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虹:永遠的味道

2018年夏天,大孫子出生,我得意洋洋升級為爺。去到婦兒醫院看孫子,正趕上娃娃津津有味的喝奶,小臉上似乎也得意洋洋。小護士肯定的告訴我:他已經能精細的辨別食物的味道了。驚訝於這麼個小人兒,於人之初就感知了味道。不禁回憶起自己關於味道的記憶。

陸虹:永遠的味道

童年最美妙的味道是鹿鳴春的豆沙包帶給我的。

父親在遼寧省作家協會工作,我出生在作協大院,也就是張作霖張學良的大帥府。遼寧作協在大青樓辦公,家屬就在小青樓居住。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汽車還是稀罕物,遼寧作協為廳級單位,卻有一臺雪佛蘭,好像是建國前美國人留下的,因為當時遼寧作協有一批延安魯藝過來的大人物,這臺轎車是給他們配備的辦公用車。

那一年我6歲,整天在大院裡瘋玩瘋跑,見著汽車喜歡的不得了,一有機會就圍著車轉。司機王師傅是一位和藹的老者,喜歡逗我玩,我就成了他不出車時的跟屁蟲。夏季的一天,我正興高采烈在車裡玩,馬加先生走過來要用車去省裡開會,王師傅就讓我從車裡下來,怕影響大人工作。馬老是著名作家,早年東北大學文學系學生,“九一八”日本關東軍佔領東北後流亡北平,發表《登基前後》一鳴驚人。後來去了延安,曾經擔任延安魯藝的教授,解放後任遼寧作協領導,代表作《開不敗的花朵》曾經被譯成英、法、德、日多國文字。馬老為人和善,從延安ZF到五七FY再到文化大GM,歷次運動期間他從不參與整人批鬥那一套。解放後有一年故鄉新民發大水,馬加帶著稿費趕回故里挨家挨戶送五元錢,這件事被當地百姓口口相傳,都說家鄉出了個馬大善人。馬老因為工資高稿費也多,所以生活水平高於其他人一大截。馬老是“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公文包裡不時備有糖果,分給大院裡的孩子們。我們當然就樂於圍在他身邊。馬老見我對汽車依依不捨的樣子,就對王師傅說:帶他坐一圈吧,我辦事時間不長,你領他在車裡等我就行。可是一直等到我都玩膩了,馬老才回來。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我在車裡上躥下跳累的口乾舌燥,肚子也咕咕叫了。馬老回來見我滿臉的不高興,就問我是不是餓啦?我趕緊點點頭。馬老吩咐王師傅說:我們路過鹿鳴春時停一下。從方形廣場省委到南市場鹿鳴春沒有多遠路程,很快車就穩穩的停在了鹿鳴春門口,大手牽小手,馬老領我走進了鹿鳴春。

陸虹:永遠的味道

上世紀六十年代全民貧困,我父母工資都不算低,但是生活其實僅限於溫飽。去飯店意味著相當的奢侈和豪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那麼大的飯店,東張西望可能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吧。長大以後才知道,鹿鳴春是遼菜發祥地及經典代表,鹿鳴春的美食美味解放前就已經名揚東北,末代皇帝溥儀在這裡品嚐過滿漢全席,“一號包房”還是共和國主要領導SQ同志當年領導地下工作和就餐的地方,留下一段紅色傳奇。

建國以後,鹿鳴春名氣更大了。寬敞氣派讓童年的我大開眼界。馬老安排我來到了一張小桌旁坐下,招手叫來服務員點了一碗素燴湯,一盤豆沙包,一盤溜肉段。溜肉段先上來,一路冒著熱氣,飄著肉香,引人垂涎,我狼吞虎嚥大吃起來,馬老滿臉慈愛的對我說:別光吃大肉,喝口湯,再吃個豆沙包。我就按照他的話,喝了口湯,素燴湯有點熱,只能小口喝,我等不及就改變順序先吃豆沙包,豆沙包不算大,和我那時小拳頭一般大小,外表雪一樣的白。我頭一次見到這麼白的面。家裡母親蒸的麵食雖然也叫白麵饅頭,在這豆沙包面前卻黯然失色。我狠狠咬了一大口,咖色的豆沙餡流了出來,軟軟的,甜甜的,還略帶清香。那清香中有槐樹花的清爽、榆樹錢醇厚、黑添添(一種野生深紫色小漿果)的甘甜,都是我童年的最愛。豆沙包皮很薄很薄,像喧軟的紙一樣包裹著裡面的餡料,紅豆的香、麵粉的香、水果的香、花朵的香統統藏在餡裡,香味纏繞在舌尖,讓人舒暢滿足又有點懶洋洋的。我被這種味道驚呆了,無法用語言描述。以至於後來一談起美食美味,我立刻就聯想到那個夏天,鹿鳴春的豆沙包。

陸虹:永遠的味道

第二次去鹿鳴春吃飯是十年動亂以後的事了。八十年代中期,遼寧作協為培養青年作家,舉辦了多次文學講座,輪番請來了王蒙、從維熙、劉心武、李國文、張抗抗等知名作家,他們每次到瀋陽講座以後,遼寧作協都用宴請聊表謝意,因為那時還沒有講課費一說呢。作家們自然對瀋陽歷史文化感興趣,所以鹿鳴春就成了宴請首選飯店。原因之一,鹿鳴春是1929年成立的老字號,“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鹿鳴春源名於此,文化名流和鹿鳴春相得益彰。二是因為鹿鳴春代表了瀋陽特色和餐飲最高水平,遼寧作協想把地方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嘉賓,也是盛情和美意。

