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一直很喜歡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的文字真是老天賞飯吃,信手拈來的臺詞便能夠撐足全場,比如我最喜歡的那句“

男人一生當中會遇到兩種女人,一朵是紅玫瑰,一朵是白玫瑰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這段文字,無數次重溫後依舊是經典。

只是,紅白之間的涇渭起初並不分明。戀愛時,都曾是熱烈爛漫的紅玫瑰,婚後,卻變成了尷尬嫌棄的飯黏子。這期間又是怎樣的百轉千回?

或許,這個叫許廣平的女子有過真切的體會。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1923年10月,魯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國文系講師,每週講授一小時中國小說史。

開學第一天,上課的鐘聲還沒收住餘音,一個黑影便在嘈雜的教室中一閃走上了講臺。坐在第一排的許廣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兩寸長的頭髮,粗且硬,筆挺地豎著。褪色的暗綠夾袍與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成了同樣的顏色。

還有手彎上、褲子上、的許多補丁,炫耀著異樣的光彩,好特製的花紋,皮鞋也滿是補丁。講臺短,黑板長,他講課寫字時常臺跳上跳下,補丁就一閃一閃。

女生們當場鬨笑。可是,當他以濃重紹興口音開始講課時,教室很快肅靜無聲,課程的內容把學生們攝住了。

從此,許廣平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聽了一年的課,她主動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那些信件後來在1933年被編輯成《兩地書》.

同時代的情書大多熾烈得肉麻,就像徐志摩的《愛眉小札》,無關的人看了常生出紅燒肉吃多了似的黏膩。《兩地書》卻不同,瑣碎碎的家長裡短透出俏皮的會心。

我們太熟悉那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與許廣平的信裡,冷不丁冒出個小清新、小溫暖、小淘氣的中年怪“蜀黍”,還真有意外的喜感。

魯迅給許廣平信中有很多未必大雅的閒事,他單單寫在信裡告訴她。在他心裡,她應該不是坐在第一排聽課的女學生,而是熨帖的飲食男女,距離微妙卻懂他的歡喜。

又或者,他有點發誓似的說,班裡的女學生只有五個,大約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們,即使她們問詢一些人生啊苦悶啊的問題,他也總是低著頭應對。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於是,許廣平回信說,如此幼稚的倍,幸好沒有別人看到。

兩個人沒有想到,八十年後,我看得哈哈大笑。一番唇舌打趣和你我身邊普通的戀愛著的男女無異。

許廣平給魯迅織了一件毛背心,魯迅穿在身上寫信說,可暖了,冬天的天棉衣可省了。

沒有矯情的文字,卻充滿了愛的溫馨,還有關於心靈的隱秘、戲謔或者艱辛的分享。

世界上,能與你分享光鮮和甜蜜的不一定是愛人,但能撕下表面的鮮亮,分擔內裡的艱難的,一定是。

或許,不是1926年秋天的毛背心拴住了魯迅,而是,愛情本來就件溫暖的毛背心

1925年10月20日的晚上,在魯迅西三條寓所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他坐在靠書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頭,二十七歲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報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

他說:“你戰勝了!”她則羞澀一笑。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1927年10月3日,兩人在上海同居。

1929年10月1日,兒子周海棠出世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

1968年3月3日,許廣平在北京逝世。

在她七十年的人生中,他陪伴了她不到十一年,她卻用四十三支持和延續他的事業。

魯迅承認,在愛情上許廣平比他決斷得多。

祖箱福建的她出生三天便被父親許配給廣州一戶姓馬的紳士。

成年後她提出解除婚約被馬家拒絕,最後許家給了馬家一大筆錢,這筆錢足夠再娶一個媳婦,她才徹底自由。

1922年她北上求學。當年中華教育改進社統計,全國僅有女大學生八百八十七人,佔全體大學生總數的百分之二點五,她就是第一批女大學生中的一個,名副其實地走在時代最前端的新女性。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照片中的她,五官端正沉靜,正盛開在最好的年華,真是一朵絢麗的紅玫瑰一一年輕、熱情。由於良好的教育而充滿理想,對愛情懷著最單純的熱切和執著。

當年,他會為她一天替自己抄寫了一萬多字的手稿而感動地輕撫她的手。

還會買最好的電影票,為了照顧她近視的眼睛。

那麼之後呢?

