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索隱】名家“真言”——漫談近60年我接觸過的諸派太極名家

所謂虛,即是每一動起始、路線、運行的過程都是虛的(俗稱 "虛運轉 ");所謂實,即是在動作到位的那一瞬間勁與意兩者合而為一,這就是"靜之則合"。而且此瞬間極為短暫,稍縱即逝。猶如木工釘釘子,釘之前,意擱在釘子上,眼瞄準釘子,鐵錘往後悠盪試著要釘(這是 "虛運轉 "),只有當鐵錘擊中釘子的那一瞬間,勁與意才合而為一,叫靜之則合。分,是勁與意的分;合,是勁與意的合。"動之則分,靜之則合",這是"太極"的事,不是"無極"的事。而"太極者無極而生",意思不是無極之外另有一個太極存在,而是無極裡有個虛靈不昧的本體,那就是太極。

我學習太極拳的時間不算短,有幸接觸過眾多明師,周圍也有不少水平較高的拳友,向這些師友學拳的情況、過程及見聞,現在回憶起來,仍歷歷在目,神往之情依舊。

1991年我在去杭州拍攝電視劇《臺灣奇人》期間,曾應吳山國際太極拳協會夏濤會長邀請,在該協會的學術講座上做過發言,講過我接觸過的太極拳名家和向一些太極拳名家請益的大致情況。

20世紀50年代初,我跟隨積水潭小山上匯通祠裡的匯通武術社社長高瑞周學拳。高老師是李式太極拳第二代傳人,教過京劇大師梅蘭芳學劍。1958年,高老師逝世之後,我又陸續接觸到徐致一、吳圖南(吳老)、高子英、姚宗勳、楊禹廷、劉晚蒼、汪永泉等眾多名家。改革開放後,我正式拜在吳式太極拳著名武術家王培生老師的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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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極拳啟蒙老師匯通武術社社長高瑞周

1963年我到清華園跟徐致一老師學拳,是在武淑清師姐的引領下,跟隨白玉璽師哥一起去的,斷斷續續學習了兩年多時間。一次在什剎海,經徐老師介紹,又有緣認識了他的師兄吳圖南。因我離吳老住處較近,故又經常到吳老家中請教。我正式跟吳老學拳是 20世紀 60年代中期,吳老的傳授方式獨具特色,即教拳按部就班,循序漸進。築基練體就是築基練體,不到講用的時候,絕不講這招怎麼使,那招怎麼用。然而這種傳授方式,讓當時急於求成的我一度很不滿足,為了學會"用招",曾利用各種機會向許多老師去"求藝",學過八卦掌,也學過意拳。這種做法,一方面說明自己習武的積極性高漲,但另一方面,又說明我當時心浮氣躁、思想不專,更說明我對太極拳缺乏正確的認識,忽略了它不同於其他拳種的個性特點。有一位師哥曾坦誠地跟我說:"轉益多師固然好,但必須先精通一門,你現在太極拳只沾點邊,還沒入門……"言下之意就是別滿世界瞎撲騰了,還是把心收回來一心一意學太極拳吧。這些話,曾讓我感到很委屈,苦惱了很長時間,而之後所走的一段彎路,逐漸讓我認識到這位師哥的話,確實是對我大有裨益的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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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在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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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與白玉璽(左三)、武淑清(左四)陪徐老(致一)遊中山公園

20世紀 70年代中期,我聽一位拳友說起"太極樁"如何如何神奇,不但能增長功力,而且還能使你很快入門,當即到處打聽,總算了解到太極十三勢八門五步,即八種手法(勁別)、五種步法。太極拳歷來有"一字樁""川字樁""馬步樁",而這八種勁別,也是八個樁。那位拳友告訴我,這些知識他是得自在地壇教拳的孫德善老師,而孫德善的老師,就是楊式太極拳大家汪永泉(是位高人)的早期弟子之一。後來又聽拳友祝大彤說,汪老教人時曾講,"你是船我是水,你是水我是石頭"以及"我站在那兒就是一把撐開的傘",如此種種令人神往的話,讓人聽了真恨不得馬上能登門請教——但苦於沒有關係,只好等待時機。心裡真是急呀!

