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心內科醫生7000例手術日誌

一位心內科醫生7000例手術日誌

姚曉偉和他的妻子宗媛,都是陝西省人民醫院的醫生。姚曉偉在心內科,宗媛是重症醫學科主任。

春節前,我採訪了姚曉偉,他是陝西心內科頂尖的醫生之一,也是7000多例手術日誌的記錄者。

當我請宗媛以醫生的角度評價一下愛人,並提示了很多形容詞,如救死扶傷等大詞兒,她都覺得不夠準確。最後,她評價他:此人救治過很多受傷的心臟。

這次“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暴發後,出於醫生強烈的責任心,姚曉偉很想去武漢,可是醫院不要求心內科的醫生去,因為心內科相當於半個外科,手術比較多。這讓他有些遺憾。宗媛的請戰,也沒有被批准,院裡希望有一部分骨幹留陝抗擊疫情。

在跟姚曉偉的聊天中,他告訴我:政府對疫情很給力。可能怕我對疫情過於擔心,他還安慰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一位心內科醫生7000例手術日誌

姚曉偉(右一)在清潔醫療用具

姚曉偉,49歲,清瘦,輕微駝背。1997年,他結束了山東大學醫學院本碩8年的求學生活回到家鄉,在陝西省人民醫院工作,至今23年。

自己承擔的豈止是一場手術,是對一個人生與死、健康與否的決定

“大雨瓢潑後彩虹掛在天邊,願它不散落,願它落下來。”這是28歲的陳錫娟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時,發的第一條朋友圈。一週前,她與死神擦肩而過。

有一天,已經懷孕9個多月的陳錫娟突然感覺胸腹部劇烈疼痛,大汗淋漓。丈夫徐平立刻帶她前往陝西省人民醫院急診科。

此時,陳錫娟血壓達210mmHg,比正常人高出一倍。經過CT血管造影術,她被確診為主動脈夾層。但她最關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腹中的孩子,反覆強調一定要讓寶寶平安出生。

這種病是心血管疾病中危及生命的急重症,一旦主動脈夾層破裂,血液會像開了閘口的洪水,從病發到死亡只需幾分鐘。

徵得家屬同意,姚曉偉為陳錫娟實施介入手術,降低主動脈夾層破裂的風險,為稍後進行的剖宮產手術創造條件。

為了減少麻藥對胎兒可能導致窒息的危險,姚曉偉手術團隊縮短了麻醉時間,以最快速度完成手術。緊接著,陳錫娟又接受了剖宮產手術,母子平安。

陳錫娟說:“當時,在ICU裡,我看著自己的心電圖上上下下,呼吸氧氣罩上凝結的水滴流到臉上十分冰涼,我很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能繼續和家人在一起,感謝所有醫生們。”

2010年,姚曉偉遇到了職業生涯中年齡最小的患者。年僅2歲的小女孩程華華,因損傷心臟傳導束導致心動過緩,腦供血不足。

“做起搏器手術的一般都是60歲以上、心跳不動的老人,像她這麼小的很罕見,才2歲呀,這一輩子要換多少個起搏器?”姚醫生很心疼小孩遭罪。

手術做或者不做都有很大風險。不安裝起搏器會危及孩子的生命,但安裝卻因孩子的心臟還很小,對起搏器本身及手術醫技都有很高要求。

這例手術很成功,姚曉偉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身高還不到手術床一半的小患者那雙明亮又渴求健康的眼睛。

