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搖滾半生

人到中年,搖滾半生

本文屬“難逃一吸”冷門系列文章。冷門職業,冷門人生,每個匆匆行走在世間的小人物,都有一身故事。

從哈爾濱搖滾人群中無人不曉的搖滾樂手,到韓寒小說改編電影男三號,再到自己拍電影參加獨立電影叫,他的下一個計劃,是進軍二次元,給初音未來寫歌。今天,我們來看傑出青年樂隊主唱李湧泉的人生選擇。

生活和搖滾,哪一個更需要勇氣?

作者|昭晰

題圖|受訪者提供

李湧泉44歲了,是個搖滾樂手。採訪開始時,我沒想到和一個搖滾歌手的對談,會以他要陪小兒子上山結束。

李湧泉熱衷於改變自己的名字,這導致你在網絡上很難找到他的報道,哪個名字存活的時長一些,哪個他在社交網絡上留存的證據就多一些。李長江,李水滴,李湧泉,李湧湶,李勇湶,這些都是他用過的名字。而樂手、演員、導演也是他輪換著使用的身份。

我問他為什麼頻繁更換姓名,他支吾半天,搪塞說沒有原因,“換湯不換藥,就換名又不換人”。註冊時間早一些的微博名叫“演員李長江”,而微信名是“李勇湶 導演 電話號碼”。採訪期間,他的名字變了四次,最後變成了“長髮搖滾青年 導演 電話號碼”,但他並非長髮。

疫情爆發,李湧泉從北京畫家村躲進了密雲的山裡。他爆發了蓬勃的創作欲,寫了許多新歌,其中就包括文首視頻裡的《核桃樹下》。有粉絲說他的風格是農業金屬,是黑土地朋克,後來又有人說是宋莊田園金屬,如果你也和我一樣對這些詞一頭霧水,請點開視頻,感受李湧泉的藝術世界。

一、“不知道他現在的生活是否如意?”

年前,我錯過了一場傑出青年樂隊的演出,演出海報是這樣的:

人到中年,摇滚半生

演出當晚,朋友錄了視頻發來,我忘記調高音量,看了靜音版本。

整個沸騰的現場彷彿被困在了手機屏幕這塊杜絕聲音的隔音玻璃後,燈束四射,鼓手投入,主唱揹著吉他上躥下跳,觀眾簇擁著小舞臺不停搖擺。一切都好像一個平平無奇的搖滾之夜。

唯一新奇的是演出背景,緩緩翻頁的土味PPT,港片截圖配上明黃色的印刷字體歌詞。PPT像膠捲一樣印了一整條,貼在大滾輪上,滾輪緩緩轉動,PPT緩緩翻頁上移。有時會卡住,停在上半頁王祖賢,下半頁張國榮的滑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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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背景滑動出了一首名為《英文歌》的歌,歌詞寫的是“特耐/愛木龍累/biu得否夠”,我心生狐疑,調高聲音,發現主唱根本沒唱歌,而是伴著音樂大聲朗誦:“特耐,愛木龍累,biu得否夠。”

Tonight, I'm lonely, beautiful girl. 意思是,美麗的女孩啊,今夜我好孤獨。一句歌詞翻三番兒,愣是把歌唱成了相聲。一位從事單口喜劇的朋友興奮地衝我喊:“如果這個樂隊去搞喜劇,我們可就都沒飯吃了。”

那個朗誦“特耐,愛木龍累”的主唱就是李湧泉。十二年前,他叫李長江。

我翻到一篇2008年6月的博客,博主靈氣兒記錄了四月份在吉林省長春市聖馬可酒吧的一場地下搖滾演出。她評價來自黑龍江省大慶市的丟火車樂隊:

音樂整體給人的感覺很清新,旋律優美、流暢,主唱聲音字正腔圓,樂隊對現場感覺的把握恰倒好處,看聽眾的反映就能看出他們以後應該能成為有良好群眾基礎的樂隊。

而評論李長江,她用了“無人不曉”這個詞:

哈爾濱搖滾人群中無人不曉的李長江,他是個真正的搖滾戰士。“紅領巾、草帽、三道槓”就好比各種藝術大師運用的自己獨特的藝術符號一樣,這些就標示著李長江個人和他的“傑出青年”樂隊。

樂隊和從前演出相對比沒有了嗩吶,除了李長江外都是些生面孔,但是幾首沒聽過的歌,歌詞卻充滿人文關懷和惆悵,歌中幾分無奈幾分妖嬈,李長江站在舞臺上仍然的像個遊吟的詩人,發表著他世界觀裡的點點滴滴,只是不知道他現在的生活是否如意?

