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矩陣.1587》:萬曆十五年

【導讀】1587年春,倦學的皇帝朱翊鈞,斷頭的女王瑪麗·斯圖亞特和忠孝的文人王世貞。

《歷史矩陣.1587》:萬曆十五年



冬天的江南,雪總能成為詩的語言

密雪如織, 四野闃然。咔嚓嚓,椽條處傳來一陣清脆的斷裂聲,屋頂頓時亮出了一個天窗。瓦片像散落的算珠一樣,歡快地落進室內。1586年的冬天,紹興的雪一場接一場,范家這間老宅子是住不成了,六十六歲的徐渭面臨第十次搬家,箇中滋味,他在《雪中移居》中寫到: 百苦千愁不在唸,腸斷茫茫黯黯天。溼滑的雪地裡,爛泥足有一尺深,徐渭深一腳淺一腳來到酒莊,草鞋早已不知去向。溫一壺老酒,醉詠梅花,杖頭錢賒賬一百。雪一直下,徐渭的二兒子徐枳,將居無定所的老父親,接到他入贅的王家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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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青藤山人)小像

雪化了,春天也就不遠了。1587年2月5日,農曆臘月二十九,立春。當日,順天府尹完成了一年一度向皇室進春的儀典,文武百官在午門外吃了御賜的春餅,這春天可就算是來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 春風送暖入屠蘇。大年初一,江南地區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太倉弇山園內年味沖淡,閒居的王世貞照慣例寫了一首新年試筆詩後,鎮日閉門枯坐。這一天北方的天氣倒是晴朗,破曉時分,一陣東北風將除夕夜滿地的鞭炮屑徐徐吹散,京畿大地,四方晴明。皇帝身著袞冕,在皇極殿升座,接受百官的元旦朝賀。1587年2月7日,大明王朝迎來了萬曆十五年。

明朝官員在正月裡享受兩輪假期,從正月初一開始是為期五天的春節假,元宵節給假

十天,從正月十一持續到正月二十。皇帝作為一國之君,除了勤於政務,還要刻苦研習儒家經典和祖宗家法。1587年2月17日,農曆正月十一,是元宵節假期的第一天,但是萬曆皇帝沒有給自己放假,而是到文華殿進行了一次日講。文華殿的前殿和後殿有穿廊連接,皇帝的日講就在這樣一個過廊裡進行的。

給皇帝上課的老師稱為日講官,由翰林院的侍講學士和侍讀學士充任,官階從五品。上課時一官讀,一官講,故又稱講讀官。萬曆十五年的第一場日講,不出意外的話,徐顯卿作為翰林院侍讀學士應該參與其中。半年前,徐顯卿在五十大壽的前兩天,榮升詹事府詹事,執掌皇室的教育事務。這位在明史上沒有留下任何傳記文字的正三品大員,卻用一冊圖文並茂的《徐顯卿宦跡圖》,向世人強勢呈現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26個瞬間,皇帝日講的場景赫然在列,記為“

日直講圖”。畫面顯示,萬曆皇帝的日講除了六名日講官之外,四位內閣輔臣也會到場,在御案右側正面入畫的當為申時行許國,背面畫面,在御案左側的當是王錫爵王家屏。不過正月十一的那場日講,內閣四人組中山西人王家屏缺席,因幾個月前,其繼母景氏在京病亡,王家屏持喪而歸,並將居家守制,丁憂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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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顯卿宦跡圖》:日直講圖

皇帝的日講現場,講讀官和內閣按資排輩,分兩列序立在文華殿後穿廊東西兩側。講讀前,宦官展開御案上的書卷, 講讀官持象牙籤,躬立在御案前,讀到某字某句,則籤即指到書卷中的某字某句。皇帝誦讀課文,新學習的句子讀五遍,溫習的句子讀三遍,宦官在御座屏風後擲錢計數。日講結束後,臨近中午,內庖給講讀官和閣臣準備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皇帝會客氣地說一句“先生每(們)吃酒飯”,就餐地點在文華門。若趕上皇室先祖的忌辰之日, 賜宴無酒,皇帝則說“先生每(們)吃湯飯”。日講的地點之所以會選擇在文華殿後面一個通透的穿廊中進行,因為這裡連接著文華殿的前殿和後殿,課間休息或者學習完畢,皇帝退到後殿小憩,日講官和閣臣則可以到前殿用茶,君臣雙方進退有據,各得其所。

萬曆皇帝御極的十五年,也是他勤於治學的十五年,只是從上一年開始,皇帝的學習就鬆懈了。往年在放假前,內閣會將皇帝當年學習的經書、講章單獨刊刻成書,以備皇帝溫習親覽。但是因萬曆十四年的日講不過數次,學習內容甚少,以至於不能裝訂成冊,只好作罷。內閣首輔申時行進言皇帝:自古聖主明君,未有不以講學為急者也,希望皇帝在

