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昌耀: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十字架的“耶穌”

小編按:《詩刊》原編輯、著名詩人孫文濤老師授權委託,本號將獨家陸續推出孫文濤先生的訪談錄和隨筆錄。敬請詩友們關注!

大地遇詩人1期 | 憶昌耀: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十字架的“耶穌”

孫文濤(1952——),吉林長春人,著有詩集《野薔薇》《風雪黃昏》,文學訪談錄《大地訪詩人》《大地訪詩人續集》,散文隨筆集《京華遇詩人》《大地談詩》《北部邊疆漫遊散記》,散文詩集《摘自筆記原想扔掉的片斷》等。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聘任作家、《詩刊》》編輯。

大地遇詩人之一:昌耀

孫文濤

20年前我認識昌耀時他是個編輯,叫王昌耀,後來很久才知他是國內詩界的一個很有名的人,獨特青海的著名詩人,歷經前半生坎坷。但我1980向他投稿時並不知曉這許多。我只是向一家遠在西北的、喜歡發有思想性詩作的刊物投稿,由此有幸結識,及後來瞭解到他。應該說我是從一位編輯的角度認識他的。

初得見面已是1994年冬天,那是我去新疆有事務,作為一個商業遊客路過西寧的,所以,在這樣的境況下拜見昌耀先生,心裡竟覺得有些不倫不類的愧疚(這得從我們的筆識歲月談起),當我電話這頭告訴他,我住在西寧一家高檔的賓館裡,昌耀先生略示驚訝:“多貴呀。”初聽他的聲音(第一次和他通話,並約見),聲音裡感覺他很樸實,很誠懇,而我接受了這幾年“商品化”的一些觀念。(真真是赧顏!)

大地遇詩人1期 | 憶昌耀: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十字架的“耶穌”

昌耀

當年,我做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工人作者,曾因莫可辨白的某些緣由,據說不能刊出詩作,而從東北冒昧寫信給遙遠的青海的《青海湖》編輯部,(那時人們還很少旅行,覺得去青海很遙遠)署名是“詩歌組編輯收”,在那封信中我寫道“手攜孤女,心中烽火,仰天長嘆”,訴說了我喪妻後人生、創作道路的種種障礙。回信10天后就來了,真真是一封“鴻雁”——快得像是從北京飛來的信箋!字跡極有修煉,令人一望而知是深諳文化的上一代文人所落手筆:“大作發表下期,望勿慮,昌耀。”大約是如上句,當時我一陣眼熱,激動得半天喘不過氣來。從此,昌耀先生的名字常令我聯想西北晶瑩湖泊,並在心裡閃亮,投稿多年,得到過不少知其名、或陌生不知其名的編輯的幫助,但確也很少碰見這麼深具同情心、認真、嚴謹而負責的編輯。我所以選擇了《青海湖》,前溯還有一小段插曲,這個刊物曾從一個民辦油印刊物上選發過我一首短詩,但那時和其後很長時間我一直不知誰在那裡當編輯,也沒想到過應注意(真是抱歉)——但我至今仍懷戀昨日很“純潔”的莽撞與勇敢。

來一趟西北不易,而賓館裡又沒什麼可買,選了兩條“大重久”煙送他,他說什麼堅決謝辭,最後看我很尷尬,才勉強留下一條,說自己不會吸,實在要留下也是留給來訪作者吸。不知為什麼昌耀先生和我心中形象反差太大,詩人?詩人怎麼會這個樣子?!國外的詩人讀多了,印象裡他們個個都充滿性格,光芒四射,獨行特立,甚至倜儻與不馴。可眼前的昌耀先生卻截然相反,他實在太普通,像個最平凡老實的西北平民,頂多是一般幹部,走在街上,怕一萬個人裡也難得有一個辨出他是詩人啊。他戴一頂粗布的短簷帽(大約能表明一些藝術之與眾不同了),借住在作家協會或是美術家協會所屬的一套居民樓內,一切好象都還是“臨時的”(門外是大眾攝影部),用簡陋的杯子插電煮一種茶叫“茯茶”(這種茶在西北最便宜),很濃的鹼味,招待我喝,並寫給我這種茶的音念伏,產在湖南一帶。他在我的詢問下略講述了一點他的簡歷,好象是我談到前二年剛去過湘西的桃源縣,他說他的家鄉故里就在那兒呀,他16歲出家遠行,去當兵,去朝鮮,回來後又主動要求到大西北支邊——沒想到一去就是整個一生,在西北當了右派,一改造就是多年。我們談到湟水河——我在火車窗中曾興奮地望著它像一條細線流過極聳峻的大嶺之間——他說當年就在河畔的一個勞改農場裡,曾有同伴因完不成勞動定額,被懲罰帶腳鐐磨出一路鮮血,每日任務是脫五百塊坯。他如今人近老年卻離了婚。(我猜想他和我所瞭解的另一位東北“右派”詩人一樣類似經歷——當年年輕,又很難找到對象,只好和一個勉強過得來又願跟他遭罪的結婚,這一勉強下來就是大半輩子,現在想要解決好,又很難——請先生原諒我這種不禮貌的臆測私生活。我是在回想一段歷史。)我談到他生活“很艱苦”,他不無幽默,他居然還保留著我歷年春節贈送的幾張賀年卡(仍葆有詩人那麼多的生活情趣),很快找出來,給我看,令我汗顏——其實我是沒有先師們這麼多誠摯地堅守友誼和真情的珍貴品格的。(我這一代少年時經歷的震盪、毀壞太多,看見什麼就聯想到它毀壞時什麼樣子,好象沒有養成保留任何珍物的好習慣。)

