土基還在那裡,母親卻去了遠方。不禁想起庾信的那首《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土基還在那裡,母親卻永遠去了,每念及此,寧不令人淚下如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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