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的她,比丈夫先當上了主任

30歲的她,比丈夫先當上了主任

30歲的她,比丈夫先當上了主任


為什麼每個人對領導都會有一種畏懼感呢?是因為我們知道,領導掌握著我們的未來,遲早會在重大關頭上決定我們的人生嗎?還是來源於我們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羨慕:我們渴望以後也成為這樣的人?

都市之花丨連載07

1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裡面隱隱透出說話的聲音。林曉想敲門,又有點怕顯得唐突、不合時機,舉起的手又縮了回去——要不過一會兒等沒人了再來?

正在這時,門內傳來一聲:“誰在外頭?進來吧。”

林曉硬著頭皮走進去:“劉主任,我們主任讓我給您送一份文件過來……”越是想要鎮定,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劉敏一笑:“你先在旁邊坐一會兒,我把這個事兒處理完再說。”說罷抬了抬眼皮,望望站在她面前的沈珏:“你看看你寫的什麼玩意兒?這句話什麼意思?”

林曉早就私下聽說,因為沈珏仗著自己年輕漂亮,愛在大領導面前出風頭,劉主任很不喜歡她,沒想到這次撞見兩人短兵相接。沈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估計已經被劉主任質問過一段時間了,她試圖解釋:“這是我從去年的報告……”

沒等她說完,劉敏便揚聲截住:“去年的內容今年還適用嗎?就這麼沒腦子?”

沈珏不吭聲了,只得直直地站著。她穿了一件緊身的針織連衣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線,此刻站在劉敏面前愈發顯得尷尬。劉敏倒是不緊不慢,一頁一頁、一行一行地仔細看著,像一隻貓在悠閒地玩弄一隻捉到手的麻雀,因為有林曉這個觀眾的到來,更加覺得有滋有味。

過了5分鐘、10分鐘,沈珏的表情由驚愕、委屈變得有些木然,劉敏大概也覺得有點乏味了,便把沈珏的報告扔在一邊,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笑盈盈地轉向林曉:“小林,把你那份文件給我看看吧。”

林曉連忙遞過去,瀏覽了不到10秒鐘,劉敏便爽快地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專門送來。”她笑盈盈地盯著林曉的眼睛,眼睛如兩道彎月,像鄰家大姐一般親切、溫厚。

林曉走出辦公室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以前聽人說劉主任笑裡藏刀,今天總算見識了她的厲害,換作自己是沈珏,怕是會被訓哭。


那年林曉大學剛畢業,進入一家大型國企工作。初入職場,做什麼事都戰戰兢兢,對領導總有一種畏懼感,尤其是劉敏。劉敏是各科室主任中唯一的女性,足見能力過人。她40多歲,有些發福,走路風風火火,在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年輕女孩的嬌弱,而是中年女人的韌性、果決,甚至在發火時還會顯露出一絲猙獰。

按理說,劉敏是林曉所在部門隔壁處室的主任,兩人沒有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井水不犯河水,但即使隔著一堵厚牆,林曉也能隱隱感覺到她黑雲壓城般的氣場。林曉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怕劉敏,就是怕,平時在過道里遠遠看見劉敏走過來,她都忍不住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轉個身,然後飛快溜走,儘量避免和她打照面。

相比之下,林曉對男領導的畏懼感就要少一些,他們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目光和藹,帶著溫文爾雅的笑意——雖然那個時候她還分辨不出這笑意背後隱含的其他意味,全然將其當作父輩或兄長式的善意關懷——比如,柳副主任。

2

柳斌也是40多歲,高高瘦瘦,眉清目明,跟20出頭的小夥子比起來也並不顯老,只像是瓷器上了一層釉彩。他跟女生說話的時候總是微微頷首,頗有紳士風度。

一天晚上,輪到林曉值夜班,已經快10點了,柳斌走進值班室,表情有些憤然:“真是莫名其妙,非得今天弄完,不看看這都幾點了……”他瞥見一旁的林曉,話鋒一轉:“看看咱們部門的領導,真是不像話,怎麼能讓小姑娘來值夜班呢?”

