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其才華是毋庸置疑的,但正如紅顏薄命一樣,才華加身也未必能成為仕途通達的護身符。
更何況,因為和蘇軾過於密切的關係,隨著後者被打壓,秦觀遭到“區別對待”,已經成了可以預期的鐵定命運,唯一還剩下的懸念,也就是尚不知早晚幾時臨到而已。
這一天,比所有人預想中會來到的,還要迅速,還要猛烈,還要殘酷。
其間,不甘被羅織罪名的秦觀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在整體形勢風雨飄搖的情況下,他所有的努力不僅是無用功,某種程度上還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反效果。
評議說,秦觀的自救行動,不僅沒能救出自己,還直接連累了蘇軾。
再後來,秦觀先被貶遷杭州,然後是處州,最後是郴州,一路貶進了他人生的最低谷。
認真說起來,被貶對於秦觀而言,還不是最糟糕的,因為在被貶之時他正常而又似乎失當的自我防衛,秦觀被身邊的人誤解,甚至和蘇軾之間,相處也變得微妙。
所有這些,都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敏感的秦觀。
郴州旅舍中,思潮難平的秦觀提筆寫了一首《踏莎行》,詞很美,但讀來總讓人有想落淚的不忍: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一、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研究發現,秦觀詞作中所說的桃源,可能所指有三:
- 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所記載的桃源,是一個美麗的隱世之地,落英繽紛,桃花夾岸;
- 劉晨、阮肇遇仙之所,二人在桃溪邊巧遇二位麗人,情投意合之下佳偶成雙,同住半年後思鄉之情大盛,至家後驚覺當世的,已是自己的第七代子孫,這才明白他們遇上了仙人,急轉回山,卻佳人杳杳,再難尋處。
- 郴州桃源:傳說此地有一位名為蘇耽的修行者得道成仙,地因人名,乃喚蘇仙嶺,有洞曰桃花洞,有溪稱桃花溪。
如此,秦觀所說的桃源,如上三處都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秦觀以桃源所指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正是要營造出一種欲露又遮的效果。
這樣的效果,恰和詞作開始所提到的霧煙月紗相合,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才讓一切都迷濛了起來。
這樣的迷濛,美則美亦,但對於秦觀來說,卻是致命的,因為在這樣的迷濛中,他無疑失去了尋找仙鄉桃源的路途。
於是,他被順理成章地耽擱在寒冷的旅舍中,縱然聽著杜鵑不如歸去的一聲聲催促,從晚到早,又從早到晚,卻只能苦惱地發現,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找到歸去的正確方向。
只是簡簡單單“可堪”二字,便足已讓我們一眼瞥見詞作者心中的霧失樓臺,那兒,飽含著他的幾多嘆息,幾多無助,又幾多絕望!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嘉稱秦觀的詞風悽婉,但到了“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這裡,卻一變而為淒厲,王國維顯然準確地把握住了秦觀“悽”之程度的變化。
不過,縱然淒厲,秦觀的文字仍然不失“婉”色,認真說來,他是悽則悽亦,卻婉中有厲,厲隱於婉。
或許,這是秦觀秦少游另一層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吧。
二、此恨無重,為誰瀟湘,郴江幸自繞郴山。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一紙書信在非常時期,或是特殊年代,對微小個體所能起到的作用是極為巨大的,它能安撫人心消釋鄉愁一快情思,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於書信無論用上何等讚美或期盼的字眼,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奇怪的是,秦觀面對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用上的竟然是砌成此恨的字樣,為什麼?
可能的原因,一是他現在沒有桃源可歸,只能靠書信與親友故交保持聯絡,所以書信越多,也就越是提示他與摯友親人們相見無門只能懷念的殘酷事實。
而另一個原因,說來則稍稍曲折一些,聯繫當時秦觀被不少身邊人誤解的事實,他與周遭親友的聯絡,不會是僅有家長裡短風花雪月吟詩論句那麼簡單,而很可能充滿了無盡的辯解傾訴。
然而,牢固的成見已經形成,想要一日消除,容易嗎?
或者,更絕望地問上一句:可能嗎?
秦觀不是不知道這些,但就像他在旅舍中會自發自然地尋覓桃源一樣,現實中,他也會急切焦灼地尋覓與身邊人的和解。
秋天,黃葉飄落枝頭,有人因此詢問,葉子的離開,到底是秋風的吹落,還是樹的不挽留。
又抑或,都不是,而是黃葉自己的選擇。
到底真相如何,答案,或許只有那飄落的黃葉知道,而且,可能每一片黃葉的答案,都不相同。
因此,當秦觀寫下“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時候,他心裡到底是無奈還是落寞,其無奈和落寞又有多麼深,答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結語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我們看見了這畫面的美好,卻常常看不見這畫面背後的彷徨絕望苦惱憂傷,秦觀的人生的困局,隔了歲月的迷霧,完全變了模樣,這恐怕是他怎麼想也不會想到的一件事。
世界如此冷冽,我們終將發現,有時候談相互理解,會是最奢侈的要求——
旁人看見你的美麗容易,何曾看見你美麗下的諸般恩怨糾纏?
然而,說到底,這樣的忽視,實在超越了尋常理解的層次,它真正直面的是更為寬泛也更為廣大的迷霧。
2020年2月14日,湖北電影導演常凱因為感染新冠肺炎,悄然離開。
當天稍晚,他的姐姐也隨之而去,而就在此前兩週左右,他的母親和父親也遽然撒手人寰,一家4口的離開,都是同樣的原因。
身為導演,又是湖北電影製片廠“像音像”對外聯絡部的主任,常凱在疫情中的資源,不可能是最墊底的,他本人也不可能在疫情中一動不動,任由災難重重地擊打在自己身上,然而,最終的結果,仍然是他不得不與這個世界揮別。
好友在悼文中呼天搶地,以四個詞、四個驚歎號表達一切:
悲哀!慘烈!心如刀割!無以言表!
旁觀者的我們,能說什麼呢?
有人如此說: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這座山忽然壓下來,被命中的人很難扛住,不管是有點身份的,還是寂寂無名的。
才華橫溢的秦觀,顯然也是這樣的一粒灰塵,不管是於時代而言,還是於命運而言,皆是如此。
從開篇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到結束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所有這些,都不是他小小一個秦觀所能抗衡的,因為所有這些,都是不可抗力。
郴江幸自繞郴山,人生,最是幸福的時刻,原來竟是那些靜水流深相看兩不厭的平凡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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