趕巧,這時又聽說北京吳式太極拳研究會會長——人稱"蓋地壇劉三爺"的劉晚蒼先生,應邀接待日本友人,給來賓說手時,太極勁兒輕靈活潑,運用得十分巧妙,令日本朋友非常佩服。因我是練吳式拳的,於是就興致勃勃地專程到地壇拜見劉三爺。果然名不虛傳,劉三爺是山東大漢,身材魁梧,人很豪爽,不但功力很大,手上的擒拿技巧也相當熟練。每天既教拳械,也跟學生們挨個兒推手,基本上是車輪大戰,一個不落。在劉老師的場子裡,我待了兩年多,收穫很多,還認識了我的良師益友陳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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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晚蒼先生拳照

耀庭先生是杭州人,北京化工學院(今北京化工大學)的著名教授,中等身材,十分友善,總是笑嘻嘻的,是個十足的儒雅書生。他推手也相當儒雅,不愛使拙力,小勁兒特好,聽得敏銳,變化輕靈,他經常向我講解"用意不用力",給我的印象最深。後來在地壇,耀庭介紹我認識了餘同和。餘同和,別人都叫他"小余子"。閒談中,聽說他自打跟汪永泉老師早期的徒弟高佔魁老師學習以後,功夫大長。我想,見不著汪老師,能見到高老師也不錯啊!於是就和耀庭商量,通過餘同和與高老師聯繫上了。自此向高老師學習了兩年多的身形、手勢和一些楊式太極拳的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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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良師益友陳耀庭

高佔魁老師身量不高,乾巴瘦,原先是楊澄浦的入室弟子閆月川的徒弟,閆老師逝世後復拜在汪老門下。他周身松得很好,內力也非常圓活。愛比畫,一般不教拳架,只講身形、手勢,文化程度不高,講起拳來很直白、很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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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高佔魁老師

他常說:"關鍵在於松肩。""肩不開,胯不開,從生到死都練不出來。"他的徒弟餘同和的肩、肘就很活,兩隻胳膊像掛在肩膀頭上一樣。高老師認為,"胳膊使勁,東西都拘在自己身上。沉肩就是松肩,就是讓肩沒了"。他跟我打過一個比喻說:"丹田好比是水,胳膊就是水上漂浮著的船。根本沒肩什麼事。"為解決松肩、活肩的問題,我們學過"撕肩",意想從大椎穴像撕布似的順兩肩往下撕;也練過兩手交叉相握,擱在腹前,用身軀的前後晃動來帶動肩、肘、手;甚至還在兩腋下夾一個球來體會身軀的晃動帶動肩、肘、手打出的那種冷彈、松沉的力道… …那一陣雖然沒有學拳架,但在與高老師的接觸中,進一步加深了對胡樸安前輩講的"松、固、凝"三字訣的理解。所謂松,體要松;固,氣要固;凝,神要凝。總之,無非就是強調太極拳是內家拳,肢體動作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內功的要求。它由內達外、內外協調一致。而且是其根在腳,根起根落,有去有回。跟日常生活中人們的習慣幾乎完全相反。為改變日常生活中的習慣,高老師讓我們周身放鬆,雙手放在齊胸高的櫃子上,意想兩掌沾著櫃子,不準用手推,而是"全憑心意用功夫",蹬之於腳,用由腳到膝、到胯、到腰……節節貫串傳導到手上來的內勁,使櫃子移動。當然,櫃子如果太沉或太大,將會紋絲不動,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你仔細體會這個勁兒不是用手頭上的拙力(也可以說不是局部力)推的,而是"意想"蹬之於腳,由腳節節貫串傳導到手上來的一種整勁。光這個練習,我們就練了很久,似有所得。此外,高老師還愛講許多前人不愛公開的論點,如:"球體"的論點、"中"與"藏中"的論點、"尾閭上手"的論點等。因學時基礎較差,體會不深,就不在此一一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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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永泉老師(前排左二)與弟子高佔魁(後排中)等合影

在我和耀庭跟高老師學習過程中,自己心裡那個有朝一日能拜見汪永泉先生的念頭一直沒有泯滅。有一次聽拳友說:"趙紹琴大夫(汪老的摯友、東直門中醫院溫病專家)講,六月一日他要去汪老家,那天我們也可以去。"我聽了既興奮又矛盾,興奮的是"仰慕已久",矛盾的是擔心弄不好不但傷了高老師的心,再落個"雞飛蛋打",誰也不教我們了,那就太傷腦筋了!思想鬥爭的結果還是沒有去。