深宮燕居之餘,不忘溫故知新之大益。也許是為了不辜負閣老的一片苦心,萬曆十五年正月裡,萬曆皇帝的日講進行了兩次,可到了二月份,皇帝治學最為隆重的經筳卻遲遲沒有召開。二月十五日,大內文書官口傳聖旨:皇帝因動火服涼藥過多,溼熱下注,腳上生了小疙瘩,搔破了正在貼膏藥,日講和經筳暫免。

萬曆十五年,正月十二,北京城元宵節的試燈不斷被點亮的那一刻,蘇格蘭女王瑪麗一世被送上斷頭臺,英格蘭的劊子手用刀斧熄滅了她的生命之光。

在瑪麗一世死刑判決書上簽字的人,是她的表姑,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單身的伊麗莎白一世已經五十出頭,並無子嗣,英格蘭王位的第一序位繼承人就是蘇格蘭的瑪麗一世。和明朝萬曆年間延宕多年的立太子、爭國本相比,英格蘭的王位繼承危機才是一部步步驚心的

宮廷大戲

16世紀,在歐洲宗教改革運動浪潮的席捲下,英格蘭變成了新教國家,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及其臣僚都信奉基督新教,這在虔誠的天主教徒瑪麗一世眼裡,純屬宗教異端。如果瑪麗一世繼承了英格蘭的王位,以新教聖公會為國教的英格蘭,無疑將會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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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蘭女王瑪麗一世

二十年前,懷有身孕的瑪麗一世,放任情人謀害親夫,急不可耐地和兇手結婚之後,又無可救藥地走向始亂終棄。歐洲王室的聯姻通常都能產生豐厚的回報,面對瑪麗一世一路走低的行情,二十六名蘇格蘭貴族氣的直跺腳,聯手起兵將瑪麗一世趕下了臺,轉而擁立她一歲多的兒子為國王,即蘇格蘭的詹姆斯六世。第二年,瑪麗一世趁機逃脫,流亡到英格蘭尋求表姑伊麗莎白一世的庇護。那些年,英格蘭因宗教改革,和羅馬教廷分庭抗禮,水火不容,教皇不能容忍異教徒統治自己的子民,便申明瑪麗一世才是英格蘭的女王。因此,當瑪麗一世主動送上門來的時候,這個亨利七世的曾外孫女,讓英格蘭人感情複雜,最後只能將她監禁起來並以禮相待。

瑪麗一世的流亡生涯轉眼過去二十個年頭了,她已經被自己的國家徹底拋棄。長大成人的詹姆斯六世堅決反對她的母親回國,他明白和表姑奶奶伊麗莎白一世搞好關係,不僅能得到眼下的實惠,還有一個巨大的期權:繼承英格蘭的王位。在顯而易見的誘惑面前,詹姆斯六世的宗教信仰情不自禁地滑向了

新教陣營。瑪麗一世傷心欲絕,通過密信向外聯繫天主世界,宣稱將自己擁有的一切王權都讓渡給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更為致命的是,她以一如既往地輕率,捲入到一起暗殺伊麗莎白一世的陰謀中。當瑪麗一世針對英格蘭女王的所有不軌企圖一一浮出水面之時,她也跌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1587年2月18日,瑪麗一世以殉教者的姿態坦然赴死,她希望能用自己的鮮血在救世主面前為世人贖罪。考慮到砍頭後倒在血泊中可能會太刺眼,瑪麗一世挑選了一套大紅色的長裙,還有一副火紅的袖套。臨刑前,她打斷了新教牧師的佈道,自己堅持用拉丁文大聲祈禱。戴著面具的劊子手跪在地上,祈求瑪麗一世能寬恕他操刀的罪孽,瑪麗一世答道:“我衷心原諒你,現在,希望你能結束我所有的痛苦。”因當時英格蘭沿用儒略曆,拒絕使用羅馬教廷頒佈的公曆(格里高利曆),所以瑪麗一世砍頭的那一天又被記錄為2月8日,和現行的公曆有

10天的時間差。這對虔誠的天主教徒瑪麗一世來說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因為這個日期沒有和羅馬教廷的日期相接軌。新教國家和天主教國家使用兩種不同日曆的狀況持續數百年,這種日期的各行其道,也許是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不能一起好好過日子的生動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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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頭臺上的瑪麗一世