後來,這兩支樂隊的故事,我們知道了一半。丟火車果然成為了“有良好群眾基礎的樂隊”,在民謠圈收穫了不少擁躉,出專輯,開巡演,去各大音樂節演出。2019年,丟火車因為“名字不吉利“被“高鐵之夜”晚會放了鴿子,上了熱搜,網友樂不可支,調侃丟火車這次“實火”。

傑出青年樂隊經歷幾次換代、解散,雖然作品數量不斷攀升,作品也依然俏皮戲謔又富有人文關懷,但並未擊起水花,在龐大的時代洪流當中,更像是”無人知曉“。

而主唱李長江,十二年過去了,如靈氣兒所問,“不知道他現在的生活是否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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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座城池

《一座城池》是韓寒的一部小說,也是導演孫渤涵的一部電影。對很多人來說,2013年已經是另一個時代了,那時比起現在更簡單。孫渤涵一封長信給韓寒方遞過去,闡述了自己的藝術理念,就順利拿到了版權。

《一座城池》也是李湧泉參演的第一部電影,當然了,當時他還叫李長江。當年的李長江跟著主演房祖名、王太利跑路演,還有自己單獨的海報。

他演的角色叫阿雄,大學生,行為藝術家,身上掛著10只活雞代表7大洲,為什麼不是7只雞呢,阿雄一本正經地對房祖名說:“因為你看到的數字不是真正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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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李長江37歲,演藝術家大學生卻渾然天成。導演孫渤涵說,他長得年輕,心態也特別年輕,一點看不出來年紀。

李長江說他是這樣被導演發現的:那年,樂隊來了北京。隊員個性太強,不懂得愛對方,瀕臨解散。一天,他和樂隊吵完架,鬱悶地揹著吉他在街上閒逛,獨自進一家串兒店吃飯,吃完繼續遊走。

這時後面來了三四輛車,打頭是一輛特別好的越野,停在他旁邊。車窗搖下來,一個大漢問他,哥們你幹嘛的,剛才在串兒店我一直在觀察你,覺得你有個性。吃完出來到處找不著你,一調頭才看見你。

車上幾個人都挺壯的,李長江有點犯嘀咕,大喊:“你們想幹嘛!“挺壯的大漢就是孫渤涵,他想拍電影,想找李長江演電影。

李長江喜歡電影。最初接觸搖滾樂的時候,他用電驢下載國外樂隊的演唱會視頻,順帶著也下了好多電影。他自稱:“相當於現代青年導演上課需要學的電影,我20年前就全部學完了。”李勇湶不忘給我科普,電驢是什麼你知道吧?什麼電摩托呀,不是電摩托,相當於現在的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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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是街上逮的!”孫渤涵否認了李勇湶灌輸給我的奇幻星探故事,“那時候我都知道他五六年了,他之前在哈爾濱做街頭藝術家。”

孫渤涵看過李長江的演出視頻,覺得他特有意思。上臺不唱歌,開口就是講話,聊天,和脫口秀似的,樂隊每年去搖滾音樂節,一年到頭攢那點錢全賠進去。李長江整個人呈現出來的狀態是“瘋癲,純粹,童真”,和劇本里阿雄的角色如出一轍,因此,孫渤涵讓朋友幫忙聯繫了李長江。

進組的時候,李長江沒接觸過任何類似的工作,極緊張。孫渤涵說,他好像以為劇組以為是機關單位,把自己當成科長處長那樣的領導對待,交流時很生硬,過分尊重,帶著一種模糊的不安與諂媚。

後來,孫渤涵私底下找李長江喝酒、談心,引導他釋放出當初吸引人的純粹天真一面。放鬆下來的李長江恢復了舞臺上的自我與純粹,把神經質的行為藝術家演活了,李長江就是阿雄,阿雄就是李長江。

“他最逗的地方在於不知道自己逗,他尊敬一本正經的人,並且認為自己也是一本正經的。“孫渤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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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創作要眼裡含著淚花”

李勇湶持續在創作。打開傑出青年樂隊的豆瓣小站,從2012年到現在,長長的作品列表赫然記錄了多年來的作品:搞怪如《分手何必用QQ》《感謝電驢》,浪漫如《一個男青年的艱難抉擇和幻想》,關懷如《柴靜是個好姑娘》《一塊肥皂》,批判如《鋼鐵為啥沒煉成》《先天性智慧》。