他說,自己承擔的豈止是一場手術,是對一個人生與死、健康與否的決定。

最近十年間,姚曉偉親手書寫了滿滿8本患者病歷。病人信息、診斷記錄、心得體會、手術方案及冠狀動脈手繪圖均記錄在冊。

與其說是病歷,不如說是“術後服務”記錄。“這不是我的‘初創’,是醫德的傳承。”姚曉偉說。

他的博導是交大一附院教授崔長琮,如今已經83歲,老師的日記到今天做了60多年。嚴謹認真是老師對他的要求,也是他對年輕醫生的要求。

姚曉偉說,醫學就是通過這樣的傳承,一步步積累和發展的。楊光和祁傑都是和他搭班的年輕大夫,他們本身已經是優秀的一線大夫,但仍然最怕姚曉偉看臺。

他會坐在手術室外,透過外面玻璃和顯示屏,把連同手術準備到縫合,從頭看到尾緊緊盯著,甚至對縫合留線長度和進針角度等細節都有要求。

他很清楚自己每天所處的工作環境,會對身體帶來射線損傷,導致白細胞減少免疫力下降、胳膊皮膚出現皮疹、靠近射線的一邊體毛稀疏

導管室,和手術室一樣,是一個不分白晝的地方。心內科的醫護人員們經常從早上8點站到晚上10點,身上重達30斤的鉛衣,像是兵馬俑的鎧甲一般。

姚曉偉從未介意過鉛衣的重量,他很清楚自己每天所處的工作環境,會對身體帶來射線損傷,導致白細胞減少免疫力下降、胳膊皮膚出現皮疹、靠近射線的一邊體毛稀疏。

但只要一進手術室,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是忘我的。

人體的心臟有三根主要的血管。在對45歲的王博實施冠脈造影時發現,其右冠中段90%狹窄並伴有血栓陰影,這根細如髮絲的血管維持著全身的血液輸送,如果不及時打通會危及生命。

為王博做心臟支架手術過程中,姚曉偉穿著鉛衣,一隻腳支撐身體,另一隻腳踩“X”光。為了更靈敏地做手術,他的雙手、胳膊等一些部位還是裸露在外面,暴露在極強的“X”光線輻射當中。

手術結束後,王博的一個哈欠,把所有人的心揪在了一起。剛剛脫下防護服的姚曉偉,來不及再次穿上,喊著趕緊把他推回導管室。

“如果我們千辛萬苦把手術做成功了,卻因為護理不到位讓病人丟了性命,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醫生。”姚曉偉說。

此時,王博面色發白,渾身抽搐,出現室顫,那是一種致命的心律失常。

心肺復甦是急需且唯一的救治方式,王博能感知每次電擊除顫。

“姚醫生,我求你了,別用電打我了。”

“你啥都別說了,我咋都要把你救活,你堅持住。”

因為病人血壓低血液不易流動,姚曉偉跟護士一起動手給病人扎針。經過反覆的電擊除顫,王博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

姚曉偉認為,面對病患,有時候關懷可能比疾病的治療還要重要,醫生需要時時刻刻都留神、操心。

午後的陽光在病房的走廊裡留下一道窄窄的陰影。“我更希望從來沒有搶救,沒有病危,也沒有生離死別。”護士長王飛宇說。

14歲的張力,一跑步就暈倒甚至出現不明原因的突發性心臟停跳。這種情況一旦發作,就極有可能失去生命,姚曉偉不想讓這個小夥子常常在“生死線”徘徊。

為張力安裝起搏器前,姚曉偉去了解他的狀況。看到病床上放了一個IPAD和幾本小說。

“我也喜歡看武俠小說”他拿起孩子的書翻了翻。

“以前在學校不讓看小說,現在正好能看了。”張力倚著床,抬頭衝他笑,可是沒一會他就背過身去。

媽媽摟著他的肩膀:“男子漢,不能哭,把病治好咱們回家。”情緒穩定後,他問姚曉偉:“我以後還能打籃球嗎?”

“一定能。”姚曉偉看著他說:“這兩天好好休息,也別看小說了。”

張力回答,好。

考慮到他愛打籃球,用右手投籃,又在長身體階段。為了防止撞擊,再加上起搏器的線只有那麼長,小孩子每天都在長,線容易斷。

姚曉偉給出的手術方案是,把起搏器安裝在左側,並把電極線埋的長且深。

“我不敢不扎這一針,因為不扎他就一定會死,在合規的操作下,醫生要承擔這個風險和責任。”

在姚曉偉看來,已有的知識不能完全解決現有的疾病,這是醫學發展的動力,也是醫生不停止學習的動力。

他有很多不同角色,包括兒子、丈夫、父親,每個角色都需要做好,但只要穿上白大褂,就像一臺無法暫停的機器,醫生的角色會不斷放大,幾乎佔據他所有的生活空間。

姚曉偉的家中經常會出現這樣場景:他和妻子宗媛坐在餐桌的兩端,交流不同病患的棘手問題,然後分別打開電腦,查看最新資料,檢索文獻。

術前的準確預判,是建立在對病人病情透徹瞭解之上的。

53歲的陳建國因手腳不由自主地抽搐、眼底充血來西安就診的。之前,他所在的市級醫院確診是冠心病,並做了心臟支架。

“冠心病有2/3的人是糖尿病,餐前餐後都要看血糖,如果僅看餐前血糖的話就會漏掉這2/3。”姚曉偉看片子後,讓他去做糖尿病血管篩查。

楊建國確實是糖尿病血管,第一次做造影發現他的心血管堵了兩處,但只有一處放了支架。他的親屬很著急:“姚醫生,他這血管是不是完全堵上了?”

