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我們的每一個鏡頭都無足輕重,我們記錄的每一個故事都將很快煙消雲散。但是,當它們被定格下來的時候,也許就構成了共同記憶和真實歷史的一部分。

每一代人都經常會對自己的時代感到厭倦,滿懷深情地厭倦。它無關乎逃避,只是不願意凝視。於是,我們更快地行走,不斷地轉換關心的話題,讓時間自行其是地去療愈傷痛。

只有在極少數的時刻,我們會稍稍停頓一下,比如吹生日蠟燭的前五秒鐘,參加朋友追悼會時的默哀三分鐘,或者某部電視劇裡熟悉場景的一閃而過,再或者,偶爾翻到了跟記憶有關的一本書籍或一段視頻。

你突然會傷感,會感動,會鼻子一酸。

它很短暫,像一陣從門縫外漏進來的冷風,然後,一切回到尋常。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站在偌大的鑄造車間中央,我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它高三十餘米,佔地8000平方米,周遭鍋爐、機床森然林立,宛若巨型武士。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我看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記者瞪著驚訝的大眼,四處張望,旁邊一位穿著藍布工服的廠長在大聲講說,試圖壓過轟隆的機鳴聲。年輕人只聽清了兩個細節:這是亞洲最大的單體鑄造車間,新中國的第一枚國徽就是在這裡誕生的。

那是1991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到瀋陽鐵西區調研。

此刻我再次站在這裡的時候,一切都寂靜得讓人心慌。所有的忙碌和機鳴都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迴響。車間仍在,只剩下一個被掏空的軀殼,它不再是瀋陽鑄造廠,而是中國工業博物館。

鐵西區曾是中國重型工業最聚集的地方,遼寧被稱為共和國長子,是因為有瀋陽,瀋陽是因為有鐵西。1990年代末,鐵西是工人下崗重災區,電影《鋼的琴》取景於撫順,拍的則是這裡的故事。

今天的鐵西,幾乎已經沒有大型工廠,是瀋陽市新興的商貿次中心。工業在這裡成為一個記憶的符號,既顯赫又難堪。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傍晚,我去萬順啤酒館喝酒,它在鐵西無人不知,已經辦了二十多年,主人是一對當年的下崗工人夫妻。它十分簡陋,價格更便宜得令人髮指,一大杯生啤酒只賣5塊錢,女主人說,當年開辦的時候就這個價格。

這裡是鐵西下崗老工人的懷舊地,那晚,坐在我四周的都是五十出頭的糟老爺們。人生已經如此寡淡,就來一起喝杯五塊錢的啤酒吧。

鐵西區今天最多的是網紅,抖音和快手讓網紅們找到了新的生機。我遇見了王曉楠,他是一個85後薩克斯管老師,在抖音上開一個叫“大眾薩克斯”的個人號,順便賣薩克斯管頭和知識付費產品。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鐵西應該超過一萬個。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曉楠從小在工廠的宿舍區長大,我問他,現在那裡是什麼?他說,早沒有了,我們家現在是一座立交橋。我問,要不去那裡吹一段薩克斯?曉楠靦腆地一笑,那還是算了吧。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1990年,我大學畢業。那年開春,外灘邊開出了第一家肯德基,我們幾個同學騎著自行車趕去外灘,排了好久的隊,吃到了人生的第一支冰淇淋蛋筒。然後,我們幾個嘻嘻哈哈地在黃浦江邊拍了一個合影。這張照片,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我們當時不知道的是,就在拍照的那個月,上海市發佈了一個文件,宣佈將大力開發江對岸那片叫爛泥渡的土地,它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浦東。

……

參加工作後,我的同事中有很多人四十出頭,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有的在六盤山,有的在北大荒,有的在舟山島,有的在雲南或貴州。

他們的身上都散發出一股奇特的氣質,工作勤勉,十分驕傲,視野遼闊,理念頑固,但總有一些淡淡的憂傷,他們喜歡狄更斯的小說和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在1966年到1976年間,有超過2000萬個像他們這樣的城市青年或少年,在學業未竟的時候,揹著一個大包裹,唱著高昂的歌曲,遠離家鄉,被放逐到一些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偏遠山區或海邊,從此青春耗廢,歲月苦度。

……

1990年代末的某一天,在一個很嘈雜的場合,我們遇見了一個長相奇特的人,個頭矮小,講著一口地道的杭州話,握他的手,柔綿無骨宛若婦人。他叫馬雲,正在辦一個叫阿里巴巴的電子商務網站。

我們都不知道什麼是電子商務,他解釋說,你們知道義烏吧?我們點點頭。阿里巴巴就是網上的義烏呀。

近二十年後的今天,阿里巴巴已經成為中國最重要的互聯網公司。馬雲也在今年的9月宣佈正式退任。這個人以無比意外的方式,一次次地改變了中國商業,甚至也改變了生他養他的這座城市——杭州的性格。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山河過往,以步丈量。

拍《地標70年》這個想法,是在年初萌生出來的。去年錄完《十年二十人》後,就想,可不可以在新中國成立70週年的節點上,選擇若干個有標誌性意義的地點——它們最好是我曾經實地調研過的,用經濟地理紀錄片的手法,講述這個國家的變化。

布羅代爾提出“世界的時間”,在一張簡化了的世界地圖上,某些地點發生的事件,代表了當時人類文明的最高水平。《地標70年》,就是在中國地圖上找到若干個地點,以時間和空間的方式,呈現它們與這個國家的生動關係。

這種關係,很少是和諧的,平緩的,它們註定充滿了矛盾和緊張感,是衝突和不完美的產物。

它們是天然生成的,像一個野蠻生長的孩子,衝動,百無禁忌,有時候甚至不無血腥。在它們的故事裡,出沒著無數的小人物和他們的悲喜交集,他們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在改變歷史。


吳曉波:我在“地標”中尋找當代中國


我們在行走中觸摸時代,在搖晃的鏡頭下復原歷史的戲劇性和必然性。

於是,這些地標從浩瀚的地圖和時空中被凸現了出來:中關村、798、深南大道、鐵西區、北大荒、陸家嘴、“長江第一城”宜賓、杭州夢想小鎮、金華橫店、東莞厚街……

我在行走中遇見過往,喚起記憶,碰撞現在,瞭望未知。

我們這個時代,當然不能算是一個盡情的時代,它充滿了禁忌和莫名其妙的不可言說。不過,我仍然希望在狹小的敘述空間裡,勾勒時代曲折前行的痕跡和表達不無偏見的認知。

我要感謝Lens,這是一支年輕的、以90後為主力的攝製團隊。我發現,在對當代中國的好奇心方面,他們表現得同樣興致勃勃。

我要感謝西瓜視頻,如果沒有他們對優質內容的需求,《地標70年》也許僅僅是我個人的一個不可抵達的夢想。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

在錄製《地標70年》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過的這句話。我們的每一個鏡頭都無足輕重,我們訪談過的每一個人都卑微如塵埃,我們記錄的每一個故事都將很快煙消雲散。但是,當它們被定格下來的時候,也許就構成了我們的共同記憶和真實歷史的一部分。

我們像堂吉訶德似的這樣想著,然後行走,拍攝,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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