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江就一直納悶:幹嘛李調元身後老是聲名不顯、高開低走


十月黃金週在德陽採風,分組而行,我是主動報名去羅江縣的,原因只有一個:再去瞻仰李調元。

城東紋江之濱、古太平橋首玉京山上,身後是剛剛看過的李調元紀念館,眼下是"文山"黃沙岩大型深浮雕,高35米,總長72米。李氏"叔侄一門四進士、弟兄兩院三翰林"(指李調元父親李化楠以及李調元、李調元堂弟李鼎元和李驥元,他們中榜皆在29歲),四個頂天立地的巨大頭像讓人過目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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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佩服羅江人的崇文精神與先知先覺,佔盡一座山風水寶地的李氏園林,1989年便已竣工,1990、1994年先後定為縣級、市級文保單位。新世紀以來,羅江文化在我耳朵、眼睛裡絡繹不絕:博物館、詩歌節,李調元學會、研討會等等,難能可貴在於,這一切都是自選動作。

風和日麗,憑欄遠眺,古城盡收眼底。

一堆羅江、德陽的文化圖書,五六個本地學者、作家老朋新友,喝茶、放眼,擺不盡的李調元龍門陣。

當年北京四川會館裡,有副大名鼎鼎的對聯,傳誦一時:

此地可停驂,剪燭西窗,偶語故鄉風景:劍閣雄,峨眉秀,巴山曲,錦水清漣,不盡名山大川都來眼底;

入京思獻策,揚鞭北道,難望先哲典型:相如賦,東坡文,太白詩,升庵科第,行見佳人才子又到長安。

這對聯是清乾隆蜀中大才子、羅江李調元寫的,可謂巴蜀地靈人傑的精華版,李調元歷數漢、唐、宋、明的巴蜀文人標杆,一朝一人,到"本朝"就戛然而止。

最初讀到這對聯的時候便曾心生一念:選擇清代的"一個代表",會不會就該是李調元本人呢?遙想調元先生風流倜儻指點江山揮灑蜀國英雄榜的時候,

心頭或許也潛伏著一個自我呢,呵呵。

以李調元為清朝蜀人代表,不是沒可能。

李調元與遂寧張問陶(張船山)、丹稜彭端淑,早就被合稱為"清代蜀中三才子",而李氏"叔侄一門四進士、弟兄兩院三翰林"一向被視為眉山"三蘇"現象異代重現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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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且擱下"代表"的事,李氏一生到底是熱鬧呢還是寂寞?真是不好說。

1990年代在媒體上盤點巴蜀文化的時候,就一直納悶,幹嘛李調元身後老是聲名不顯、高開低走?在李調元的傳說故事中,他常常給別人(從牧童直至皇帝老倌)解疑釋惑、指點迷津,輪到自己,誰來蓋棺論定?

嘉慶本《四川通志》154卷《人物》介紹李調元時說"其自著詩文集,不足存也。"光緒本《國朝全蜀詩鈔》卷14評價李調元:"少作多可存,晚年有率易之病,識者宜分別觀之。"清人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12《李調元兄弟詞》如是言道:"綿州李雨村觀察(調元)所刊函海一書,採升庵著述最多,惜校對未甚精確。其自著《童山詩文集》亦不甚警策,詞則更非所長。"

凡此種種,李調元最終未能進入《乾嘉詩壇點將錄》與《清史稿·文苑傳》。1949年以來,多種版本的中國高校古典文學史和古典文學作品選幾乎皆不提李調元。流風所及,四川文苑對李調元也就漸漸疏遠乃至迴避了,直至今日,巴蜀學界主流大抵也如此,這就整得有點離譜了,外人不知道,自家祖宗自家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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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能不說是蜀中文壇、學苑的一大憾事。

其實,同時代名聲如雷的詩壇盟主袁枚對李調元推崇備至,他不止一次地評價李調元"正想其人如白玉,高吟大作似黃鐘";"《童山》集著山中業,《函海》書為海內宗。西蜀多才今第一,雞林合有繡圖供";"《詩話》精妙處,與老夫心心相印,定當傳播士林,奉為矜式"等等。