大地遇詩人1期 | 憶昌耀: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十字架的“耶穌”

昌耀先生的詩,他詩中似乎對建築的美很崇尚,我猜他更喜歡西洋油畫、雕塑的緣故,50年代成長的詩人應該更有蘇俄詩歌痕跡的,但他的詩裡卻似乎有維爾哈侖那種“意向派”的味道。也許是由於文本或隔代的關係,我對先生的詩讀得不夠細緻,因而沒能從中得益於多少(真是憾事)。依我看來,他詩的主旨精神常是一種自然雄渾蒼涼渺遠,命運的遺棄,苦難,無窮盡期的苦難。

他說,這附近數百里外的高寒山區不少地方,原來在50年代後期都是一些勞改營,後來勞改犯放了,都荒置了。把犯人判了刑是一種懲罰,流放到這種荒涼,渺遠,海拔幾千公尺的地凍天寒之處是第二種附加懲罰了。所幸那個年代終於過去了。

昌耀先生請我上街角去吃撈麵。這種面大碗的,幾塊錢一碗,湯汁也很多,西寧的麥子味十足的麵條。我猜他經濟十分拮据,因為前一陣他為出一本詩集,在報刊上發一則勇敢的“詩人廣告”——在商品潮喧囂聲中,顯得十分不協調——他敢於頂撞詩人被空前的冷落的局面。我覺得像他這樣曾在80年代中年詩人中重新又“走紅”且深資歷的詩人、有影響的作家,還能這樣保持率直、莽撞的勇氣,很不容易(客觀上也為青年們呼籲了),另也體會到寫詩一生的窘況,我對他了解不多,我猜想他的成功,主要來源於他的執著,還有對才華不甘自我淪落的埋沒。他給我看了他厚厚的一疊書稿,自己設計的封面,插扉頁的小幅圖,真的很有藝術造詣和眼光,他現在是青海作家協會副主席了。(後來轉年詩稿出版,詩集命名《命運之書》,我因瞭解一些他在此前經歷及此書出版的不易,也很有些滄桑之感。)

以後多年我一直未再給《青海湖》寄稿,主要是我不忍繼續叨擾;要替編輯著想,臉皮還是薄一些好。(別因了編輯偶然的青睞,就猛衝猛打,因為,刊物是大家的,是青年們的),但我常讀《青海湖》,並每覺親切。也許這就夠了。

大地遇詩人1期 | 憶昌耀: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十字架的“耶穌”

我們聊了些別的,但幾乎沒談一句關於詩的藝術。(我見過一些別的令我尊重的老詩人,他們也幾乎從來不談詩,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深沉?連我也找不見很確切的答案。大概,是一種當代特有含蓄吧?)(我猜還有藝術歧見太多,為避免引發爭議、非議、是非,這會更好地保持文人間的溫和與友誼;還有,前些年太多的運動把人整怕了,不願輕言開口。)雖然沒談深,但我們之間交流了一種很親切、很率真的情感。他看來高興看見我,而我高興來西寧,能有幸終於拜見他。