到 1976年秋,機會終於來了,我們總政話劇團在首都劇場公演話劇《萬水千山》,聽說汪老想看戲,我迅即搞了幾張票,請汪老和家人前來觀劇。那天演出結束後,我不等卸完妝,就懷著興奮和恭敬的心情,匆忙趕到臺下看望汪老。汪老端詳了我一下,和藹地對我說:"你在臺上還有陰陽!"我顧不得細問指的是什麼,連連表示:"我跟高佔魁老師學拳兩年多了。他人特好,但每次去,只講身形、手勢,不教架子,我一個人在家沒法練,想學學您教的架子,個人好練習。"汪老聽後,毫不猶豫地當即表示:"喜歡就來吧。"從此,我幸運地成了汪老在建國門五號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汽車庫前從學者當中的一員。

在我印象中,汪老非常重視起步的基礎。第一次到他家,他就問我:"知道太極拳運動與一般運動有什麼區別嗎?"我沒有立即回答。他說:"運動,運動,運而後動,是太極拳鍛鍊的特點。一定要明白,是以什麼運的,身體四肢又是怎麼動起來的。"接著他諄諄告誡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日常要按太極拳的規矩來練拳,明規矩、守規矩,而後是脫規矩、化規矩。規矩是什麼?規矩就是練功要領。當即他就引用《十三勢行功心解》和《十三勢歌譜》中的兩句話"以心行氣,以氣運身"和"意氣君來骨肉臣",問我練拳時對這兩句話有什麼體悟嗎?慚愧得很,練拳多年,拳經拳論也看過不少遍,就連鄭曼青前輩在《鄭子十三篇》中講的"所謂以心行氣,以氣運身者,皆運而後動也。即猶電車汽船然,借氣之力,運之後動,與肢體及局部之動謂之為運動,則大相徑庭"這些話我也能背誦,但結合實踐,認真深究練拳時有什麼體悟,一時還真難以作答。看來自己儘管練拳多年,仍然還只是在"沾點邊,不摸門"的階段。汪老看我有些發愣,耐心地跟我講,"以心行氣"不是故意努氣,心意一動,也就是腦子一想,如何如何……接著他談到所謂"意氣君來骨肉臣",就是後者聽命於前者,而且內裡的心意與外在的身體各部既有主從先後之別,又是協調一致密不可分的,顯現的結果是一動無有不動,周身一家完整一氣。

談到我以前練完拳大汗淋漓,覺得口乾舌燥,似乎有些氣上不來,不願說話,汪老指出這是沒有按"運而後動"的法則鍛鍊的結果。他告誡:"切記要按要領練,內氣催外形,得養;外形叫內氣,傷身。你口乾舌燥,似乎有些氣上不來,這是傷了氣。"他反覆強調"運動,運動,運而後動"這個特點千萬不能忘。也就是說,太極拳必須注重內功修煉,培養內氣,求得內氣充盈通暢,並使內氣與外形相配合,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祛病延年、強身健體的效果。他認為,目前絕大多數人都是為養生而練的,即使有些人為掌握技擊的功夫而練,也必須在此基礎上(健康的體魄和充足的內氣),加練揉手技法及其他,到能夠"知己知彼"了,才談得上掌握太極拳的技擊本領。所以培養內氣,使內氣與外形相配合,這是根本。

跟汪老學了將近大半年,記得好像是 1977年大年初四,我去給汪老拜年,汪老對我說:"昨天你老師(高佔魁)來了,他聽說你在我這兒學拳,雖然沒有說什麼,但你還是回到他那兒去吧,以後有機會再說……"汪老等於給我下了逐客令,我只好不情願地離開了汪老,心裡總感到很憋屈——學點東西真不容易!其實,怪誰呀?主要怪自己,不懂人情事理,關係沒有處理好!記得後來高老師還讓耀庭來叫過我,由於經過這次挫折,加之參加拍電影,工作比較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哪兒都沒有去!