李調元詩文為時所重,可見一斑。我只讀過調元先生留跡巴蜀的一些紀遊詩,印象頗佳,尤其他56歲所寫的《登金頂》,極其喜歡,上世紀90年代便拜託瀘州鄉賢倪為公先生寫成一堂屏,朝夕相處,深感其妙:

拾級登天路又分,混茫渾不辨氤氳。人言峰頂真如月,我見峨眉盡是雲。四壁銀光千古雪,兩廊銅錫萬年文。昨霄風雨何方降,夜半龍歸隔寺聞。

我後來發現,對李調元的無視與貶低,不過是在所謂主流文學界或"純文學圈"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與主流的評價大有不同,在民間,在大眾,在不那麼"雅"、很有些"俗"的戲劇界、通俗文藝界、餐飲、謎語對聯諸界,其人其文其事,真是熱鬧得很,持續時間也長,影響所及,遠非四川盆地所能侷限。種種內容,雖不乏附會,但實在也堪稱集川人幽默之大成。

或許是還沒找到衡量李調元的標準?他過於傳奇過於龐大,以至於我們的好些正統研究者、評論家一直吞嚥不下、消化不良。

關於李調元的研究尚處在初始階段,李調元窮其一生的創作與研究成果有待深入發掘,其文學史、學術史、文化史上的歷史地位和人文價值,應當從新估量,獲得應有的公允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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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李調元為家鄉四川作了如此之多、如此之大的文化建樹,超越包括蘇東坡等在內的所有歷代先賢,每一件都是其它人傾其一生難以完成的,哪一樁不勝過即便是華章墨寶的優秀詩詞?

簡而言之——李調元是繼司馬相如、揚雄、蘇東坡、楊升庵之後,又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古代巴蜀文化巨人,不可忽略。

在我看來,"山(書山)呼海(《函海》)嘯",可謂李調元的驚天偉業。

李調元生活在清朝雍、乾、嘉盛世,但他所面對的家鄉四川,卻是天災人禍的明末清初大劫難之後,天府之國土荒人稀、十室九空。雖經清初移民入蜀,恢復生產,但四川文化的大窟窿豈是一下子"填"得起來的。文脈中斷、書院寂寥、蜀學不振、科舉題名甚少,一個最大的制約便是圖書尤其鄉邦文獻的缺失。讀書人、讀書事,沒有圖書,猶如皮之不存。

"念日月之以逝,恐文獻之無徵。"李調元自青年時期即有志於蜀中文獻的蒐羅與整理,擔負地方文化傳承重任。具體說來,是要在家鄉建設一座笑傲天下的大型書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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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後來被叫作"萬卷樓"實則藏書十萬卷的書庫、書山,有著清晰的幾大來源。

兩代人的悉心購藏:乃父李化楠,乾隆七年進士,先後在江浙、京畿擔任知縣、知府,他以俸祿遍購珍貴書籍,不辭千山萬水運回故鄉。李調元自雲"酷有嗜書癖",年輕時就受父親薰陶,博覽、泛購群書,在20多年的官宦生涯中,"公餘之暇,猶手不釋卷"、"遍訪異書",雖遭逢生活拮据,仍千方百計、孜孜不倦。

抄錄國家秘藏:李調元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不久,詔修《四庫全書》,入館任纂修。借參修《四庫全書》之機,李調元煞費苦心,"每得善本輒僱胥抄錄之"。"各書中於錦裡諸耆舊作尤刻意蒐羅",漢至明代四川名人的上百種在本土業已失傳及罕傳秘籍盡入囊中。之後,他利用在吏部任職的機會,同樣勤奮披閱、抄錄,"於是內府秘藏,幾乎家有其書矣","御庫抄本,無一不備"。

此外,通過交換,以書易書;從全國交往的師友那裡得到饋贈;以及自刊而藏的圖書等等,都是藏書來源的方方面面。

十萬餘卷,就是李調元數十年精衛填海般鍥而不捨、堅韌努力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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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調元在兩度出任廣東學政後,擢升直隸通永道,奉旨護送一部《四庫全書》去盛京(今瀋陽),因途中遇雨沾溼黃箱而獲罪,被流放新疆伊犁。旋經名儒袁守侗搭救,以母老納金得釋,途中召回,發回原籍,"贏得生還入劍門"。

