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鋒:洛河上的百年人家

作家劉劍鋒在長篇紀實散文《千里走洛河:洛河上的百年人家》中,有這樣一段題記:“100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一個17歲的小夥兒用一根扁擔挑了他全部的家當,離開丹鳳的龍駒寨老家,一路北去,逃荒要飯。他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他更不知道北邊有一條洛河,那兒將是他的歸宿……”

劉劍鋒是我表叔,我管他母親叫姨姥姥,他管我奶奶叫姨媽。小時候,在洛河畔的姨姥姥家,自己度過了此生難以忘懷的童年,對那裡有著不同尋常的情愫。如今拜讀這篇文章,睹物思人,眼前清晰地浮現出洛河畔的四間土屋前,姨姥姥佝僂的身影在道場裡那棵高大的杏樹下,將杏子一顆顆地裝進籃子裡,等待兒女們的回來......

100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一個17歲的小夥兒用一根扁擔挑了他全部的家當,離開丹鳳的龍駒寨老家,一路北去,逃荒要飯。他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他更不知道北邊有一條洛河,那兒將是他的歸宿。他可以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洛河知道,她將以自己寬的胸懷,容納又一個飢寒交迫的遊子。洛河就是這樣,在已經流走的和正在流走的時光裡,她接納、包容並養育了多少人?

從丹鳳到洛南

公元1912年冬天,一個17歲的小夥兒,帶著自己的母親,挑著一副扁擔,一頭是一隻破風箱和鐵鍋,一頭是個同樣破爛的桐木箱子。對於這個小夥兒來說,這是他的全部家當。在漫漫的飛雪中.這個小夥兒挑著他的家當和母親離開了今丹鳳縣丹江邊的龍駒寨,向南禹禹而行,開始了他前路未知的乞討生涯。他離開故土龍駒寨的原因很簡單:家裡太窮,窮得吃不飽一頓飯,穿不上一件能夠遮體的衣服;他的哥哥出嫁做了和尚,一個妹妹或已嫁人或因家貧送給他人,不得而知。所以,他只能離開風雨飄搖的老家。

誰也不知道100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這個小夥兒是怎樣和母親忍飢受凍、一邊乞討一邊盲目又執著地穿過老君峪,翻過大蟒嶺,一路向北的,只知道飢寒交迫母女需要一口飯吃。過了蟒嶺,他和母親到了景村當時一個叫作寶山溝的村子。村子有個地主,他收留了他們,讓他們住在自己廈房裡。從此,小夥兒給地主家扛長工,平日裡放牛、種地,打理家裡家外的事;而母親則在村裡替人紡線織布,打個短工以補貼生活。

這個生於公元1895年小夥兒姓劉,名錫財。

劉錫財很懂事。他知道一副扁擔的家當無法給他想要的生活,能夠給他的只能是一身的力氣。所以,在地主家他格外的賣力,人又老實、勤快且聰明伶俐;和自己過去一貧如洗風吹雨打的生活相比,現在的劉錫財覺得自己猶如進入了天堂,有了寬敞乾淨的住房,不再為吃飯穿衣發愁,不再顛沛流離。

而對這家地主來說,有了這個小長工,簡直就是撿了一塊寶。這個孩子勤快老實腦子又靈便,眼裡有活兒,捨得出力氣,把家裡家外春種秋收的事兒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省心又舒心。他喜歡這個從丹江邊討飯過來的小夥子。於是多年後,他張羅著給小夥兒找媳婦。他找的媒人遍地撒網,幾經周折最後在洛河岸邊的柏峪寺打聽到了一位15歲的叫王聶罕的懂事又乖巧的姑娘。這小姑娘的家境很好,或許因為怕王家嫌棄劉錫財是個要飯的,媒人說是要把姑娘嫁給地主家的兒子。公元1922年,地主張羅著給27歲的劉錫財成婚。結婚那天,地主對從洛河邊趕來成親的王聶汗說,晚上你住廈房吧,和劉錫財住,你嫁的是他。這個漂亮懂事的15歲小姑娘這才明白自己上當了:他嫁的並不是地主家的兒子,而是眼前這個個頭矮小、又黑又瘦的小夥子,一個要飯的。姑娘茫然而傷悲,但木已成舟,她別無選擇。於是,在後來漫漫歲月裡,她經常用抱怨而又幸福的口吻對自己的兒女們說:我是讓你大騙了的。

