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奧朗:每件事的好與壞,所得在深處,而非表面

該如何訴說齊奧朗呢?或者說,蕭沆?從羅馬尼亞語中誕生的齊奧朗,卻在法語中成名、漂泊大半生的蕭沆。在他聲名最顯的時候,關於他的爭議與批評也接連不斷,甚至他的寫作和出版本身也被視為一樁驚世駭俗的醜聞。即使是到了現在,關於他的評價仍然兩極分化。喜歡他的讀者覺得,齊奧朗的文字,如炸藥,如尖刺,熱量極高,濃烈的快感與深刻的眩暈並存。不喜歡的讀者覺得,齊奧朗的寫作既非原創,又無體系,是老掉牙的古董,是不斷的重複,而他筆下那種趨向極端、傲慢無禮的“虛無主義”也令人厭惡。但在更多人的眼中,他似乎淪為了我們最常見的那種“金句哲學家”、“金句作家”,但這是被濫用的結果。

關於齊奧朗,最著名的討論首先來自桑塔格。桑塔格讀過他用法語寫下的第一本著作《解體概要》後,稱讚齊奧朗是當今思想最精細,寫作最具力量的人之一。她一眼看出了齊奧朗背後的哲學傳統:以克爾愷郭爾、尼采、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一種新的、個人化的、警句格言式的、抒情性的、反體系化的哲學。齊奧朗是這一傳統在當下最出色的代言人。但桑塔格同時也認為,齊奧朗作品中缺少的,是尼采那種試圖克服虛無主義的英雄主義式努力。

齐奥朗:每件事的好与坏,所得在深处,而非表面

《眼淚與聖徒》,E·M·齊奧朗著,沙湄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1月版

但這樣說或許還是多多少少誤會了齊奧朗。虛無主義,這是人們貼給他的最常見的標籤。對此,齊奧朗說:“我不是虛無主義者。人們可以說我是,但這沒有意義。”我們可以說他糾纏於虛無,但無法說,他倒向了虛無。實際上,當我們進入到他的文字裡,我們在感受到一種摧古拉朽的原始黑暗力量時,同時也會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動人的慰藉。它不帶有任何真正的仇恨,相反,它帶來一種善良的活力。

比如齊奧朗執著於死亡和自殺問題,但他認為,自殺的念頭是自然的、健康的,人們對存在的強烈渴望才是一種嚴重缺陷。自殺能保證人活下去,因為自殺讓我們明白,我們可以在願意的時候離開這個世界,這反而令生命變得可以承受,而不是毀掉它。

齐奥朗:每件事的好与坏,所得在深处,而非表面

《著魔的指南》,E·M·齊奧朗著,陸象淦譯,花城出版社2019年5月版

或許用詩人扎加耶夫斯基的話來形容,會更加接近齊奧朗寫作的真相。他曾將齊奧朗和米沃什同年出版的著作放在一起比較——就像兩幅靜物畫。在米沃什的作品裡,你看到一個完好的蘋果,在它前面是一隻閃光的牡蠣,只有當你全神貫注向後凝視的時候,你才會瞥見一個斷頭臺的模糊輪廓。而在齊奧朗的作品裡恰恰相反,首要部分是一個光禿禿的頭蓋骨,然後是從精緻沙漏裡不斷下滲的流沙,其後遮掩了一串忽明忽暗的葡萄。

是什麼影響了齊奧朗的風格?這恐怕是一個難以解釋清楚的問題。當他還是一個十七歲的羅馬尼亞少年時,他患上了一種無法擺脫的神經官能症,整夜整夜地被失眠所折磨,長達六七年之久。就是在那段時間裡,他對世界的觀點改變了。齊奧朗意識到,睡眠是一種非比尋常之物。對於有睡眠的人而言,每天早上都是新生活的開啟,而對於失眠之人,新生活不成立了,它迫使你去清晰、無中斷地體驗漫長的意識。當這種體驗擴展到數月、數年,人對事物的感受、對生活的看法都會被強行改變。

齊奧朗開始感受到羅馬尼亞歷史的重負,開始想要成為其他人,開始寫作。在用羅馬尼亞語寫作的時期,他幾乎在同時寫下了激進的政治小冊子《羅馬尼亞變形記》以及充滿瀆神腔調和頹廢氣息的《眼淚與聖徒》。1937年,就在《黑羊與灰鷹》的作者麗貝卡·韋斯特不斷重返巴爾幹尋找歐洲問題源頭的時刻,齊奧朗離開羅馬尼亞,來到了巴黎。

他繼續用羅馬尼亞語寫作了十年,《思想的黃昏》和生前未發表的手稿《著魔的指南》都是在此時寫就。然後,另一件事發生了。1947年,齊奧朗正在法國諾曼底的一個村子裡將馬拉美的詩翻譯成羅馬尼亞語,當時他已經對哲學失去了興趣。有一天,他突然被一種感覺擊中:“我人在法國,我並不是個詩人,我翻譯得很差,為什麼我還在做這件事?”

齐奥朗:每件事的好与坏,所得在深处,而非表面

《思想的黃昏》,E·M·齊奧朗著,陸象淦譯,花城出版社2019年5月版

齊奧朗開始決定用法語寫作。這比他想象得還要難得多。從性情上說,法語並不適合他,齊奧朗需要一種野人的語言,一種酒鬼的語言,法語對他就像一件束縛囚犯的緊身衣。但他像個瘋子似的沉浸到法語中,抱著字典將《解體概要》重寫了四遍。這使人想起《惡童日記》的作者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她從21歲開始學習法語,並形成了自己的獨特寫作風格。齊奧朗也是,他變成了法語拼寫而成的蕭沆。

只是,齊奧朗越是衰老,就越感覺離自己的源頭越近。他見識了不少國家,讀了很多書,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還是當初的那個羅馬尼亞農民有道理。老去之後,他覺得,事情不再是那樣激烈,每件事的好與壞,所得在深處,而非表面。但無論是用法語還是用羅馬尼亞語寫作,他的目標始終都是,一本書必須是一個傷口,每寫一本書,就要喚醒某個人,用鞭子抽疼他。他還是會帶著年輕時寫作《羅馬尼亞變形記》時的魯莽與幼稚,希望“在一個失明的國度裡,去征服光”。

撰文|楊司奇

校對|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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