林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有點尷尬地笑著,柳斌便一邊辦事,一邊和她攀談起來,問她老家哪裡的、那個學校畢業的、有沒有男朋友,末了還不忘叮囑:“女孩子不要在工作上太用力,保持顏值,以後照顧好家庭,這樣最幸福。”說完,他嘆了一口氣,好像為自己剛才的話加上一個“所言非虛”的封印,眼睛裡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光。

正巧這時,跟林曉一起搭班的老張走了進來,柳斌便不再言其他,迅速幹完活兒離開了。

老張快退休了,沒什麼架子,也口無遮攔,聽著柳斌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個柳副主任,就愛跟小姑娘搭訕,一見我來就不說話了,回頭我要告訴他們家劉敏去。”

“劉敏跟他是……?”

老張詫異地盯著林曉:“對啊,他們是一對兒,你都來了大半年了還不知道?你沒聽見柳斌當著別人面都叫劉敏‘寶貝’嗎?”

老張說,別看劉敏現在這個樣子,20多年前她剛大學畢業的時候,也是風光一時的美女,她是北方人,個子挺高,骨骼五官都有一種大氣舒張的韻味。她跟柳斌從大學起就開始談戀愛,柳斌長她3歲,是研究生,劉敏是本科,畢業後又一同進了這麼體面的大單位,很快兩人就結了婚,大家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

不過,兩人進到單位後,在業務上很快就顯露出細微的“差別”——劉敏辦事細緻、妥帖,再難的任務交給她,不說做到百分之百,她總會想辦法竭力做到百分之九十,小姑娘性格活潑,情商也高,很受領導們的喜歡;相比之下,雖然柳斌的業務水平也不錯,但總是毛毛躁躁,一件事辦到七八分就交差了,交上來一篇稿子,常會有兩三個錯別字。有老同事善意提醒他,他也不當個事兒,還開玩笑說,“我要是把工作都做到百分之百了,那還要領導做什麼呢?領導把關檢查出我的錯,正好體現了他們的存在價值”。

當時劉敏的頂頭上司王主任很賞識她,一出差就願意帶著劉敏去。劉敏是聰明人,當然知道不是人人年紀輕輕時就有機會跟著領導見識“大場面”,表現得很積極,出差的同事有時候會拍一些工作照,照片中的劉敏總是笑容可掬、自信滿滿的模樣,彷彿頭頂自帶了一盞高光。

大家都心知肚明,劉敏的地位不一樣,她跟領導在一起的時間多,就算無意在領導面前議論點誰的缺點、八卦、小動作,被領導聽進心裡了,難保不會一句話頂一萬句。所以,科室裡資歷比她老幾年的人,跟她說話都客客氣氣的。

本來,集團在全國各地這麼多分公司,有時候還得見見外賓,劉敏英語又好,帶上她誰都挑不上什麼毛病,而且出差也不是就王主任跟她兩個人,還有別人跟著呢。但時間一長,柳斌就有點“膈應”,每次劉敏一出差,他就像垂頭喪氣,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有時候臉上忽然浮現出惱恨的神色。

有一次,辦公室的人聚在一起八卦,說王主任大概不久要高升為主管部門的經理了,以後前途無量,現在要趕緊抱大腿。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柳斌站起來便罵說這話的人“自己奴顏婢膝,還指桑罵槐諷刺別人”。他漲紅了臉,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屈辱,說罷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

3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人丟了錢財,覺得是他的鄰居偷的,從此看鄰居的種種舉動都不對勁,都在不斷印證他的疑心。柳斌也是這樣,一旦他覺得大家都在背地裡議論他、笑話他,便有了心結,處處看人都覺得異樣,處處難以釋懷。

部門每年年終要評“優秀員工”。那時候,大家的工資都是跟著級別、工作年限走,說白了就是熬資歷,對年輕人來說,努力還是混日子,收入差別不會太大。於是乎,一年一度的“優秀員工”就變得很有含金量了,雖然只是個名譽,但大家都默認——能評上“優秀”的年輕人就是領導們眼中公認的“明日之星”,以後更容易受到提拔。