遼寧作協宴請著名名作家王蒙那次,我負責攝影也敬陪末座。王蒙歷任文化部領導,中國作家協會領導,我們這代人是看著他的《青春萬歲》長大的。那次點的都是鹿鳴春的招牌菜:㸆大蝦、香雞、松鼠魚、蔥燒遼參等色彩繽紛擺了滿滿一個大圓桌。我那時剛剛參加工作不久,此前也沒見識過這種場面,又有王蒙這樣的偶像級人物在場,心中不免興奮,加之拍攝跑前跑後累得又飢又渴,見到每個餐位上都擺了一個淺口碗,碗裡面裝著淡淡的茶水,我就端起我面前的一碗一飲而盡。茶水很淡,不涼不熱剛剛好。當宴會正式開始了,我才發現其他貴賓紛紛用各自面前那碗水洗手,怪不得茶水又淡又溫呢,原來我剛剛喝下的是洗手水,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偷偷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到我,才稍微有些安心。後來父親告訴我說,其實不是沒有人注意到我,是大文豪們刻意忽略,他們在拼力維護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就像當年馬老給與我的慈愛一樣。我很慶幸在成長的各個階段能遇見這些文學大家思想大家,他們共同小心翼翼保護一顆年輕心靈的尊嚴,讓我一路領略到人性的光輝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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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超級現代大飯店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門童拉門,侍者相迎,旋轉樓梯,猩紅地毯。包房裡冬暖夏涼,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天上人間。整套的紅木傢俱,雪白的檯布有蕾絲花邊,每個人面前有兩套餐盤,三隻不同型號的高腳杯,筷子裝在錦繡的袋子最次也是紙袋子中。檯面太大中心是夠不著的,店家就擺上中看不能吃的鮮花。美則美矣,就是我總也記不住在那些豪華的場所吃了些什麼,只記得許多杯子盤子在面前換來換去。價格我倒是記住了,因為價格往往是高的超出我的想象力。最可怕的是越是超級現代大飯店,菜式越沒有特色,忽如一夜春風來,怎麼東南西北的菜式集中到超級現代大飯店裡就都是一個味道了呢?最不能理解的是現代大飯店有運動場那麼大的廚房,聯合國會議桌那麼大的備餐檯,用升降機上菜,升到二三四五六七八樓備餐檯再放進手推車,服務小姐小心翼翼推車穿過長長的走廊,然後放到客人面前來,熱菜涼了,拔絲地瓜軟軟塌塌,索然無味。涼菜熱了,冰鎮芥藍裡面的冰都開始冒汗了。

鹿鳴春則不同,在那些最膨脹的歲月裡,鹿鳴春也沒有像那些現代化大飯店那樣瘋狂擴張,連鎖加盟紛紛攘攘。粵菜,川菜,湘菜,徽菜輪番粉墨登場,在餐飲行業搶金掠銀的時候,鹿鳴春始終保持遼菜風格,不跟人家比裝修比設備比餐具比形式,格外注重顧客盤子裡的內容,堅持不搞那些花裡胡哨,傳承的是遼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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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鳴春作為百年老店依然是我招待至愛親朋的首選之地。常來常往之後,鹿鳴春的招牌菜我都十分熟悉,不用菜牌閉著眼睛也能點。我點菜堅持由淺入深的原則,一餐宴席必須有序幕,有高潮,有結尾,同時還要兼顧到貴賓們南甜北鹹,五洲四海的特殊需求。大幕拉開先點四隻冷盤,除了好吃,一定要好看:紅黃藍白色彩斑斕,龍鳳呈祥形態各異。先由眼睛鼻子耳朵激發起食慾,引起饞涎欲滴,第一步是吊胃口。然後再上四道清爽熱菜,目的是打開貴賓們的胃口,第二步是開胃口。在吊胃口,開胃口之後,味蕾進入最佳狀態,此時再點雞鴨魚肉生猛海鮮。一道道大菜行雲流水似的擺上桌,色香味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眼耳口身心靈全部沉浸在滿足舒暢當中,就像看了一出過癮的大戲一樣一樣的。

美食之道其實是大道,絕非“吃貨”那麼簡單。吃貨是解決飢渴問題,美食則是品味,是藝術欣賞。美食家需要不斷提升自身修養,既有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又有豐富敏銳的味蕾,重中之重的是腰包裡還要有銀兩。美食家更需要不斷學習:向廚師學習,因為廚師操作和食客品嚐共同完成一道美食的前世今生。美食家還需要向食物學習,因為人和食物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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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鹿鳴春就是這樣相學相長,互相雕琢的老朋友。高山流水,一生知音。

後來鹿鳴春的老房子被扒掉了,在原址又蓋了一座大樓,底商依然是鹿鳴春。主食我每次依然點豆沙包,五十年來是一樣的味道,我就在這熟悉的味道里向自己的童年和青春問候,向充滿人性光輝的前輩們致敬。

(鹿鳴春豆沙包其實叫澄沙包,紅豆餡料蒸熟後,用蘿篩澄沙出餡,因此得名。是遵循宮廷傳統工藝,純手工製作的。我從童年起叫慣了豆沙包,就不改了。——後記*2020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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