論起師生情誼,其實我只在80年代初至中期,和他斷續通過二三封短信,主要是為了搞稿的事,我們之間算一種很正常的“編讀來往”吧。當過知青,年曆三十再寫詩(正好弄反了,應該二十來歲寫呀),已不願再為“一首詩折腰”,所以,給編輯寫的恭維話,一般都比較有分寸,另,我也一直認為,還是努力寫精寫好,讓作品去說話才是創作者的正路。作者不去認真寫稿,卻花不少精力時間和編輯“套關係”,算不上正經“師生情份”,只能算歪門邪道(玷汙文學)。昌耀先生值得我尊重,最深印象是他對待陌生、無名的作者均很“有禮”,絕無一絲傲慢。大概,我只是他當編輯幫助過的無數青年之一吧。他對來訪的作者(因為你是作者)一概很熱情,但我感覺他對在他管版面的刊物上發表過作品的人,希望來訪與回報,卻處之極淡;也許他蔑視這種當今流行版的“人情”。我隱約在他身上汲取到了一種上代文人的“風骨”和一個好編輯的清廉與剛正。(除去對作者的負責,還應有對文學事業的清醒認識。)

再見了,我忽然發現,我幾乎完全不瞭解作為詩人的昌耀先生,雖然我們已在一起呆了半日,也很難了解他——他好像是個謎,和出青海的孤騎一樣,唱著陌生的歌,沿著鐵軌和大山的荒陌縫隙走去,一襲布衣草屐……(像哪幅畫上的)怎麼會是這樣呢?是青海就該“出產”這樣的詩人麼?(將來後邊的青年一代呢?)願上帝祝福他吧!

青海青,草灘黃……

大地遇詩人1期 | 憶昌耀: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十字架的“耶穌”

青海查看地圖,才確知是兩河之源(長江、黃河)都在此,神秘的唐古拉山,崑崙山雪峰永遠遮著神秘的面紗聳立在西寧城外遠方——像青海的詩人一樣。

(至今,我僅保存有一張昌耀先生在北京贈給我的獨特彩色名片,後來1996年冬我們又在京西賓館見過匆匆一面,他的職務有幾個小字

:“男子、行腳僧、百姓、詩人”,嘿!名片左上角有一個出自他親手設計的——我相信一定是他親手,如他親手設計自己詩集封面——美麗精緻又具有西北特色的遠山湖泊和馬的小圖案,藍瑩瑩、紫歐歐。為什麼這樣謔稱自己的職務——而不是印上一系列頭銜——我想,還是由先生從自己的氣質和經歷詮釋會準確。我想把它留下做為我們對先生惟一“信物”的珍藏吧)。

我曾當過他的作者,在這樣的編輯面前我永是個汗顏涔涔的小作者。我覺得很多人瞭解他做為詩人的形象,但卻很少人知道他同時也是默默耕耘、為後進推舉鋪路的好編輯。——我真有幸!我也想說,青年作者們,去努力尋找到賞識你的編輯吧,別灰心,一定會的!我也祝福《青海湖》這本兩次刊過我詩歌的雜誌。(發詩一次不容易,發詩兩次當銘終生,作為一名作者,也許應當永久這樣懷有感恩知遇之情吧。)

我的心掠過寂寥已久的冬野,

又碰上那一束閃耀的目光!

(拙詩《春天與小站》中句,原作刊於1980年昌耀先生作詩歌責編的《青海湖》詩頁,以紀念。)

(1995年)


補記:

2000年早春3月的長春,急雪飛飛,忽從家中報箱所訂《文藝報》讀到昌耀先生訃告及懷念文章,心頭忽一沉象窗外天空陰霾密佈!他和詩人徐遲一樣在得知自己身罹絕症並不能治癒後毅然決然墜樓結束生命。來得苦難、艱辛、轟烈,去得氣魄凜然。據臨終採訪中說,他死前很窮,僅有兩三萬塊積攢已決定不再治病,而是遺囑留給數個子女讀大學,令人眼熱!憑心說昌耀一生過得是值的,特別是後半生近20年恢復、並獲取了他應得的至高的詩人的榮譽,在讀者的心中佔有一席之地。死可堪慰。想起昌耀(也許他對我印象並不特別深)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我冒著雪走到郵局向青海省作協發了封唁電,表達我對一個師長、詩人(又是心底永遠的師友)一生清白和遽然離去的痛切感懷,記得電文中有個句子“刻苦意志,佈道精神”,不知為什麼,我腦中總浮現出一個荒原上瘦瘦的揹負沉重的灰黑十字架的“耶穌”形象來……

(200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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