劉敏評上“優秀”的那一年,柳斌的情緒變得更低沉了。儘管他們看上去感情還不錯,但柳斌明顯覺得自己無論在家裡還是單位都低人一等。科室裡的領導給他佈置點活兒,稍有勞心勞力的地方,他便不住抱怨:“論功行賞的時候沒我的份,幹活兒的時候就想得起我。”

第二年,部門裡終於讓柳斌如願以償,也評上了“優秀”。有的同事不太理解,憑什麼他幹活總是挑三揀四還能評優?但其實私下裡部門裡的老人都明白,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與其讓柳斌這麼消極怠工下去,不如用個獎勵讓他擺正心態,調動工作積極性。

柳斌表面上意氣風發,心裡卻也知道這個“優秀”到底是怎麼來的。他開始變得又自負又自卑,有時候加班到深夜,力圖向周圍人證明自己的“優秀”實至名歸,有時候又忽然懈怠,同事的一句玩笑、一個眼神、一抹隱藏在嘴角後的笑意,都能帶給他無限的遐想。在領導面前,他表現得畢恭畢敬,“一定要用更好的工作狀態回報領導的信任”;背地裡和老張喝酒時又忍不住自嘲,“這是打了一棍子,再給個甜棗,把人當猴耍呢”。

這種牢騷傳到了王經理——王主任果然不負眾望,順利升任主管部門經理——的耳朵裡,氣得他破口大罵柳斌“小肚雞腸,不識好歹”。不過生氣歸生氣,王經理那時已經登高一步,無限風光在遠峰,自己的前途自然是頭等大事,位置越高,越是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若是柳斌劉敏這對小年輕夫婦鬧得要離婚,大家難免會在背後妄加揣測,劉敏跟他是不是真的有什麼。

從那以後,王經理出差便不帶劉敏了。偶爾有人在劉敏面前提起,王經理帶了哪個新入職的小姑娘出差,劉敏眼裡會閃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失落,稍縱即逝。但她立刻會帶著沉穩的笑容跟大家一起八卦,一起哈哈大笑,彷彿這件事和她從來沒有任何關係。

劉敏30歲那年,她所在科室的副主任位置空出來了,部門裡打算提拔她。劉敏卻專程找到王經理,問能不能先提拔柳斌:“我年齡有點小,又是個女人,恐怕不能服眾,柳斌比我大,他更合適些。”

王經理劈頭蓋臉罵了她一通:“胡鬧!你以為單位選拔人才這麼隨便嗎?你以為單位是給你們家開的,你想讓給誰就讓給誰?自己回家好好想想吧,不願意也不勉強你,想接這個位置的人多得是。”

於是,劉敏成了本部門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女副主任。有同事在走廊裡跟柳斌客氣,恭喜夫人高升,他只是陰沉地笑了笑。

4

當上副主任後,劉敏更忙了,加班成了家常便飯,有時候忙到深夜才能到家。或許是因為壓力過大,劉敏的衰老比同齡人明顯一些,皮膚暗沉,臉上經常腫起又紅又亮的痘痘,頭頂上也零零星星長出了白髮。

柳斌倒像是彷彿想通了,表現出如釋重負的“灑脫”。一批又一批的新人進來,他的年齡、資歷也上去了,不是領導,也不用承擔太大責任,下班到點就走,誰也不能說什麼。他保養得很好,頭面上總是光鮮整齊,一絲不苟,習慣噴一點低調的香水,手腕上還戴著一隻檀木手串。每當有人當面誇讚他“講究”“有品位”,他會難得地面露喜色,彷彿終於有人獨具慧眼發現了他的價值。他加入了單位的羽毛球協會,每週四下午下班後,便揹著羽毛球拍去單位旁邊的體育館“以球會友”。夏天他穿著齊膝短褲,明晃晃的金色陽光照在他小腿肌肉上,顯出一種帶有緊張意味的力量感。

不久,大傢俬下便傳開了:柳斌和羽毛球協會里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好上了。聽說,柳斌經常在球場上“指點”她,小姑娘揚起頭時,眼中充滿了對中年男人的欽慕和嚮往,再後來,就有人在地下車庫看見他們舉止不正常地親暱。

人人都有點期待,一向行事穩健的劉敏會作何反應?像其他女人一樣打滾撒潑,或者找到小姑娘的科室扇她一個耳光?