結婚後的劉錫財隨去了趟妻子的孃家。他看見一條清澈的河流在他面前輕輕流淌,才知道他已經從長江流域的丹江來到了黃河流域的洛河。他誤打誤撞地娶到的妻子的老家叫張河村。柏峪寺沿洛河而居,雖然被不長樹木只長荒草的群山圍著,偏僻而荒涼,但是洛河岸邊卻有著一片片肥沃的良田,這裡的人們儘管也為吃飯而發愁,但是相對於龍駒寨,簡直就是在天上。他決定就留在這裡。於是,儘管喜歡他的地主一再挽留,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帶著母親和妻子來到洛河邊的張河村落腳。

接納這個無家可歸的叫花子的,是在門前日日流過的洛河水。

他的一生就此定格在這裡。

洛河邊的日子

生於1907年農曆7月的王氏王聶罕,其孃家算半個地主,家境富裕,有一套四合院。

劉錫財和妻子王氏住在四合院的三間東廈子房裡,算是做了上門女婿。

在柏峪寺,劉氏家族不多;而在洛南,洛河邊的這個劉氏家族,是唯一從丹鳳遷居而來的外姓。

或許是因為是外姓之人,聰明過人又老實厚道的劉錫財,隱忍,謙和,勤快,在漫長的歲月裡,像洛河邊的人們那樣,只做兩樣事情:種地,養家餬口,洛河岸邊的地,種金收金種銀收銀,只要勤快,捨得出苦力,就不愁再逃荒要飯。他所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與妻子王氏生兒育女。

在洛河邊的張河村,劉錫財與妻子共生養了5男6女11個孩子,最後只有6個孩子長大成人:兩個女兒,4個兒子。

100多年後的2018年,洛河邊的張河村唯一的劉氏家族,這個叫花子出身的劉錫財的家族包括已經去世的,共有65口人。

面對著慷慨的洛河,以及洛河給予他的大片的良田,或許是因為逃荒要飯的痛楚深入骨髓,劉錫財從不讓自己閒下來,屋裡屋外,田間地頭,手腳不停地忙活。他要養活孩子,他要在洛河岸邊打拼出屬於自己的生活。當然,這日子不僅僅屬於他,也屬於孩子們。孩子一個個出生了,他說他只能養他們一時養不了一生,所以,他和妻子按照自己的人生觀管教他們:要忍辱負重,要善良寬厚,要正直誠實,不能偷奸耍滑,不能有害人之心,否則,你們將來的日子走不長……

劉錫財和妻子都不識字,但是他們卻知道讀書的好處。劉錫財要求兒子們必須要上學讀書;至於女兒嘛,那就算了,女兒家讀書沒用。因此,他的4個兒子均讀書求學,知書達理;而兩個女兒卻未踏進學校一步。

生於公元1923年的大兒子叫劉久長,聰明伶俐,寫得一手好字,據王氏說,兒子曾被國民黨部隊看中,在軍中幹事。在生了大兒子劉長久後,王氏又連續生了6個女孩,但只存活兩個:生於1933年的劉玉蓮和生於1938年的劉賴娃,長大後她們分別嫁到張河村後的楊砭和張河村西邊的雙廟村。

公元1941年,劉錫財決定帶著大兒子劉長久回一趟丹鳳,去認一認老家龍駒寨。回來後,18歲的兒子得了一種無法醫治的病,渾身生瘡,最後,已經牆頭高的小夥子死掉了。抹乾眼淚的若干年後,劉錫財又決定帶他的排行老六的兒子劉玉鎖回老家,王氏不願意了:“你把我大兒子帶過去,死掉了,還想把我兒子再弄死不成?我有多少兒子給你弄死?”脾氣向來暴躁的劉錫財竟默然。從此,他再也沒有帶兒女們回過丹鳳,甚至連丹鳳都不說一句,彷彿劉氏家族的根就在洛河岸邊這個張河村。直到現在,他的兒孫子、重孫子對老家均一無所知。