“沒有,你看不是還有條縫縫嗎?”從患者角度,他建議先吃兩個月的藥看是否有效。

兩個月後,楊建國依然感覺胸悶氣短,四肢冰涼。正常人的心血管浮在表面,而他的血管出現問題嵌入心臟肌肉,如果安裝支架,心臟跳動時間長,支架會發生擠壓、變形。因此姚曉偉為他選擇了藥物球囊。

楊建國愛抽菸喝酒,他的家屬請求醫生一定告誡他。

“以後一定要戒菸、戒酒、降脂,不然誰也救不了你。”

“我心裡知道的,以後再不會了。”

劉東因心包積液引發的嚴重呼吸困難來到醫院,原本應在X線透視下心包穿刺並留置導管。

但劉東的性命已危在旦夕,須立即進行心包穿刺抽液減壓挽救生命。

盲穿意味著極易損傷心臟、大血管及毗鄰重要臟器,導致更為嚴重的後果。“我不敢不扎這一針,因為不扎他就一定會死,在合規的操作下,醫生要承擔這個風險和責任。”姚曉偉別無選擇。

第一次穿刺抽液700ml,病人家屬滿臉疲憊,還是執意要把姚曉偉送出病房門口。

第二次穿刺後,劉東的妻子一定要把姚曉偉送到樓梯口,她哽咽道:“我們一家人都感謝您,真的是救命恩人。”

不能虧待教師和醫生,不然以後沒人教書,也沒人治病了。”

我國介入心臟病學的發展也不過70年,距離它的真相還很遠,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同,在疾病面前依然是“小學生”。

但現實生活中,很多人無法接受醫學中的變故和風險,在人命關天面前,每個人的情緒都會被放大。信任是最好的溝通橋樑,不管是對病人還是醫生。

每天早上8點,黑壓壓的人群包圍著穿白大褂的人。量血壓,看片子,聊天,都是醫生和患者之間的溝通。

73歲的張鳳英整天胸悶氣短,從家裡客廳這頭走到那頭都氣喘吁吁,最終她被確診為擴心病心衰。

心力衰竭是心臟疾病的終末階段,藥物治療差,心臟會出現收縮不同步,有發生猝死的風險。

在手術前兩天,她有些焦慮地找到姚曉偉:“姚醫生,我昨天沒做好夢,夢到小鬼了。”

他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安慰道:“夢都是反著的,說明你一定長命百歲。”老人瞬間喜笑顏開。

她的女兒李艾在手術前以為手術同意書和風險告知單只是走流程,醫生總會有辦法的。

三腔起搏器的手術已經做了兩個多小時了,李艾本以為醫生通知她走進監控室是讓她看片子。

“反覆嘗試後,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血管送進去,我們準備縫合了。”聽到姚曉偉的話後,她強力支撐著身體說:“這麼大的手術,你們給做半截,我會告你們的。”

“我們盡力了,現在就怕手術中出現缺血。”姚曉偉說。

李艾抬頭看見,這位身穿防護服的醫生,在大冬天已是滿頭大汗。

“姚醫生,再試一下行不行,我爸年紀大了,我媽有個三長二短,

沒法給他交代。”

“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力。”姚曉偉再次開始手術。

在李艾雙手合十的祈禱聲中,半個小時後傳來了好消息,手術成功。老太太在術後一直寬慰所有醫生,“不要著急,盡力就好,辛苦你們了。”

現在,每半年老太太都要過來複診,並帶來自己做的榨菜給心內科所有醫護人員。

“從無法下地走路到不影響正常生活質量,可以做飯照顧自己。看著病人重獲新生,我真心高興。”姚曉偉說。

40歲的周強是東北人,來西安旅遊時突發急性心梗,醫院胸痛中心的“綠色通道”要求第一時間為急診病人開通血管的手術,先救人再補交費用。

出院時,病人家屬補交了手術費後在電話中對姚曉偉說:“教師和醫生的錢不能欠,不然以後沒人教書,也沒人治病了。”

後來他還郵寄了錦旗感謝醫院,這面錦旗一直掛在心內科的辦公室。也是在這間辦公室,他和那麼多病人一同憂傷、一同喜悅。

“躺下的人病得治,站著的人日子也得過呀。”這是姚曉偉安慰病人和親屬時,最常說的話,畢竟醫生還不能包治百病。

本刊記者 柳 潔 特約撰稿 劉小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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