他的創作是純粹的,飽滿的。

蝸居密雲的日子裡,他為吳花燕寫了一首歌,《無名之花》。24歲的吳花燕患上多種疾病,最終於2020年1月13日出現心功能衰竭,經搶救無效不幸去世。此前,曾有三家平臺為吳花燕籌款,總金額達到百萬,但直到吳花燕去世前,家屬只收到兩萬元善款。

李湧泉給我髮長語音:“實際上我覺得我和吳花燕,我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一模一樣。剛才我又聽了一遍我自己寫的歌,我特別喜歡。我發現這首歌就沒有什麼搖滾的力量了,變成一種悲傷無力。剛寫的時候我不太喜歡,但現在我覺得《無名之花》還是首好歌,不錯不錯。”不錯不錯,他自我肯定似的重複了兩遍。

他覺得好的作品是可以給人帶去啟迪的,但他有些不願分享這一首,這是他的私房歌曲,是流過一場淚之後寫出來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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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進畫家村後,李湧泉認識了許多畫家,“混進了藝術圈,情感不單一了”。藝術家是世界上最敏感的人,他們嚎叫著奔跑著,他們多愁善感,他們各種事都知道,他每天都被他們傳遞給他的各種資訊衝擊著,他感到自己的創作在被撕扯,被拖延。他的視野也被打開了,音樂已經無法滿足他,他開始用影像表達自己。

拍電影,自編自導自演,第一部叫《鼓震傳奇》。電影裡講,教架子鼓的李老師教著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採用古法教學,奉董大為祖師爺,培訓班牆上掛著董大的畫像(找何勇的鼓手幫忙畫的),講究清淨安靜,學生不準談戀愛。

他特意問我,董大是誰你知道吧?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董大送我情,哦那是汪倫。架子鼓是中國人發明的,誰呢,就是董大,他的名字就是一個架子鼓名字,“咚噠,咚噠噠”。語氣認真,我又一次沒能分清那是不是玩笑話。

電影前一個小時就是李老師的架子鼓教學。好友周遊和幾個朋友一起看過這個片子,李老師的架子鼓教到一半,突然切近景到女學生的臉,周圍全黑了,然後女學生的臉開始一閃一閃地發光。“沒有理由,就是長江做的特效”,周遊一夥人笑得滿地打滾。

電影放了一個小時架子鼓教學之後,兩個學生還是戀愛了,鼓震時被李老師撞破。李老師盛怒之下殺了男學生。全劇終。

李勇湶剪這部片子剪了一年,脊椎病都剪出來了。他對作品很有信心,要拿去參加獨立電影節。因為不會英文,所以拿谷歌翻譯的臺詞往字幕上加。

後來,申請被電影節駁回了,“大概意思就是說我這翻譯谷歌不符合他們的要求,老外看不懂谷歌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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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湶給這部片子的規劃是重新拍攝,補鏡頭,走上院線。他覺得之前的拍攝手法有一些掉節操,是破罐子破摔型的創作,不夠高級。什麼樣是不掉節操?伯格曼就不掉節操,很嚴謹。

他看過不少電影,伯格曼、科恩兄弟、畢贛,最喜歡耿軍的《錘子鐮刀都休息》。也讀過一些書,痛恨尼采、泰戈爾、魯迅、高爾基,因為他們身上那“狹隘的民族主義”,喜歡《檀香刑》、聶魯達、阿多尼斯、遠藤周作的《沉默》。他覺得作家寫作和音樂創作一樣,也要一氣呵成,要有感情,要眼裡含著淚花。

《沉默》就是這樣“眼裡含著淚花”的作品。他曾經買了三四批《沉默》送給南方的筆友們,“因為好多省市作家協會的作家都特別無知”。南方筆友並非作協成員,送他們書也不能讓作家們長見識,這個句子其實缺乏邏輯,不過這對李湧泉跳躍的思維來說,從來不是問題。

李湧泉說,他要當世界搖滾巨星,最偉大的文學家,排名第一的詩人,最偉大的導演。

在為宣傳電影《一座城池》拍攝的紀錄片裡,李長江穿著寬鬆的黑背心,站在自家門口,情緒高漲,背後的小電風扇呼呼地轉著。“藝術家是能引領很多普通人的。我把藝術家看得特高尚,偉大的藝術家!”李長江揮舞著雙臂,“我要成為偉大的藝術家,死而無憾。”背景音裡傳來了工作人員的笑聲。

