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晨跑在街心公園。天色微青、秋風乍起。忽聽到樹叢裡有人咿咿啞啞在唱戲,軟軟糯糯很好聽。循聲過去,我看見一個已不年輕依舊肢體靈活的女人背影,正邊踩雲步邊唱著“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汙淖陷渠溝……”我才知道她是在唱越劇名段《葬花》。又聽了會兒,內心猛然一墜,我想起了《紅樓夢》裡的那個時代。那是個無法告別的時代。
林黛玉
這一次我再也不要原諒寶玉。
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我心,事後還招得一群人背後議論我“小性兒”。我就是不“小性兒”,他們還會在我身上挑出細細密密一堆毛病,盡情地嘲諷,戲謔。他們連迎春姐姐那樣的正經主子都不放在眼裡,何況我這個長年寄人籬下的患病孤女。上次鳳姐故意拿個戲子跟我比,他們不都在取笑麼?
寶玉後來說那個戲子年紀小小就得咯血病死了,不住地惋聲嘆氣。豈不知《蓮華經》有云:“在人間,貧窮困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眾生沒在其中。”
她此去倒可解釋為魂歸離恨天,我還不知要煎心日日復年年到何時何月……
今年的秋天好象特別冷,得喚紫鵑給我加件衣服。紫鵑倒是知我心的一個好丫頭。
可恨寶玉還不如紫鵑,他什麼時候能學會看破不說破呢?
紫鵑
只怕寶二爺學會看破不說破,我家姑娘又要怪罪他藏著掖著了。
我家林姑娘是哪兒都好就是這點不好,總愛刺傷最關心她的人。
這榮國府里人人兩隻勢力眼,一顆富貴心。個個打著腳踩別人往上爬,踩死別人得榮華的鬼胎。她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除了寶二爺和我紫鵑,還有誰為你操心!
姑娘啊姑娘,你人入了大觀園的門,心就得隨榮國府的俗:
老太太是不得不提醒的,璉二奶奶是不得不逢迎的,寶姑娘是不得不提防的,花襲人是不得不籠絡的,你心氣再高也是不得不在這屋簷下低頭的。
誰讓林老爺去世的早……奇怪,身為朝廷大員的林御史怎麼只給自己的獨生女兒留了幾箱書筆的傢俬呢?
賈璉
“拿人錢財,與人分憂”這道理我一直沒忘。
我和鳳姐也確實盡力了,可惜林姑父你的女兒不爭氣。
這榮寧二府七百多號人誰不說薛大小姐最會做人,林家姑娘最會得罪人。
何況二太太私下告訴我,貴妃娘娘專門賜給寶姑娘和寶兄弟一人一串紅麝香珠,就是暗示她有意促成“金玉良緣”。
現在就看老太太的意思了。
賈母
還用說嗎?
兩個玉兒,我的心是偏向你們的,也是偏向賈府的,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偏向賈府的……
只是這層窗戶紙幹嘛非得我捅破?
王夫人
萬能的觀世音菩薩: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等千年媳婦熬成婆等得花兒也要謝了!
——明個還進皇宮發動貴妃娘娘去!
元春
我這個人有個秘密,就是一看到和我行事相似的人,就從心裡產生厭惡。
那個薛家表妹,就讓我在見到她的一瞬間,產生了這種感覺。
我面上表現得非常欣賞她,回到宮裡就吩咐心腹去找負責挑選秀女的司禮太監,絕對不能讓商家之女薛寶釵有得見天顏的機會。
薛寶釵
林丫頭徒有才華,卻沒有城府;鳳丫頭徒有城府,卻沒有韜略;探丫頭徒有韜略,卻沒有身份。
一個真正能夠一路青雲的人,應該是集才華、城府、韜略、身份於一體。且懂得罕言藏拙,懂得相時而動,懂得處事周到,懂得順應人情,懂得可為不可為。
我原以為我都做到了,有一天才發現我做錯了。
那就是我喜歡的人最討厭我這樣。
有些難過,為什麼人人都喜歡我這樣偏偏他不喜歡我這樣?
賈寶玉
因為我沒有野心,只想找個和我一樣沒有野心的人,相依相偎就此一生。
死後,我和她一起化為飛灰,飄向西方的極樂清淨世界。
那裡無諸惡道,無苦眾生,但受諸樂,生死不侵。
我把這個美好的夢想告訴林妹妹,她聽了哭著罵我痴人說夢。
我只好掃興離開瀟湘館,走到竹叢邊我又懷疑林妹妹方才的生氣一定是裝的。她心裡指不定有多美呢!
其實世上人個個都在裝,要麼裝愚要麼裝聰明,要麼裝善要麼裝奸惡,要麼裝慫要麼裝英雄、要麼裝情種要麼裝正人君子……
林妹妹只會裝出表情,她跟他們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人生如果沒有了夢,豈不成了一具具貪婪、毒辣、陰險、狡詐的行屍走肉。
所以我寧願繼續做我的紅樓夢。
只是經過許多朝許多代後,我的人生回憶錄《紅樓夢》被一個叫曹雪芹的破落貴族邊抄邊篡改成了《石頭記》。
我那時已做了幾百年的和尚。
我還是喜歡以前的書名,因為紅樓紫陌,畫棟雕欄,佳人才子,帝王將相,終會隨世道滄桑,幻成一夢。
唯一真實長存的,無非是我和林妹妹“只念木石前盟”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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