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SARS到新冠肺炎:

從SARS到新冠肺炎:

在武漢火神山醫院,重症醫學一科的醫療組在討論患者救治方案(3月17日攝)。 (新華社記者 王毓國/圖)

SARS以來的十七年,疾控系統在信息上報、檢測能力上水平大幅提升,但權責不對等、資金窘迫、人員流失等問題依舊突出。

疾控是以監測數據為主的技術部門,如果用監測的數據來考核疾控中心,“這會造成一些疾控人員對數字的敏感,對數字進行一些技術處理。”

各級疾控受同級衛生行政部門領導。“這次疫情給人感覺疾控中心很硬氣,但其實它日常的地位特別低……主任相當於(衛健)局裡一個科長,中層相當於局裡一個科員,那疾控的一般職工就什麼都不是了。”

“我們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地位太低了。”2020年2月27日,鍾南山院士在總結防控短板時說。

此次疫情中,疾控部門多次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失職與無權的辯論,也始終沒有停止。

與醫生不同,這個群體始終工作於公眾視線的邊緣處。

疫情期間,南方週末記者聯繫採訪了數十位疾控人員,發現自SARS以來的十七年,疾控系統在信息上報、檢測能力上水平大幅提升,但權責不對等、資金窘迫、人員流失等問題依舊突出。

十七年的變與未變

“如果不是SARS,我們單位都要消失了。”顧小虞畢業於預防醫學本科,2002年,入職於中國西北某市的一個區級疾控中心。

當時,該區疾控中心僅成立一年,由於財政經費緊張,政府計劃用3年時間,將其轉為自收自支單位,完全推向市場。

讓局勢陡變的,是2003年那場突如其來的SARS,疫情過後,衛生防疫工作得到了高度重視。

謝堯是東南某市的疾控中心副主任。他看到,SARS之後,疾控中心最直觀的變化是硬件設施和實驗室設備的投入。“SARS期間,核酸檢測還只能在國家做,現在市級也可以做分子生物學檢測了。”

國家衛健委藥政司司長、前衛計委疾病預防控制局局長於競進在其博士論文中提到,2003年,全國各級財政投入116億建設疾控中心,改善基礎設施。

SARS之後,最核心的投入是重金打造了一套“傳染病疫情與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網絡直報系統”,“橫向到邊、縱向到底”,覆蓋全國各級醫療衛生機構。

但在對這套系統的調查採訪中,南方週末記者發現,它應對已知傳染病如鼠疫等顯現出了效果,但像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早期,作為該系統模塊之一的“不明原因肺炎監測系統”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展示出足夠的作用。

據國家科技部官網,到2007年,國內各級疾控中心已有3585個,全職人員近20萬。

然而,SARS之後的中國疾控並非一路坦途,而是經受了波折,再度邊緣化。多位採訪對象提到,疾控邊緣化的轉折點是2009年左右。

對此,四川大學華西公共衛生學院教授曾誠撰文分析,“新醫改”的核心是政府解決基本醫療服務的公平問題。對於各級政府來說,花了多少錢,治了多少病人,是一個可量化的指標,於是大筆資金優先投入治療環節。而上游的預防環節,工作做得越好,反而越太平無事——難以量化評估的成效,讓公共衛生和疾控系統再次成為被冷落的角色。

他舉了一組數據:2014年,國家“公共衛生專項任務經費”撥款5.29億,2019年這筆預算下降到4.5億;反之,2014年對公立醫院的財政撥款36.19億,2019年增加到50.23億。

疾控的另一道分水嶺是2011年,中央發文要求推進事業單位改革,按文件要求,疾控部門劃入公益一類。由財政全額撥款。

但撥款數額並不高。南方週末記者梳理了近年的全國財政決算,對疾控機構的撥款分別是2016年313億、2017年342億、2018年373億。2018年,疾控支出僅佔全國醫療衛生與計劃生育支出的2.4%。

錢從何處來

疾控中心,最早脫胎於衛生防疫站。1953年,學習前蘇聯模式,我國建立了防疫站,它是衛生行政部門管理的事業單位,兼具衛生執法監督和技術管理雙重職能。

1994年分稅制改革後,衛生防疫系統不再享受國家財政撥款,而由地方財政負擔。但地方財政往往捉襟見肘。

一位曾在90年代中期擔任甘肅某市防疫站書記的老人說,那時地方財政非常緊張,防疫站的很多錢要不到。比如當地癌症頻發,想做水源調查,已經立項,卻因為沒有經費放棄了。醫療儲備物資,按道理應由防疫站負責,但口罩、消毒液都沒有,“因為啥?沒錢嘛。”