罷官返鄉後,他在今羅江鎮北20裡的雲龍山下調元鎮其父李化楠修建的醒園居住,就此悉心經營,乾隆五十年(1785),"萬卷樓"拔地而起,大功告成。樓四周"風景擅平泉之勝,背山臨水,煙霞繪輞川之圖,手栽竹木漸成林。"李調元不無得意地寫到"我家有樓東山北,萬卷與山齊嵯峨",樓都已經跟山一樣高了,可見其雄偉氣勢,面積之大,藏書之富。李調元還專門編輯了《萬卷樓藏書目錄》和《贗書錄》,每天都要"登樓校讎",還要時時迎接四面八方慕名而來的訪書、讀書人。

比"萬卷樓"更早開始、同時進行的另一樁"名山事業"浩大工程,也於嘉慶五年(1800)全部完成,這便是李調元所編輯的大型叢書《函海》。該叢書共收書152種,大部分為巴蜀先賢著述。分30函,1至10為晉至唐、宋、元、明世人罕見之書,11至16專刻明代楊慎專著,17至30為自著之書及各家已刻而流傳不廣的書籍。另編書目《西川李氏藏書簿》10卷,分經、史、子、集4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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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海》是集巴蜀文化大成的學術總構和百科全書,涉獵文學、史學、民俗、謠諺、戲劇、藝術、音韻、訓詁、金石、書法、繪畫、編輯、農學、美食、庖廚等諸多方面。它是一介書生獨力完成的巴蜀文化的災後重建,雪中送炭,功德無量。

《函海》出版歷經艱難。它先後共有6種版本,1782年的初刻本只有20函、是因為李調元含冤被捕,刻版工頭向李夫人索要工錢未果而毀版以致。初刻本在國內已經見不到,只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有藏。

《函海》傾注了李氏半生心血,所收圖書都經過精心校勘,多有序跋記其原委。全書後又經其從弟李鼎元再次校勘審定。其後數十年,調元先生又多加修正改訂,所收書增至兩百種。該書一經流佈即為世所譽,李氏亦自嘆此生無恨矣!

李調元回老家時51歲,其後十八年間,他不僅成為百科全書型大學者,還縱情巴山蜀水,"玩"出"川劇之父"、"現代川菜之父"的兩個大名頭。

李調元是個美食家、美食研究者,他整理了父親收集的江浙烹飪資料,加上自己在京、粵、疆瞭解到的烹飪方法,寫成一部兩卷本《醒園錄》,記載了120多種調料、飲饌及食品的製法。所收菜點以江南風味為主,也有四川的,還有少數北方風味,甚至有西洋品種。書中記載的菜餚製法簡明,尤以山珍海味類有特色,是研究清代中葉烹飪的重要典籍。1980年代初,商業部組織專家註釋烹飪古籍,《醒園錄》註釋本一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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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園錄》關於川菜的部分,是川菜歷史上的第一部食譜。川菜的自成體系、現代川菜(清初"填四川"後,移民與巴蜀本土飲食文化融合發展起來的川菜)得以形成,首先歸功於李調元,在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川菜第一人實至名歸。

《醒園錄》出版時間為乾隆四十七年(1783),對四川這個內陸省份吸收外來烹飪文化具有開創性作用。直到現在,蜀中烹調燕翅鮑魚、糟醉魚蝦海產,《醒園錄》所載方法,猶時有所見。

李調元的詩文中,不少是"形而下"的風物作品,包括寫四川飲食原料、菜餚、點心、小吃的作品。《入山》《題青社酒樓》《食芋贈君章》、《落花生歌》等,對民間烹飪翔實記錄,讚譽有加;《峨眉山賦》將這天下名山的花木果樹、鳥獸谷蔬、山珍水族盡收一卷,為今人研究川菜原料的歷史,提供了充分的依據。