上個世紀50年代初,已經56歲的劉錫財,不懂得什麼叫作“土改”,但是“土改”卻給他帶來了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家產——作為貧農,他分到了一座3間大瓦房。雖然是土木結構,但它是富足人家修的,屋內梁木均是比腰還粗的原木,隔間木板還飾有雕花格窗,而屋頂則一律是令人豔羨的青瓦。在那樣的年月,這樣的房子稱得上“豪華”了。

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先後從這三間瓦房裡走出去,當了兵,後來有了工作。老大老二老三兒子也在這三間土屋子先後結了婚。然後,他有了孫子。

長房長孫劉書貴是他的跟屁蟲,走到哪兒他都要帶著。雖然性格暴躁,但是對自己的兒女們卻是捨不得動一根手指頭的。對孫子依然。大兒媳脾氣不好,打罵孩子成家常便飯。他不樂意,但是對兒媳他能說什麼?他有她的辦法,在兒媳再次動手打孩子的時候,他拿來一根粗壯的木椽遞到兒媳手上:“你拿這東西打,一下就能打死,打死了,省得你生氣。”說完,摟著孫子睡磨盤了。你想想,這個劉錫財個頭有多麼小,摟著孫子居然可以在窄巴巴的磨盤睡下。

在天上掉下般的三間瓦房裡,劉錫財走過了自己最後的歲月。

公元1970年,75歲的劉錫財去世。妻子王氏時年63歲。

王氏和她的兒孫們

像所有洛河邊的女人那樣,王氏善良,溫柔,勤快,隱忍。誰也無法想象她是怎麼養育了那多的孩子並讓他們長大成人的。她說,她懷孩子的時候,丈夫就在門背後給她淹一大缸酸菜,什麼時候餓了,就撈一碗來吃。她是吃著酸菜養育了一個個兒女的。

對於兒女,王氏給予的就是嘮叨,嘮叨他們什麼事情沒做好,什麼事情耽誤了,甚至訓斥他們;在她的訓斥裡,兒女們低眉順耳,像犯了錯的小孩子。在她的一生裡,他們的兒女們一直就這樣在她面前低著頭,言聽計從,溫良恭順如綿羊,不敢嗆她一句。在她沒完沒了的嘮叨裡,你能夠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欣慰:在洛河邊長大的兒女們,個個溫順聽話,隱忍敦厚,不事張揚,又聰明勤快。

大女兒劉玉蓮繼承了母親賢惠,溫柔和善良,一生辛勤操持,閒時帶著好吃的下到張河村,來看母親。

生於1941年的大兒子劉玉鎖,出去當兵,後在煤礦工作,直到去世。在所有人眼裡,為人摯誠善良的劉玉鎖就是智慧的典範,在煤礦,似乎沒有他搗鼓不清的技術難題,沒有他幹不了的工作,而且在原則面前從來沒有半點含糊。在煤礦作保管時,不管是領導還是工人,不管關係好歹,就是想在他那裡多領一副值不了多少錢的手套,簡直都是做夢。

在大兒子當兵後,二兒子劉鎖牢高中以優異成績畢業,要報考陝西省警官學校。誰知在這之前,她給兒子劉鎖牢託人介紹了個對象,並訂了婚。政審時,發現劉鎖牢的未婚妻家裡是富農成分。學校領導長嘆一聲:“唉,這麼好的苗子,又聰明,又老實……可惜了。”上警官學校告吹。沒有別的選擇,劉鎖牢堅決退婚。王氏暗地裡抹著眼淚:是我害了娃啊。退婚之後劉鎖牢才再次當兵,退伍後,先後在西安和704廠工作,直到退休。他同樣是讓父母放心並感到自豪的兒子,很少有人看見他這輩子給誰發過火,臉上永遠謙恭和藹的笑。他是廠子技術骨幹,人品又好,人人信得過,已經退休了,廠子還要返聘他繼續工作。

三兒子劉福滿,雖然是農民,卻是遠近聞名的“二諸葛。”同樣的一塊地,別人種什麼他偏不種,他知道種什麼東西才會有好的收成而且還能賣錢;他能預知到這一年是雨澇還是乾旱,並據此來選擇種什麼。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後,他更有了用武之地,靠著洛河岸邊的責任田,他成了張河村收入最高的。兒子女兒先後工作了也成家立業了,日子越來越好,但是他依然在地裡搗鼓。他覺得地裡種莊稼不合算了,種高粱。別人笑他瞎胡鬧,高粱能賣幾個錢?但他就是賣錢了,他用高粱做成了一把把的笤帚,拉到城裡賣掉。