後來,防疫站有自己的創收辦法:體檢、企業的衛生檢查、疫苗、門診,都需要到防疫站來做,可以收費。

不過,隨著市場發展與疾控中心規範化,創收空間逐漸消失。

劉冰是東部地區一個縣級疾控中心的副主任醫師,2003年參加工作,他對創收緊縮的過程印象深刻。

2005-2013年,其所在的地方疾控還在創收,創收後可以內部分配。那時也還是靠體檢、疫苗、和一些有經費的上級項目。2013-2016年,實行全額財政保障,雖然也創收,但錢是不發的。

2017年4月,國家取消疾控機構的“預防性體檢收費”等3項收費。劉冰說,此後疾控中心不能創收,只能承接上面的項目,但與個人收入不掛鉤。

所在單位曾想推“績效工資”。但財政撥款是固定的,搞“績效工資”等於從每個同事的工資中劃一部分出來,按績效分配,“這樣很容易得罪人,傷害同事感情。所以也沒搞下來”。

十年前,也曾試過按季度評選工作先進,做得好壞,一個季度僅有300元左右差距,但都被舉報到上級(衛健)局裡。

“完全的大鍋飯。”他說,“工資收入只和職稱、工作年限有關,跟職務和工作崗位沒關係。”

“沒人願意幹這行”

多位採訪對象對南方週末記者說,自從疾控轉為財政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後,薪資水平一落千丈,這成為很多人逃離這個行業的原因。

汪淮在入職江蘇某區級疾控中心時,壓根兒沒想到自己工作多年後,收入跟新員工只差工齡。

“有機會的都跳槽了。”汪淮幾次報名參加公務員考試,至今仍在努力。他說如今各級疾控的許多年輕人都在報考公務員。

更讓其感到落差的,是他的妻子。2010年,兩人雙雙從國內一所一本重點醫學院畢業,妻子成為臨床醫生,他進入疾控。現在,他的收入不及妻子的1/3。

汪淮將原因歸結於1998年的醫師法和醫療服務市場化。同是醫學院學生,學預防醫學或公共衛生專業,要跟臨床醫學付出同等時間,但醫療市場化後,臨床醫生的薪資水漲船高,公衛醫師的收入卻難以見漲。

“沒人願意幹這行。論創收能力,醫院更強,論個人發展空間,還是臨床更強”。

為了避免公衛醫師轉向臨床醫師,1998年醫師法將執業醫師劃分為四類:臨床、中醫、口腔、公共衛生。公共衛生醫師主要服務疾控機構,不能跨行進入臨床,也沒有施藥開方的權利。

公衛醫師目前擁有的“處方權”實際是“集體處方權”,但很少有人用過,原因很簡單,不知道怎麼用,“也就相當於沒有”。汪淮打趣,“我們只是穿著白大褂的‘法律層面的醫生’。”

收入低,導致大量高學歷人才離開這個行業。

在國家疾控中心官網上,一篇文章記錄了2013年成功扭轉人感染H7N9禽流感疫情的過程,一位國家領導人考察中國疾控中心時說:“你們是國家的寶貝。”

而該文中,時任病毒所副所長舒躍龍描述,那裡的科研人員“一天到晚分離病毒、測定序列,毫無生活樂趣,而且工資低得難以想象”,博士畢業,月收入兩三千元,經常加班加點做檢測,每天加班費不超過40元。他們同職稱、同資歷的同學,在其他單位或行業收入比這裡多出五六倍,是常有的事。

近日,國家疾控艾滋病首席專家邵一鳴接受採訪說,國家疾控近十年來引進的人才十幾個,目前留下的只有三四位。沒有頭銜的骨幹人才,近幾年流失了好幾百人。國家疾控一共2000人。

向誰負責

資金不足外,疾控也感覺到權力的失落。

防疫站時期,資金更充裕,權力也更大。劉冰說,原來當地的衛生防疫站站長,級別可能比衛生局局長還高,甚至能直接當副縣長,所以衛生局管不了防疫站。後來,衛生部就把防疫站“拆”掉了,將執法權分離出來,成立了衛生監督所。