但幾乎是上天助力,劉敏的答案讓所有人閉上了嘴:她懷孕了。柳斌如同從夢中猝然驚醒,再也不去打羽毛球了。他照樣到點下班,不過似乎一夜之間就跟周圍人消除了芥蒂,會若無其事地、用輕快的語氣跟大家打招呼:“我回家給老婆燉雞湯了。”有人跟他開兩句玩笑,說他是“新好男人”,他也不生氣,露出又期待又滿足的笑容,彷彿那個小姑娘從來就是無中生有,是眾口鑠金捏造出來的一個幽靈。

劉敏生完兒子後,部門裡一些同事去她家裡看望,老張作為工會代表也去了。劉敏穿著寬大的家居服坐在床沿,看上去至少胖了20斤,臉上的膠原蛋白迅速流失,彷彿蘋果肌的重量都流到了下頜,說話的時候雙下巴一鼓一鼓的,使得她的幸福神色顯出一種滑稽的意味:“都怪柳斌,天天給我做好吃的,我得什麼時候才能瘦回去啊!”

一旁的柳斌則故意露出有些霸道的表情:“你是咱家的大寶貝,兒子是小寶貝,把你倆喂胖,我樂意!”

大家歡聲笑語,一致誇讚柳斌是愛妻楷模,回單位的路上,老張意味深長地感慨一句:“他倆現在挺恩愛啊。”有人飄忽地應一聲“是啊”,有人發出不置可否的笑聲,有人則笑而不語。


“到現在為止,他倆看上去都還不錯。”老張加重了“看上去”的語氣,暗示話中有話,“不過這個柳斌啊,我看他是蠢蠢欲動,一逮著小姑娘就跟人聊個沒完。劉敏也是,一顆心都撲在兒子和工作上,對自己大概是放棄了,越減越肥,人都說了,美女只要臉塌陷下來、身材鼓起來,那就完蛋了,形象會比原本就是醜女的更可怕。”

聽完老張的話,林曉不禁為劉敏感到悲哀。她自己也曾因為外貌的缺陷被人揹後議論、貶損,她懂得這其中憋屈的感覺。劉敏是一個多麼強悍的女人,卻仍然要因為容貌在背後被人指指點點,彷彿“不美”是一種罪,一種恥辱。她忍不住道:“人都會變老變醜的,但就是從來不會有人說一個男人的臉‘塌陷’了。”

老張哈哈大笑起來:“你打抱什麼不平啊?你現在風華正茂,正是黃金時期,不用考慮這種煩惱!”

5

柳斌終於也提了副主任,但劉敏三腳並作兩步,沒過幾年又當上了主任,且掌舵的是整個部門最重要的科室。

別看職務只有一字之差,工作上卻一道分水嶺:“主任”是一個科室的決策者,而“副主任”名義上是領導,實際上要承擔許多瑣碎的工作,在科室內依然要聽命於人,某種程度上相當於“高級科員”——最最重要的,“主任”繼續往上升的概率很大,而“副主任”要升任“主任”,則要面臨很大的競爭。“江水蒼蒼,望之茫茫”,柳斌心生幽茫,知道自己這輩子可能徹底追不上老婆的腳步了。


劉敏的科室要舉辦一項大型活動,因為人手不夠,部門裡便臨時抽調林曉去幫忙,為期兩個月。林曉聽了老張講的八卦,又見識過劉敏對沈珏的厲害,揣測劉敏對年輕女孩一定有天然的敵意,便處處小心翼翼,生怕哪裡做錯了,被劉敏抓住小辮子。

一天中午,劉敏忽然匆匆忙忙地走到林曉身邊。她不似尋常,畫了淡淡的妝,試圖顯示出女性的嬌柔來,神色有些倉皇地看了看錶:“小林,後勤統計表是你在做吧?趕緊讓我看看——我這趕著去給孩子開家長會,王總突然說要一份。”

劉敏簡單做了些修改,便讓林曉給王總辦公室送一份去,自己扣起大衣,手裡抓起沒吃完的三明治,小跑著向電梯間奔去。林曉送完文件回來時路過樓道的吸菸區,看見柳斌正慢條斯理地噴出一口煙氣。他眉頭深鎖,臉色落寞,似乎從這深深的一口煙中嚐出了錐心刺骨的意味。

林曉脫口而出:“柳主任,劉姐去開家長會了,你怎麼沒去?”