到 20世紀 70年代末 80年代初,王培生老師從外地返京,因為從1956年起我就耳聞他如何如何,十分仰慕。於是便與外語學院的周毅老師共同策劃組織人利用週日請王老師教吳式拳。剛邀集了十七八個人,在開課前,忽然有四位拳友撤走了,後來才知道,他們認為石明先生(汪老的早期入室弟子朱懷元的徒弟)雖然名氣不大,但講的、教的從基本入手,通俗易懂,基礎淺的人容易學到,成效快,所以他們就跟石先生學去了。開始我不以為然,但沒有想到,之後,也就是 3年左右的光景,這幾個拳友一個個都功夫大長,比起以前在一起玩的拳友來高出了一大截,真是讓人既羨慕又苦惱。若從 50年代初算起,我練拳也快 30年了,功夫沒少下,老師也都不錯,自己怎麼就不得其門而入呢?

【武林索隱】名家“真言”——漫談近60年我接觸過的諸派太極名家

王培生老師拳照

這時,還是我的良師益友楊家倉兄的一席話點醒了夢中人。家倉兄對我說:你練了這麼些年,身上有東西但用不上,確實還沒入門。比如1974年,你向楊禹廷楊老請教,楊老跟你說過"中心、重心,虛實要分清",可你現在整趟架子還是虛實不分,從頭到尾,"勁""意"都攪和在一塊兒,這不行。應有虛有實,分得清清楚楚。家倉兄還說:所謂虛,即是每一動起始、路線、運行的過程都是虛的(俗稱 "虛運轉 ");所謂實,即是在動作到位的那一瞬間勁與意兩者合而為一,這就是"靜之則合"。而且此瞬間極為短暫,稍縱即逝。猶如木工釘釘子,釘之前,意擱在釘子上,眼瞄準釘子,鐵錘往後悠盪試著要釘(這是 "虛運轉 "),只有當鐵錘擊中釘子的那一瞬間,勁與意才合而為一,叫靜之則合。分,是勁與意的分;合,是勁與意的合。"動之則分,靜之則合",這是"太極"的事,不是"無極"的事。而"太極者無極而生",意思不是無極之外另有一個太極存在,而是無極裡有個虛靈不昧的本體,那就是太極。

正因為如此,若不知道無極,太極就無從談起。記得當時家倉兄特別強調:"石明老師教學生先站好無極樁(先找到無極的那個狀態和感覺),作為習練太極拳的切入點,這是非常高明的。"

家倉兄的直言相告,讓我想了很多。自己進步不快,不是老師不教,也不是自己功夫下得少,更不是自己對拳的熱愛比別人差,主要是腦子笨、沒悟性。一些道理,徐致一老師、吳圖南老師、劉晚蒼老師、高佔魁老師、汪永泉老師等很多前輩口頭或在其著作中,都有所涉及。而在我從各種書籍報刊中所摘抄的學習筆記中,這樣的內容也很多,如張卓星在《太極拳的練拳要領》裡就談道:"太極拳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系統和行功原則……一般人由於對太極拳缺乏科學的認識,或沒有摸到門徑,所以望洋興嘆,不得其門而入",他著重從"靜功"和"行功"兩個方面,闡述太極拳的特點和與其他拳術運動的不同之處。關於"靜功 ",他談到了"無極的概念";在"行功"裡,他談到了"一般人重外形輕內功,認為拳架動作就是一切,其實,拳架動作只是達到內功的手段 "。他認為:"促進太極拳運動的發展,當前必須在提高行拳的質量上狠下功夫……關鍵是進入內功的鍛鍊,否則要想獲得它的一切效益(包括養生和技擊)都是不可能的。"張卓星先生強調"弄清太極拳的真面目,找到正確的鍛鍊方法"很重要,這跟武式太極拳家郝月如先生的觀點相一致,郝月如先生講:"太極拳不在樣式而在氣勢,不在外而在內。"雖然,我對太極拳特性的認識,一年比一年不斷在加深,好高騖遠和急於求成的思想也逐漸有所克服,但一直沒有解決好的問題還是不但"認識上"囫圇吞棗、不求甚解,而且"實踐中"對一些基礎的東西又下的功夫不夠,其結果當然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自己還能夠實事求是,承認自己的差距,發現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更因為自己身邊有許多坦誠相待的好朋友,可以不斷向他們請教。在這些良師益友的影響和幫助下,有一段時間,我也曾結合此前跟汪永泉老師和高佔魁老師習拳所得,認認真真練過石明先生傳授的"首先在'體'上'開溝挖渠'"(站無極樁、練單操、轉胯圈兒……)我逐漸意識到基礎太重要了,所以武術界常說"沒有載道之基,難為載道之體"。(本文節選自陳惠良先生《習練太極拳之見聞與體悟》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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