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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曾想過,那些患上健忘或者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他們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
一點一點地丟掉自己的記憶,在曾經熟悉的家中迷路,面對最親近的人卻完全想不起來她是誰。在越來越陌生的世界裡,他們是否會恐懼,是否會覺得一切都在離自己而去?
當家人面對看起來有些許茫然的老人時,當年輕人說著“看起來還挺清醒的”、“精神不錯嘛”、“身體沒問題就行”時,我們是否真的理解這些老人家的處境——他是不是在茫然與失落中故作鎮定?
今年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的小金人被《發之戀》奪走,很多看過入選作品的觀眾都頗有微詞。大家都覺得,今年的最佳動畫短片應該屬於法國導演布魯諾·科萊特(Bruno Collet)的《勿忘我》。
看看豆瓣猶如鴻溝般的2分差距,就知道大眾評審和奧斯卡評審之間的隔閡有多深。
那被冷門爆飛的《勿忘我》到底講的什麼呢?
《勿忘我》是一部12分鐘的粘土定格動畫,講述的是一位年邁的畫家路易,逐漸失去自己的記憶,與病共存,直至最後忘記了最愛妻子的故事。
沒錯,整個動畫呈現了一個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人路易,他眼中的世界變化。
製作團隊嘗試站在患病老人的眼裡,用他感受到的觸覺和視覺記憶演變,去描繪他腦海中一個逐漸消逝的世界。
導演布魯諾在採訪中說到自己的靈感來源:“我嘗試把自己放進病人的腦袋裡,只能看到一個外表,通常是病人看護者的樣子——一個女人,她在試圖幫助她丈夫保持記憶、尋找記憶......
後來,我看到了畫家威廉·尤特莫倫(William Utermohlen)的畫作,才觸發了這部動畫創作的開端。”
導演口中這位促成了電影誕生的神秘人物,是一位居住在英國的美國藝術家。
尤特莫倫在61歲時,被診斷患有阿爾茲海默症。於是他每隔一段時間,就畫一張自畫像。經年累月,這些畫像一部編年史,見證了他逐漸被一個看不見的敵人蠶食的全過程。
最開始,尤特莫倫筆下的自己還有清晰輪廓,自畫像充滿準確下筆的嫻熟掌控感。但隨著病情加重,自己的形象也變得模糊、抽象、扭曲,臉上的五官變得陌生,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直至2000年,他最後只能用一些簡單線條和明暗對比,來勾勒那個快要消失的“自己”。
這與《勿忘我》裡,導演體現畫家路易隨著病情加重,路易的輪廓筆觸,從一開始的清晰精準,到後來模糊粗糙的變化,異曲同工。
病中的路易不僅自己在變化,更惶恐的是,他眼中的曾經熟悉的人、事、物也在變化。
變得陌生,變得無法理解,變得讓自己恐懼。
路易想吃香蕉,但居然不剝皮就直接一口咬下去,還抱怨香蕉怪難吃的,這才讓妻子意識到路易生病了。
浴室裡,路易連鏡子裡的自己都不認識了,以為那是一個闖進家裡的陌生人。他恍恍惚惚拿起洗漱臺上的一把槍,頂著自己的太陽穴,想要開槍。
但扣動扳機,才發現,那只是一把吹風機。
手機在路易眼裡更加魔幻,機器融化成一灘液體,蒸發成水滴,失重飛向天空。
周遭一切熟悉的事物都變得不可理喻。連曾經最親密的家人,在路易眼中,都是一張張扭曲的、抽象的,甚至有些可怖的面孔。
為了掩蓋恐懼,路易在家庭聚會上強自鎮定,和子女們談笑風聲,開著鄰居的玩笑,還跟自己眼裡其實“四肢不全”的孫子套近乎。
貪玩的孫子沒有搭理自己的爺爺,只是冷漠地走開。
聚會後,子女們沒有覺察到路易心裡的恐懼和失落。
“媽媽有些誇張了,他腦子還是很清醒的,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幽默。”
不知道他們是真的被路易高深的演技所欺騙,還是壓根兒沒太在意呢?