婚後的生活非常瑣碎。

婚前,魯迅帶著許廣平去杭州度假。

婚後,這樣的日子幾乎沒有,甚至連公園也不去,他說,公園嘛,就是進了大門,左邊一條道,右邊一條道,有一些樹。

婚前,兩人“心換著心,為人類工作,攜手偕行”。

婚後,全職主婦許廣平似乎沒有多餘的時間,她為朝來夕往的客人們親自下廚,精心準備各種款待的菜,少則四五種,多則七八種蔬果皆備,魚肉俱全。

魯迅喜歡北方口味,許廣平曾經提議請個北方廚子,但十五塊錢的工資魯迅覺得貴,請不得。雖然,他那時是兩百塊的工資。

於是,依舊許廣平下廚。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蕭紅回憶,魯迅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許廣平每餐親手把擺著三四樣小菜的方木盤端到樓上。小菜盛在小吃碟裡,有時是一碟豌豆苗,有時是菠菜或莧菜,如果是雞或者魚,必定是身上最好的一塊。

許廣平總是用筷子來回地翻飯桌上菜碗裡的東西,心裡存著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幾番精挑細選,才後腳板觸著樓梯小心翼翼端著盤子上樓,這一段總是看得人悽惶。

面對比自己小十七歲、衝破世俗、自由戀愛來的愛人,隔著不算久遠的互通一百三十五封信的美好年代,一個男子要粗糙無感到怎樣的程度,才能不問一句:你們吃什麼?

許廣平帶著孩子,幫魯迅抄著稿子,打著毛線衣,魯迅深夜寫作時,她則在一邊躺下先睡,早睡是因為第二天還要早起忙家務。

她不僅照顧魯迅,還事無鉅細地照顧兒子。

而許廣平自己,“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組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

魯迅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畫。

到底是愛褪了色,還是紅玫瑰蛻變成了飯黏子呢?

相愛簡單,珍惜很難。


相愛只是遠距離的精神上的依戀,很容易通過想象美化彌補持起來相對容易。

而珍惜,是現實中無限靠近的相看,是兩人各方習慣碰撞融合之後的體諒,是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瑣屑分擔。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看得出來,她早已不是他的紅玫瑰。

那些不能給婚姻中的她的感情,可以分配給其他年輕女子。

當年的常客蕭紅,從法租界到住處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依舊照去不誤。有時候坐到半夜十二點車都沒了,魯迅就讓許廣平送蕭紅,叮囑要坐小汽車,還讓許廣平把車錢付了。蕭紅不怎麼會做菜,在魯迅家勉強做的韭菜合子,魯迅會揚著筷子要再吃幾個。

他善待蕭紅,猶如十年前善待許廣平。

或者,真像萊蒙托夫詩裡寫的:我深深地被你吸引,並不是因為我愛你,而是為我那漸漸逝去的青春。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緊緊握著許廣平的手,說:“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許廣平:婚煙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不知此時,他是否感念身邊這個女子,用十年的青春好得無可挑剔地對待他;他是否記起十年前她留著短髮神采飛揚地參加學生運動的樣子;他是否想到與她共度的十年,他的創作量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他是否知道,之後漫長的歲月中這個女子還照顧著他的母親和原配;他是否懷念那些她在他的心口還是一顆硃砂痣的歲月?

只是,任時光飛逝,如何成為一顆永恆的硃砂痣呢?

答案肯定是有的,只是架不住愛情來到的那一刻飛蛾撲火,活生生把心口的硃砂痣撲成了灶上的飯黏子。

像魔咒一般,從結婚的那一刻起,愛情就呈逐年遞減趨勢,如果婚姻有幸維持終生,衡量一個男人是否愛你,或許不在於他說過多少動人的情話,許下多少堂皇的諾言,送過多少珍貴的禮物,而是他願意和你分享飯桌上唯一的那塊魚肚子,願意把湯裡的雞腿先盛給你。

可又有多少男人能一直做到這樣。

世間有許多美好的東西,能夠長存,並且真正屬於自己的卻並不多。

所有的婚姻到最後,多少都有點兒悲壯,只不過有人悲壯出了溫暖,有人悲壯出了猥瑣。

婚姻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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