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信的故事


關於信的故事


信和信是不一樣的。

有的信,很難看,寫得再長也是廢紙。有的信,一千年以後再讀還是讓人熱血沸騰。

北宋景佑三年(1036年),一封罵人信火了。

開罵的是圖書館校對員歐陽修,捱罵的是司諫官高若訥。

他們交火的原因,是因為范仲淹。

簡單點說,是范仲淹因故惹上了一些麻煩,高若訥嘴裡對他不乾不淨,小粉絲歐陽修站出來痛撕高若訥。

複雜點說,這是開封府的代理地方長官范仲淹和宰相呂夷簡槓起來、後來擴散成很多人槓起來的過程,也是景佑年間一個標誌性的事件。

當時呂夷簡執政,兼任朝廷的全權HR。但范仲淹覺得這樣不好,呂夷簡會塞自己人,故給仁宗皇帝遞了個小條子,要求宰相的全權HR功能下線。

小條子呂夷簡也看見了。憋著沒發作。

不久,仁宗召愛卿們商議建陪都一事,范仲淹覺得建在洛陽好,呂夷簡認為建在大名好,並且說范仲淹的腦回路不可取。

兩個人開始吵。范仲淹一氣之下說呂夷簡好比西漢奸臣張禹、會敗壞趙宋王家,呂夷簡再也忍不住怒火,斥責范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朝臣結黨向來是君王大忌。於是仁宗下詔把范仲淹貶出京城,下放到饒州做知青,不,做知州。

(但仁宗真正貶謫范仲淹的原因,據說是范仲淹秘密奏請立皇太弟事,為無嗣的仁宗所不容。)

范仲淹被貶以後,秘書丞餘靖上書為范仲淹求情,被貶為筠州酒稅。太子中允尹洙繼續上書為范仲淹求請,也被貶為郢州酒稅。

此時群臣議論紛紛,有站范仲淹的,有站呂夷簡的,御史臺乾脆在朝廷中貼出佈告,告誡百官不可超越本職談論政事。只有諫官可以談論。

但是,諫官們一聲不吭。

右司諫高若訥,不知道什麼原因,在餘靖家說范仲淹的種種不是,“詆誚希文(范仲淹)為人”。當時歐陽修也在場,作為范仲淹的粉絲,聽得那叫一個怒火中燒。

回家後,歐陽修立刻寫信,把高若訥痛罵了一頓,其中最剛的一句,是“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你身為諫官,“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飢寒而顧利祿”,不敢出來說一句真話、說一句公道話就罷了,但你不應該洋洋得意,極力攻擊正直的人,以此來掩飾你的愚蠢懦弱啊!

這就是有名的《與高司諫書》。

《與高司諫書》是青年歐陽修的一篇十萬加爆文。

寫得那真叫一個剛。

剛成什麼樣呢?

清人陸繼輅書寫《與高司諫書》後說:我要把這信抄一遍,燒成灰和酒吞下去,我要把它叫作剛腸散,因為它很剛,能讓人肝膽立刻生出硬氣來。

願錄此文一通,燒灰和酒飲之,名曰剛腸散。

這種剛,是扔到地上能作金石聲,是讓無數人讀了就想一拍桌子說:併肩子,上了!

何以剛?

當然是因為歐陽修本身底子好,火力強,唐宋八大家嘛,另外也和風力有關係。

歐陽修寫這信的時候,朝廷已經掛了大字報,下詔“不得越職言事”。

他當時擔任的只是負責校對整理圖書文獻的館閣校勘一職,直接向皇帝陳情?沒門。

但他覺得范仲淹被欺負了,必須要為他討回公道。

這火在心裡憋著,就得默默地燒起來,不在沉默裡爆發,就在沉默裡熄滅。

29歲的歐陽修哪是甘於熄火的人。

剛好這時候,諫官高若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胡叨叨地撞了上來。

歐陽修遂火力全開,一封1300餘字的長信怒撕高若訥的不作為和胡叨叨,直斥其是否知道世上還有羞恥二字。

最後,歐陽修還說,你去告我吧,你去告我好了,你拿著這信去給皇上看,讓天下人都知道吧。

願足下直攜此書於朝,使正予罪而誅之,使天下皆釋然知希文之當逐,亦諫臣之一効也。

你要問這封信的結果嗎?

就像歐陽修所預料的,晚上,這封信一遞交給高若訥,高若訥轉手就把它給了呂夷簡,第二天天一亮,呂夷簡就直接上交給了皇帝。於是歐陽修被貶到夷陵做縣令去了。

夷陵有多遠呢?

那年五月,歐陽修帶著母夫人鄭氏,自京師溯江而行去夷陵,經過潯陽江邊時,感慨寫下:白居易當年貶為江州司馬,已經說是天涯飄零,可夷陵離這裡,還遠著三千里哪!

樂天曾謫此江邊,已嘆天涯涕泫然。

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

——歐陽修【琵琶亭】

但這事還沒有完。

此時,歐陽修的同年+同事、館閣校勘、仙遊人蔡襄出現了。

蔡襄的神操作是寫了一組非常著名的詩《四賢一不肖》接力,總共五首、一千三百多字。這“四賢”自然是范仲淹、餘靖、尹洙、歐陽修,那“不肖”當然就是高若訥。

這事經由《與高司諫書》和《四賢一不肖》詩鬧得有多大呢?

據說,《四賢一不肖》詩立刻在京師廣為傳抄,一時鬧得汴京紙貴,賣書的人也因此賺得盆滿缽滿。

而且,不但京師人人皆知,還傳到了契丹。

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以記其事,四賢謂淹、靖、洙、修,不肖謂若訥也。其詩播於都下,士人爭傳寫之,鬻書者市之,頗獲厚利。契丹使至,密市以還。後張中庸使北,幽州館舍中,有寫襄所作詩並歐陽修書於壁者。

——《仁宗政要錄》

但是,這個事情還是沒有完。

時任泗州通判的陳恢覺得蔡襄等人的行為是人身攻擊,要求朝廷追責。時任右司諫的韓琦跳起來彈劾陳恢越職言事,請求重貶。

朝廷假裝糊塗,陳恢和韓琦的奏章都作“不報”處理。

七年後,慶曆三年(1043年),仁宗親擢范仲淹為相,擢餘靖、歐陽修為諫官,擢蔡襄為知諫院。

這樣看來,仁宗朝到底還是個允許人們講真話的朝代。

即使有些真話難免過頭。

歐陽修在晚年,自覺年少氣盛,在自編的《居士集》裡沒有收入《與高司諫書》,給蔡襄寫墓誌銘的時候也刪去《四賢一不肖》詩不錄。

惟其包容,才有真話,惟其包容,才有多方面的反思。後來的徽宗朝碰到爭端,只懂得把元祐黨人著作一股腦毀禁,相比較起來,《與高司諫書》落在仁宗朝,還是強很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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