王氏的弟弟沒有兒子,她就把小兒子福納過繼給弟弟,改姓王。福納也同樣聰明,喜歡琢磨。學大寨時拉土墊地,別人用架子車出苦力,他卻發明出小快靈的小推車;那時村裡沒有電,他讓大哥從煤礦搞來礦燈用的蓄電池,在家裡扯起電線,點亮了小燈泡,算是張河村最早用上電燈的。不僅如此,他還用房前屋後的樹木,做成各種各樣的樂器,二胡,琵琶,三絃,閒時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彈著。

劉錫財和王氏夫妻的五個孩子,從來沒有過爭執和間隙,他們似乎比所有人更懂得謙讓、寬容、理解和支持。雖然後來各自成家有了兒女,但是他們好像這個家從來沒有分開過,還是親親熱熱和和和睦睦的一個家,沒有齷齪,沒有爭長論短。

每到過年的時候,是四個兒子最能夠閒下來享受他們的親情和智慧的時候。他們都不喝酒,也不講究吃穿,就玩撲克,打升級。在他們那裡,打起撲克來那簡直就是一種藝術,誰手裡有啥牌,怎麼出牌,都計算得精準無比,看得人嘖嘖稱讚。

這個時候,王氏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她的兒子們,目光流淌著洛河水一樣的溫情與滿足。

在後來的日子裡,王氏總是在週末的時候,拄著柺棍站在門前的土墹上眼巴巴地瞭望,因為這個時候他的孫子會從城裡騎著自行車回來。看到孫子時,她的目光會發出這個世界上最柔軟、最溫情、最喜悅的光芒,她會深情地喊著他們的名字,然後迫不及待地從櫃子裡拿出兒女們給她的好吃的,塞到他們手上,然後那麼深情而溫柔地看著他們一口口吃掉,那個時候,她是那麼安詳,那麼幸福,那麼滿足……

吃著酸菜養育了11個兒女的王氏,經歷了日子的艱難,也經歷了生離死別。

三兒媳去世的時候,她70多歲。雖流著眼淚,但是照樣拄著柺棍忙裡忙外。

公元1986年冬,46歲的大兒子劉玉鎖突然病逝。兒女們想瞞著80多歲的母親,但是,兒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如何瞞得住?她對兒女們說:“你們有事瞞著我,不能瞞我。”不得已,小兒子揹著她來到大兒子家,兒女們不讓她看兒子的遺容,她偏要看,還要摸著兒子的臉,把自己的眼淚最後一次灑在兒子的臉上……白髮人送黑髮人,那是一種怎樣撕心裂肺的悲楚?但她依然站著,那麼堅強地站著,看著她的兒子遠去……

見證喝著洛河水長大的農村女人的堅強的,是這個一字不識的是王氏。

在這之後,她依然像以往那樣,拄著柺棍兒滿村裡走,關心著這個,牽掛著那個。

王氏92歲的時候,依然健健康康,拄著柺棍到處走。這一年秋天,她不小心從小屋的臺階上跌下來,昏迷過去。兒女們把她扶起來放在炕上,她醒來了,還和女兒說了大半夜的話。但是到天亮的時候,女兒發現,母親已沒了氣息。

就這樣,吃了一輩子酸菜、養育了10多個兒女的這個洛河岸邊的女人,悄沒聲息地走了。

一個善良而賢惠的女人,一個偉大的母親,總會是這樣的:活著,養兒育女,含辛茹苦;去了,一身輕鬆,不會讓兒女們吃半點苦、受半點罪。

她的兒子們是張河村最有出息的,而她的孫輩們也沒有讓她失望。她的長房長孫是恢復高考制度後張河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隨後她的孫子們也一個個均考學走出去,有了自己的工作,現在活躍在各行各業。而她的重孫子們,大的已經參加工作,小的還在幼兒園,還有的在小學、中學或大學……

在100多年漫漫歲月裡,洛河,這條母性的河流,在接納和善待著一個劉氏家族的同時,還接納、善待並養育了多少人、多少家族?

劉劍鋒,陝西洛南人,作家、詩人,電視編導、記者、主持人,系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商洛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洛南縣作家協會主席。有詩集《窗外的中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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