柳斌蒼白一笑:“嗐,這種事我哪有心思去管。”

劉敏回到辦公室時已經臨近下班了,她臉色陰沉,剛放下手提包,主管部門的遊經理就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憤憤然地把一份文件甩在桌面上:“你們給王總送的這份統計表,好好看看,多寫了一個‘0’,5萬變成了50萬,這錢誰出,你來出嗎劉敏?”

遊經理平時看著笑呵呵的,此刻卻橫眉赤目,變成了一頭髮怒的雄獅:“王總打電話把我狗血淋頭罵一頓,這都什麼節骨眼了,你這個主任吃乾飯的?還整下午請假?不像話!”

辦公室裡的同事們都有些緊張地站起來,尤其是林曉,她是文件的起草人,責任一定就是她的。這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放在平時可能是小事一樁,但沒有什麼事比領導發火更重大,遊經理捱了罵,心火難平,忍不住大聲喝問:“文件誰起草的?!”

林曉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裡已經做好了破碎的準備。卻沒想到,劉敏接話道:“是我,是我,從我這裡出手的。”她勉強擠出一絲求饒的笑,那既是下屬諂媚上級、也是女人諂媚男人的笑,“我這好好檢討,事情擠到一塊兒了,忙中出錯,還連累了您。”

林曉心裡很愧疚,大家陸陸續續都回家了,她還坐在工位上,想一會兒找個機會去給劉敏道歉。沒想到劉敏走過來,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活兒幹完了就快回家吧,最近大家都很辛苦。”

林曉抬起頭,第一次正視劉敏的眼睛,也第一次發現她笑起來面容非常溫厚:“對不起劉姐,我……” 劉敏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嗐,沒事兒,我臉皮厚,不在乎。”林曉跟辦公室的蒲珊姐一道出門,路上說,之前看過劉敏怎麼兇沈珏,所以特別怕她,沒想到她今天會維護自己。蒲珊平時和劉敏走得近,忍不住噗嗤一笑:“沈珏那是因為自作自受,來科室第一天就忍不住顯擺自己高人一等,暗示自己是集團的王總特意關照人事處分配來的。她也不先打聽打聽,劉主任是王總多少年的老部下了,她在劉主任面前顯擺,能不好好治治她嗎?”

“但劉主任這人吧,其實人挺好,很仗義。”蒲珊嘆了一口氣,“大家都覺得她人前風光,不知道她背後承擔了多少壓力,受了多少罪。像今天這樣挨領導的罵,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還有更難聽的,你多待幾年就知道了。”

6

過春節時,劉敏發了一條朋友圈,那是她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拜年照片。三個人都穿著新年紅衣,很有儀式感,虎頭虎腦的兒子舉著中國結站在中間,她笑得很燦爛,側身向兒子靠去,柳斌卻隨意地直直站著,嘴角的笑有一絲僵硬,彷彿有意抗拒被家庭的溫軟氣氛給融化掉。

配圖的文字寫得很長,劉敏先是感謝領導的信任、同事的支持,又回顧了自己一年以來工作上的收穫,最後給大家拜年,還不忘祝集團蒸蒸日上,好像她不是在發朋友圈,而是在寫年終總結,顯示出經過深思熟慮的鄭重。

林曉察覺到劉敏字裡行間裡那一絲不甘心:她試圖向所有人證明,她得到了一個女人渴望的完美生活,事業和家庭都圓滿無缺,她不允許自己是“失敗”的。

柳斌偶爾也會心血來潮似的,表現得格外體貼。有一天晚上,劉敏還在加班,柳斌突然走進辦公室,往劉敏桌上放了一盒牛奶。劉敏有些詫異:“你不是已經回家了嗎?”柳斌笑著:“外頭下雨了,想你沒帶傘,又不好打車,我就開車過來了。”

劉敏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抓過牛奶喝起來:“我都這麼胖了你還買全脂奶。”

柳斌一本正經:“寶貝身體要是不壯點,怎麼熬得住天天加班啊。”

劉敏便有些飄飄然道:“也不在家好好看著孩子。”

辦公室的人都頗識相地笑起來,林曉卻感到柳斌眼裡閃過一絲尷尬。她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哪裡有問題——或許自己還不能理解人到中年的愛情?