瑪麗一世被處決的次日,消息傳到倫敦,全城沸騰,舉國歡慶。英格蘭人擔心王位繼承危機中,

天主教復辟的隱憂,隨著瑪麗一世的死亡而大大緩解。內憂雖除,外患不減。強大的西班牙已經做好了全面入侵英格蘭的準備,在1587年,這是全體歐洲盡人皆知的秘密。為了能將伊麗莎白一世趕下臺,把英格蘭變為天主教國家,狂熱的天主教徒,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拿出了300萬達克特的軍費預算,這筆開支教皇答應將承擔三分之一。為了防止羅馬教廷不認賬,1586年11月,西班牙國王要求全體紅衣主教宣誓,如果他們在西克斯圖斯五世死後被推選為教皇,新任教皇要履行支付這筆資金的承諾。在支付節點上,雙方經過磋商後達成一致:只要西班牙部隊在英格蘭登陸的消息得到確認,教廷立即向西班牙支付100萬達克特。西班牙針對英格蘭的軍事行動開弓沒有回頭箭,1587年的英吉利海峽,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

砍頭這件事,當事人痛一下子,卻讓旁人痛一輩子。大明王朝的

文壇盟主王世貞,每當念及父親王忬的遇害,便肝腸寸斷,五內俱焚。

嘉靖時期,王忬從政績凸出,由巡撫轉任薊遼總督,和宣大總督一起,構成京城防務的左膀右臂。王世貞此時已經中進士,王氏父子二人剛正不阿,為當時的權奸嚴嵩所嫉恨。1559年,蒙古喀喇沁部領主青把都率部自潘家口入關,西渡灤河,進逼三屯營,氣焰十分囂張。唐山遷西的三屯營是薊鎮總兵府駐地, 這裡是明代薊鎮東西1000公里長城防線的軍事指揮中樞,與宣府、大同共同構成拱衛京師的屏藩,明代先後有78位總兵駐守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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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薊鎮的長城防線

作為薊遼總督的王忬,對蒙古人的動向早有戒備,因當時的軍政,薊鎮官兵聽宣大(宣化、大同)總兵官調遣,薊鎮的駐防只以戍卒自守。王忬並請求朝廷調兵,嚴嵩在皇帝面前卻稟告說王忬是挾虜自重,不可聽。危急時刻,幸有大將馬芳以輕騎兵八千趁夜色繞到敵前,蒙古人不知虛實,未敢劫掠,三日而去。

這次蒙古人的襲擾,並未造成多少損失,嘉靖皇帝並未治罪王忬,只是暫時停俸,戴罪秋防。但是在嚴嵩的讒言構陷下,該年五月,王忬下大獄。刑部尚書心生憐憫,按律擬判王忬戍邊。嘉靖皇帝認為量刑過輕,最終王忬以失陷城寨罪,判斬監候,就是死緩擇期執行。王世貞旋即自劾解官,進京為父鳴冤。王世貞和弟弟王世懋囚服垢面,匍匐在嚴嵩門前,懇求寬貸,嚴嵩以謾語相誆。兄弟二人求救無門,吞聲飲泣,含辛忍悲,艱難萬狀不能一一盡表。

1560年十月初一,王忬斬首於市。事出猝然,王世貞兄弟聞變,奔至西市,跪舐父血,齧地三尺。奈何人死不能復生,五日後,扶靈南歸。

隨著嚴嵩倒臺,嘉靖駕崩,王家的遭遇逐漸得到朝廷的同情,1567年,隆慶皇帝登基半年後,下詔為王忬平反。轉眼二十年過去了,讓王世貞念念不忘的是其父冤情雖平反,但並未得到官方的卹典和追封。進入萬曆朝之後,王世貞積極向朝廷為父乞恩,常嘆息曰:“當此寬大顯信之世,而先君子僅以故官就土。人子死,則已。不死,何以自安?”事情在太倉人王錫爵入閣拜相後產生了轉機,在他的鼎立幫助下,萬曆十五年二月,皇帝下詔予王忬卹典,賜祭二壇,給銀四百兩造墳安葬,五月,追贈原薊遼總督右都御史王忬為兵部尚書。至此,王世貞為其父爭取旌卹的全部期望都已實現,夙願以償。

王世貞為亡父奔走呼號二十餘年相比,

詹姆斯六世面對母親瑪麗一世的蒙難則顯得大度的多。1587年2月,瑪麗一世砍頭的消息傳到蘇格蘭之後,蘇格蘭貴族義憤填膺,但詹姆斯六世選擇相信伊麗莎白一世在這件事上是無辜的,並表示不會破壞蘇格蘭——英格蘭的同盟關係。因為,英格蘭女王首席秘書沃爾辛厄姆在給詹姆斯六世的密信中,開出了一個讓人無法抗拒的價碼:伊麗莎白一世百年之後,將由他入繼英格蘭的大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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