四、渴望生活

很多李湧泉的“鐵粉”都是在失意時陷進了他的歌曲當中。

2010年,前搖滾樂手孫鵬結束了讓自己精疲力竭的北漂,決定回到家鄉做一份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偶然在豆瓣上聽到了李湧泉的歌,底層,戲謔,真情實感,一下就喜歡上了。回到家鄉後,他在一家醫院做後勤工作,很少和人交流。有時候他獨自坐在車裡,會一個人聽李湧泉的歌。他最喜歡《小堡別戀,鋼筋女郎》,這是一篇配樂散文,也可以說是一曲富有人文關懷的小詩。另一位粉絲生活潦倒,時常吃不起飯,靠別人接濟,李湧泉的歌讓他感到“切膚的親切”。

李湧泉自己的生活也算不上富裕,他靠教樂器、賣樂器維繫生活,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在抒發自己蓬勃的創作欲,他說是善良的人民在養著他。

女郎說,你別哭了

可憐的人是沒有機會活下去的


——《小堡別戀,鋼筋女郎》

一位朋友聽了我講述的李湧泉的故事,斷言他一定沒有結婚。

實際上,李湧泉已婚,妻子比自己年輕一些,還有兩個孩子,他稱他們為“我的兩個寶貝兒”。一次,約定好的繼續採訪沒有發生,李湧泉要幫妻子包餃子,顧不上。很多次李湧泉錄歌的時候,妻子會突然間大聲關門。

李湧泉有一位交好的策展人、藝術評論家吳夢湄,年近五十的她年輕時是記者,家境良好,2013年厭倦了城市生活,和家人孩子定居畫家村。採訪她時,她的女兒來詢問她些什麼,兩人用的是英文。策劃藝術活動時,她常常會叫李湧泉去演出,給他一些展示的機會,也添一點收入來源。李湧泉寫出新歌后會問吳夢湄的意見,她會煮好咖啡,備上面包等他。

李湧泉家裡生活負擔很重,他經常會向吳夢湄表達自己的苦惱:“我做的還不夠,妻子對我不滿意。”他不想讓妻子從事簡單的重複性勞動,不讓她去麥當勞打零工,而是想讓她接觸藝術,理解藝術。他多次向吳夢湄表示,希望能讓自己的妻子、孩子多和她交流、學習。他想讓自己的兩個孩子都能成為藝術家,古典音樂家、當代藝術家、美術家,都行。

吳夢湄向我盛讚李湧泉,稱讚他是想“從文化結構,心理結構上改變家庭”。

我不知道故事的另一面該如何講述,李湧泉的妻子通過了我的微信請求,但沒有回覆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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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湧泉不想讓我把他寫成流浪歌手,應當修飾一下,寫成那種有大愛,有普世價值的藝術家。他心中好的藝術家,是面對媒體不吸菸那種。之前有紀錄片團隊來拍他,他想換件衣服,把家裡收拾一下,人家讓他別換,“亂的才好”,他氣得不行。

李湧泉持續不斷地給我發他的作品,有歌曲有MV,還有十幾首小詩。他帶著幾分小心地詢問我, 可以給你推薦幾個我的鐵粉嗎?你可以採訪一下他們。他極為看重這次的採訪,彷彿知道這次不會和許多其他採訪那樣無疾而終。

世紀鉅作《鼓鎮傳奇》公映,大熒幕上緩緩滾動著演職員名單,導演:李湧泉,編劇:李湧泉,主演:李湧泉。略顯催促的退場音樂中,被影片震撼的觀眾終於緩過神來,掌聲雷動,淚水和歡呼齊下。走出影院,廣場上碼著整齊的千人方陣,大喇叭裡播放著李湧泉的正版唱片,阿姨們踏著激昂的步伐跳廣場舞,賊搖滾。

這是李勇湶的幻想宇宙。

採訪末尾,李湧泉說,他的精神世界裡有戰爭,特別狠的戰爭,神與魔鬼,向天空開戰。

話音未落,電話那邊傳來了小兒子咿咿呀呀的童聲,像一顆甜甜的脆棗,是兒子叫爸爸一起上山去。自從住進密雲,他們每天都會去山裡撿柴火。“我要陪我寶貝兒上山了。”李湧泉說。

戰爭得以擱置,生活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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