2002年,中國疾控中心成立,同時成立了中國衛生監督所,將從前防疫站的技術管理和執法監督功能一分為二。

此後形成了國、省、市、區、縣多級疾控體系,但上級疾控對下級是業務指導關係。對“業務指導”這類說法,汪淮表示“這東西很虛”。

國家疾控中心是國家衛健委直屬事業單位,其他各級疾控也是如此,隸屬於同級政府的衛生行政部門。國、省、市、縣、區的衛健部門都下設了疾控處或科,對接下轄的疾控中心。

疾控受衛生行政部門領導。三位採訪對象提到,以重大疫情上報為例,醫院上報傳染病直報系統後,疾控會去調查,然後把結果同步報告衛生部門,請示衛生部門後,才能審核上報系統。

此次疫情中,南方週末記者獲得一份12月30日武漢市衛健委發佈的《關於報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況的緊急通知》:請各醫療單位清查統計近一週接診過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於當天下午4點前將統計表報送至市衛健委郵箱。其中並未提到疾控直報系統。

在與醫院對接傳染病防治工作時,疾控也只有檢查建議權。

顧小虞羅列,SARS後,疾控多次要求轄區各級醫院建立發熱門診,可建立了,卻沒醫生坐診;冬春季,要求醫院對就診患者測量體溫,可測體溫的桌子無人值守;要求醫生坐診時戴口罩,護士抽血時戴手套,也沒能做到位。“我們只能把檢查結果報告給衛健局,衛健局安排衛生監督所過去,最後不了了之。”

劉冰認為疾控權責不對等。無論是傳染病上報“漏報”,還是衛生院疫苗接種出現問題,疾控中心只能出一個督導意見書。醫院即使不整改,疾控也沒辦法,只能反饋給衛生部門。

“但要是出了問題,第一個處理的可能就是涉事醫院和疾控。”劉冰舉例,江蘇金湖過期疫苗事件,先是當地衛生院和疾控各有四位員工被處理,後面衛生部門領導才被調查。

他說,“這次疫情給人感覺疾控中心很硬氣,但其實它日常的地位特別低。”很多縣的衛健局疾控科科長兼縣疾控中心主任,本意是為了“方便統籌工作”,“但疾控中心主任或副主任相當於局裡一個科長、副科長,中層相當於局裡一個科員,那疾控的一般職工就什麼都不是了?”這容易遭人看輕,協調工作困難。

在劉冰看來,區縣疾控把守著傳染病監測的第一道關,應該杜絕漏報,實事求是地收集數據,但據他所知,若是一年下來傳染病發病率高了,還要被上面批評。傳染病發病率雖是衛生行政部門的考核指標,但卻“落到了疾控頭上”。

疾控明明是以監測數據為主的技術部門,如果用監測的數據來考核疾控中心,“這會造成一些疾控人員對數字的敏感,對數字進行一些技術處理。”劉冰說。

他打了一個比方,學生成績不好,家長和校長都去怪評卷老師,如果評卷老師要承擔責任的話,最後他只可能會對一些題打分松一點。

另兩位分屬市、區兩級的疾控工作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通常,地方政府的公共衛生考核指標下達到衛生行政部門,具體工作則由基層疾控或醫療機構落實。對於傳染病,基層疾控要求醫療機構上報率100%,漏報率為0。

但上報率達到100%,發病率也會升高。上述一位疾控人員提到,他所在地的政府曾將漏報率納入績效考核,但導致傳染病發病率升高,“壓力太大,就取消了。”

另一位疾控人員則表示,他所在地的政府也規定了傳染病發病率指標需控制在一定範圍,比如霍亂髮病率要求低於1/10萬,“但甲、乙類傳染病指標各地有所差別,甚至(有些地方)沒有(這一指標)”。一位曾在湖北某市疾控工作的採訪對象說,他們就從未遇到限制報告發病率的情況。

國家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曾光2013年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也提到,有些地方政府制定控制指標,要求傳染病控制在多少個百分比以內,下降不了的最好辦法便是不報告。這樣做的目的往往是為了達標,或申報衛生城市。

疾控生存法則

一位湖南疾控人士回憶,“在學校,老師講防疫人員‘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要管空氣’。現實是,學校科班出身的人不僅難進(疾控),待遇還得不到保障。”

相比臨床治療,疾控工作簡單又重複。尤其是基層人員,一個人往往對接好幾種疾病的監測,每天收集、整理轄區數據、做分析報告,但這些工作沒難度,“不要說找本科生,找個中專的來一樣幹”。

一位2013年曾在浙江省某市疾控實習過的受訪者形容,“(基層)疾控的工作就像是辦公室行政。”