李調元對中國戲曲頗有研究,不僅關注戲曲理論,更是個戲曲大玩家。他把省外劇種引入川內,使其本地化,成為業界公認的"川劇之父"。

文士李調元與藝人魏長生相交甚厚,攜手為川劇藝術發展作過重大貢獻。川劇彈戲的四大本《春秋配》《梅絳褻》《花田錯》《苦節傳》,經李調元潤筆整理,文采斐然,也更適合彈戲演唱。此舉開文人寫作川劇劇本之先河,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初的趙熙,成為川劇藝術的一項重要傳統。

李調元不僅喜歡看戲,還自己組建一個"家戲"班子,在四川各地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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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2011年迎春之際,四川省戲劇家協會主席廖全京、省川劇院院長陳智林、四川民俗學會會長江玉祥、省川劇藝術研究院《四川戲劇》雜誌副主編尹文錢等齊聚羅江,集體朝拜"川劇之父",為先生故里打造臨江仙川劇會所、組建調元翰林演出班致賀。

調元先生集大雅大俗於一身,如此非常之才、非常之功,只能說是天造地設的山呼海嘯了!

如今傳統文化復甦,前度"鄉賢"又重來。

什麼是鄉賢?李調元就是。

巴蜀歷史上,像李調元這樣嘔心瀝血回報鄉邦、奉獻巨大,而且是終其一生、非在一時的,實在不多。

書山起,《函海》畢。品川菜,唱川戲。"草堂溪水清,照見溪上屋。幽人正著書,燈光映修竹",如此晚年生活,正是萬千書生的夢境。

就這麼下去,李調元可能活出中國文人家園故事的精彩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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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上天似乎不樂意世間事有這般圓滿,李調元的人生也終遭浩劫,未能快樂到底——天地大戲場,以悲劇告終。

萬卷樓建成15年後,嘉慶五年(1800)二月,一夜間被打劫一空,化為灰燼。

起火原因有多說:一是四川白蓮教起事,"忽被土賊所焚";一是遭李調元過去的政敵串通盜匪放火;清人王培荀則認為"賊人"就是李氏族人。

正在成都友人家中避難的李調元聞訊悲慟欲絕。

趕回故居後,他將殘書片和書灰捧起用黃綾包好,埋入土中,在萬卷樓遺址用青石砌起高2米、長2.67米的墓堆,親筆寫了"書冢"二字,刻石碑立於冢前,以詩相哭,泣不成聲:

不使墳埋骨,偏教冢藏書。焚如秦政虐,莊似陸渾居。人火同宣謝,藜燃異石渠。不如竟燒我,留我待何如?雲峰樓成灰,天紅瓦剩坯;半生經手寫,一旦遂成灰。獺祭從何檢,尤槓漫逞才。讀書無種子,一任化飛埃。

(同治四年《羅江縣誌》卷三十五《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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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卷樓被焚後,李調元"意忽忽不樂",兩年多後,終在嘉慶七年(1802)十二月撒手人世,時年69歲。

我想,在此之前,壘起"書冢"、埋葬書灰之時,李調元實際上已經把自己一起埋葬了。

逝者如斯,調元先生如山似海。

說高說矮也罷,說深說淺也罷,其實,——山在那裡,海在那裡,調元先生就在那裡。


伍松喬簡介

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擔任四川日報副刊主編。四川大學新聞傳播研究員、四川省巴蜀文化中心研究員。2017年11月因心梗不幸去世。

中國新聞獎、冰心散文獎、四川省文學獎、巴蜀文藝獎、中國報紙副刊特殊貢獻者榮譽稱號獲得者。系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四川省作協主席團成員,四川散文學會、四川文藝傳播促進會副會長。

出版有散文集《姓甚名誰》、《隨遇而樂》《記者行吟》《四川散文名家自選集伍松喬卷》《十字嶺,識字嶺》,評論集《媒體上的文化莊稼》,傳記《中國書生宋育仁》、人文地理《成都》《羌之紅·北川重生羊皮書》《天下古成都》等十餘部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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