即使在窒息的喪失感和孤獨感中,仍有一個人,在路易眼中是如此清晰,那就是路易的妻子米歇爾。
當其他人的輪廓開始扭曲變形,甚至連路易自己都模糊不清,妻子米歇爾卻是完整的。
心底愛的人,記憶中她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清晰,難以忘記。
就像是在動畫最開始,鏡頭隨著深刻而細緻的紋理,蜿蜒而上,直至到達一個藍色的漩渦——原來是路易在畫妻子,那個漩渦就是妻子的眼睛。
鏡頭的視線彷彿變成了路易的眼睛和手,逡巡撫摸著妻子的臉龐,努力地,牢牢地,記住她每一個細紋。
但病情變得不可收拾,路易能夠感知到的世界更加荒蕪,甚至已經忘記了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
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一堆畫著陌生符號的便利貼,和一個像清潔工的“陌生女人”。
即使已經忘記妻子,路易仍舊為這位“陌生的女人”所傾倒。
“女士,我覺得您很美麗。”
路易對著自己妻子說道。
不知道,愛是不是一種本能呢?大腦忘記了,記憶也沒有了,但我還偷偷藏了一份對你的直覺,從未改變過。
路易和快要消失的妻子相擁著,跳了最後一支舞蹈。妻子知道眼前深愛的人將要忘記一切,心底害怕著,流下眼淚,懇求路易:“別放開我。”
她想說的也許是:“不要忘記我,不要離開我。”
終於,那個“迷人的陌生女人”也和手機一樣,蒸發成了顆顆液滴,失重飄走,消失在了畫家路易的世界。
只留下畫家一個人。
阿爾茲海默症在醫學上是一種很普遍,但幾乎不可能治癒的“老年痴呆症”。記憶障礙、失去語言功能、失去認知能力,直至僅存一點點片段式的記憶,最終昏迷,伴隨其他併發症而去世。
正常人無法想象那個失常空洞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導演就帶著觀眾一起,用病人的眼睛去描繪。
那個世界讓人驚心。
試圖通過一個玩笑掩蓋的恐懼,還有略顯冷漠的家人,周遭一切都晦澀難懂。這些痛苦,都將無法再向外界描述,最後甚至連痛覺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勿忘我》直觀地用粘土木偶和3D技術,塑造了一個悲傷又充滿想象力的阿爾茲海默症畫家的世界。
粘土木偶本身的材料質感,模擬出病人觸覺和視覺的變化,真摯又厚重。
以及畫家逐漸對外界喪失正常認知,而失控的情緒,體現在流動的畫面裡。
其中更是有許多向藝術大家們致敬的細節。
路易眼中的夜晚變換不息,像是梵高流動的星空。
而動畫裡為路易看病的醫生,形象酷似瑞士雕塑家賈科梅蒂創作的細薄、瘦長雕塑經典造型。
餐桌上家人扭曲的臉,更是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對恐懼和詭譎的最佳描述。
這樣充斥著藝術形態的人物設計和畫面表達,是基於導演布魯諾的個人學習經歷誕生的。
畢業於法國雷恩美術學院的布魯諾,小時候就喜歡畫畫,正式進入美術學院進修後開始系統學習雕塑。2D到3D的轉變,也讓他日後動畫創作獲益匪淺。
“電影照亮了我的雕塑,讓它們動了起來,說了話,加上音樂等等,再寫一個故事——在我看來,電影就是一個完整的藝術。”
甚至我們有理由相信,相比於“導演”這個身份,說不定布魯諾更希望觀眾用眼睛盯住動畫裡的雕塑。
即使完全不懂其中的藝術門道,看完後,許多人也會因這個故事而沉默。
而我眼前浮現的是,曾經疼愛我的外祖母去世前,總是迷惘地看著我,甚至不看我。
在那時的她眼裡,我是怎樣一個形象呢?如同《勿忘我》裡的家人一樣扭曲變形,還是輪廓清晰、色彩鮮明呢?
不敢想下去。
人們不斷分開、離別,不斷遺忘、被遺忘。
如果結局註定獨自一人,與愛的人分別時,我們還可以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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