實習期間,她的工作是打電話,詢問轄區內居民“有沒有參加體檢?”“現在吃的是什麼藥?”等問題,核對衛生院上報的數據是否遺漏,疾控變成了質量控制單位,“但也沒有實權,只能‘扣扣分’。”

多名疾控人士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這個活全憑良心,不想負責的話,也可以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雖然疾控中心待遇不高,但由於工作簡單,也吸引了一大批“尋求安穩”的人。

劉冰說,疾控中心自從被劃為“事業單位”後,“關係戶”的問題就一直存在,“說得不好聽點,疾控就是魚目混珠的地方,不管是工作還是人,不好安排的時候都可以安排過來。”

走常規招聘進入市級以上疾控中心,最低得有一本院校的研究生文憑。但一些人“託關係”也能進來。採訪中,有七位採訪對象提到“疾控系統關係戶多”的問題。

梁慶2015年本科畢業時,才知道預防醫學無法考取臨床醫學研究生,又因本科學歷無法進入市級以上疾控,第一份工作就選擇在了縣級疾控。為了“逃離”這裡,他看準機會,先考入當地一所市級三甲醫院,隨後進入市衛健委,一年後成為一名省級公務員。

在縣疾控時,梁慶看到了同事們對工作的散漫和缺乏專業意識。一位“轉業”的兵哥哥前往縣醫院發熱門診“流調”,連口罩都不願戴,還認為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在市衛健委工作時,梁慶曾統計過疾控口的公衛醫師,結果令其詫異:公衛醫師佔比僅2%,疾控絕大部分員工非預防醫學專業。

在疾控體系中,評職稱幾乎是唯一漲工資的辦法。

工作十八年,顧小虞的職稱還停留在中級。基層疾控對中級、副高都有明確的名額限制,即使通過了職稱考試,如果沒有空位,也無法上提。“我們單位的副高級只有兩個名額,都有人”。

汪淮介紹,醫院也是如此,公衛醫生處於二線崗位,在評選高級職稱時,醫院會優先考慮臨床醫生。有些人只到中級就退休了,高級升不上去,同樣因為“沒有名額”。

即便有晉升名額,職稱的評定不僅需要通過職稱考試,還需要一定的論文數量。

顧小虞說,疾控中心能用於寫論文的素材很多,只要會統計分析,發論文不難,但“論文只對提升職稱有幫助”。

工作十七年的劉冰,如今已評上了所在縣疾控的副高級職稱。不過,他說,在疾控系統評上副高職稱,跟醫療系統中完全是兩碼事。

臨床醫生升為副主任醫師後,身價倍增,出診費、掛號費都提高了,收入自然也增加了。然而,公衛醫師升副主任醫師和主任醫師,充其量是每月工資多幾百塊,其他沒有任何不同,疾控工作也成為“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

多名受訪者說,疾控越往基層人越少,縣區疾控的一個疾病控制科,在上級單位就對應了十幾個科室,每天要填各式各樣的報表,日報、週報、月報、年報,同時還要對基層醫療衛生機構進行技術指導。

相比縣區疾控,市級、省級的局面要好不少。由於省級以上疾控人員的職稱普遍比基層高,加上實驗室配備齊全,工作人員也多為碩士生,有能力申請到公共衛生的課題項目。

錢峰是畢業於中國疾控中心的一名博士,本科預防醫學畢業,由於工作不好找,他選擇繼續深造。在他的本科班級中,近2/3人選擇繼續讀研、讀博。經過八年以上深造,他們不會選擇在基層疾控工作。“防控和科研擺在面前,有能力的研究者自然會偏向於科研”。

錢峰也不否認,省級以上單位申請國家級或省級的課題項目,作出成果後可參與評獎,得獎也會有獎金,同時做了很多課題的研究者會成為這一細分領域中的權威專家。

江蘇省一名疾控人士說,疾控系統內基層與省級以上的分化,一方面因為國家導向,省疾控對科研的參數放得比較重;另一方面,現在對人才的評價看重發文的數量和層次。

“在國外雜誌發一篇文章拿10萬,而省疾控的收入一年也是十多萬,你說是不是搞科研吸引力更大?”

(應受訪者要求,謝堯、顧小虞、劉冰、汪淮、梁慶、錢峰為化名。公衛人網創始人廉啟國博士對本文亦有幫助。)

南方週末記者周小鈴 南方週末實習生劉鑫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