活動辦完後,林曉離開了劉敏的科室。幾年後,她被單位派駐到國外工作,有一天跟蒲珊閒聊,忽然想起劉敏好久沒有發朋友圈曬娃了,點開一看,才發現那裡已經是一片空白。

“她去年離婚了。”

蒲珊說,之前沒有任何徵兆。一個週末,那個女孩子找上了家門,當著他們夫妻的面,告訴劉敏她已經懷孕了,包裡裝著醫院的產檢報告。

劉敏後來跟蒲珊說,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沒有了,這麼多年來支撐她在職場上橫衝直撞、血液裡那股不服輸的闖勁一下子消弭於無形,她強撐著胸中那口氣,請女孩先回去,他們商量後會給她一個答案。她不想在這個年輕的對手面前潰敗,她還想維持一點體面。她甚至幻想,等女孩離開,柳斌會顧念這個家,痛哭流涕請求她原諒,她也會在大發雷霆之後展現大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他一起去解決問題。

但柳斌抽完半根菸後如釋重負地說:“今天就在這裡把話說開,我們離婚吧。”聲音裡有一種輕快的感覺,彷彿之前的很多年他一直在水下憋氣,現在終於浮上來,看見世界多麼寬闊,他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新生活。

這種輕快徹底刺傷了劉敏的自尊心,她放手了。柳斌最終淨身出戶,他也知道自己在單位混不下去了,很快遞交了辭職報告。

單位裡一些不明就裡的人,以為劉敏要強,堅決要離婚,有時還在背後議論:“女人嘛,凡事不能計較得太清楚,水至清則無魚,你離開了他,又能去找誰呢?就能確保自己能找到一個更好、對自己忠貞無二的?這當領導當慣了的,脾氣就大,忍不下這口氣。”

7

林曉回國後也離開了單位。最後一次去辦公室跟大家道別時,她路過劉敏的辦公室。劉敏已經升為部門主管經理,擁有了獨立的辦公單間。林曉剛一走近準備敲門,就聽見裡面傳來高亢的罵聲:“沒長腦子嗎?我昨天怎麼給你交代的?你們就是這麼幹活的?陽奉陰違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是不是?……”

那個聲音凌厲而尖刻,似乎有些歇斯底里,控制不住情緒的噴發。林曉伸出去的手馬上又縮了回來。

“她現在是這樣,罵人忒難聽,性格越來越乖戾。我都有點看不懂了,大家都說她更年期到了。”蒲珊搖搖頭,“我現在都有點怕她,儘量躲遠點。”

林曉想過很多次,為什麼每個人對領導都會有一種畏懼感呢?為什麼大家面對領導時都格外殷勤,會不自覺地嘴角上揚、聲音軟媚,甚至身體微微前傾,把自己潛移默化地融化在這種密不透氣的氛圍裡?是因為我們知道,領導掌握著我們的未來,遲早會在重大關頭上決定我們的人生嗎?還是來源於我們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羨慕:我們渴望以後也成為這樣的人?

這個問題,以前林曉偷偷問過老張,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勸她不要試圖反思或改變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自己年輕的時候就是太氣盛,結果臨到退休別人才象徵性地讓他當了個副主任,算是個“安慰獎”吧,也還是不受人待見。

蒲珊深深嘆了一口氣,林曉覺得有點壓抑,便隨口問:“柳斌怎麼樣?你知道他的近況嗎?”

蒲珊笑了笑:“聽說他下海了,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他掙了很多錢。”

題圖:《迷霧》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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