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首例!瀕危野生動物“雲南綠孔雀”,能擋得住正在籌備建設的水電站嗎?

全國首例!瀕危野生動物“雲南綠孔雀”,能擋得住正在籌備建設的水電站嗎?

3月20日,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雲南綠孔雀”案做出一審判決:被告中國水電顧問集團新平開發有限公司立即停止基於現有環境影響評價下的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建設項目。從2018年8月開庭審理至今,這起全國首例瀕危野生動物保護預防性公益訴訟案終於迎來了一個階段性的成果,但離最終勝利尚有距離。

主筆 | 丘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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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孔雀在林中(奚志農/野性中國)

一個里程碑


最早發覺修建水電站可能會對綠孔雀棲息地造成影響的是一名叫顧伯健的年輕人。

2013年,顧伯健在中科院西雙版納植物園讀碩士期間,到玉溪市新平縣的綠汁江河谷調查那裡熱帶雨林的植被情況。也是觀鳥愛好者的他,從老鄉口中得知附近有綠孔雀活動,這讓他驚喜萬分。“當時有關綠孔雀數量和分佈的資料幾乎沒有,學界普遍的認識是綠孔雀幾乎快在中國滅絕了。”顧伯健告訴本刊。雖然那次他沒能親眼見到這種生性膽小的動物,但是他看到了它們的腳印和糞便,也從老鄉那裡獲得了幾根雄性孔雀身上帶有眼斑的羽毛,這都證明綠孔雀在那裡真實地活動著。

顧伯健同時得知了一個不利於綠孔雀的消息——戛灑江水電站正在籌備建設當中。紅河干流的不同流段有著不同的名字,支流綠汁江匯入紅河干流石羊江後,便稱作戛灑江,水電站未來將會建在交匯處往下6.5公里的位置。

到時,大部分綠汁江和石羊江河谷都會處於淹沒地帶,而這些區域都有綠孔雀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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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河河谷季雨林(自然之友供圖)

河谷地帶對於綠孔雀的生存繁衍是極其重要的。每年十月底到來年五月初是當地的旱季,林子裡的溪水斷流,綠孔雀便要來到河邊喝水;三四月份時,是綠孔雀求偶交配的季節。對於身形較大的綠孔雀,河谷中的開闊地帶才能讓雄性盡情打開屏扇,展示風采;而綠孔雀和許多雉類一樣,都需要通過“沙浴”的方式來做日常清潔,河灘上就正好有細沙的存在。

考察回來後,顧伯健就開始找相關領域專家來奔走呼籲。但這些做法都沒有擋住水電站的建設。2016年3月29日,水電站工程正式開工。2017年3月,顧伯健再次來到這片區域。他第一次真切地聽到了綠孔雀洪亮的鳴叫,陣陣鳴叫伴隨著窸窣的蟲鳴在山谷中迴盪。但在水電站的施工現場,他看到了山體和植被已經遭到破壞的情景。顧伯健感到心痛不已,隨即發了一條朋友圈。也正是這條朋友圈,引起了環保組織“野性中國”和“自然之友”的重視。由於他們的介入,事件的走向開始發生了轉變,最終以公益訴訟的形式將它交給法院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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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孔雀在江邊飲水 (莊小松/野性中國)

“自然之友”的總幹事張伯駒告訴本刊,2015年1月1日起實行的《環境保護法》第58條,以及1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發佈的關於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司法解釋,共同保證了像“自然之友”這樣在北京市區一級註冊的環保機構能夠擁有訴權,這就成為訴諸法律途徑的基礎。“即使如此,考慮到成本,打官司仍舊是最後的選擇。”張伯駒說。

同樣在2017年發生了三亞新機場填海建造人工島,會威脅到中華白海豚的情況。“自然之友”通過尋求媒體報道、和相關部委溝通以及寫舉報信,最終促使了在2018年初,國家海洋局出臺“史上最嚴圍填海管控措施”。在“綠孔雀”的事情上,“自然之友”也嘗試了參與環保部組織的座談、給水利部和發改委發緊急建議函等方式,都沒有能夠讓工程有效停工。

“水電站的修建會有不同的時間節點,首先是大江截流,接著是壩上壩下的基礎設施建設,再往後是大壩主體工程落成,最後是整體工程結束。每一步的完成,都意味著成本投入的加大。

越往後,博弈的空間就會越小,我們也會越被動。金沙江水電開發也曾經出現類似情況。環保部已經叫停,但當時的投入已經高達十幾個億了,工程中止就會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只能繼續下去了。”戛灑江水電站的情況是,當時第一個階段都還沒有完成,所以採取法律手段就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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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中的戛灑江一級電站。(圖 | 伯虎)

2017年8月雲南楚雄彝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正式立案受理,隨後水電工程便停工。如今“綠孔雀”一審勝訴的里程碑意義在於,它是全國首例瀕危野生動物保護預防性公益訴訟。也就是說,訴訟發生在工程尚未對綠孔雀的棲息地產生實質性的破壞影響之時,訴訟的目的是防止工程未來造成棲息地惡化。“預防性訴訟很重要,因為棲息地一旦毀壞,無論獲得多少賠償,都是不可逆的。”張伯駒說。

不過,自然之友認為,目前的勝利仍是階段性的。張伯駒指出,判決中還有一句關鍵的話:“對戛灑江一級水電站的後續處理,待新平公司按生態環境部要求完成環境影響後評價,採取改進措施並報生態環境部備案後,由相關行政主管部門視具體情況依法作出決定。”在張伯駒看來,這就意味著水電站目前只是暫時停工,並未被永久停工。他認為,在被告方明確提出放棄戛灑江一級水電站前,還不能輕言勝利。


被認定的證據:綠孔雀與陳氏蘇鐵

回溯整個訴訟的籌備,對於起訴方“自然之友”來講,最大的挑戰是在破壞發生前,如何收集足夠的證據證明,這片即將被淹沒的區域庇護了綠孔雀在中國最重要的種群,並且一旦戛灑江水電站如果繼續建設,對它們就是區域性滅絕的打擊。

按照被告工程建設方的辯駁,綠孔雀的棲息地主要在恐龍河自然保護區內,綠孔雀會越界活動,但他們認為被淹沒的區域不算是綠孔雀的關鍵棲息地。恐龍河自然保護區位於上游石羊江畔,屬於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境內,是以綠孔雀為保護目標的州際保護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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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孔雀沙浴 (莊小松/野性中國)

矛盾的是,根據“自然之友”調取的《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範圍調整報告》等資料,保護區曾經在2008年和2010年三次調整過保護區的面積,被削減的面積佔到7.8%,目的中的一項就是用於“戛灑江一級電站水庫淹沒”。2012年《恐龍河州級自然保護區總體規劃》顯示,最終保護區調整到680米的高度以上,正好水庫建成後石羊江的蓄水高度會達到675米。也就是說水淹區的一部分,就是原來的保護區,是有綠孔雀活動的。刻意調整保護區的面積,就是為了不和水電站的建設相互衝突。

那麼這片淹沒區活動著的綠孔雀究竟數量有多少?關於綠孔雀的研究資料寥寥,比較有參考意義的兩篇學術文章來自中科院昆明動物所和北京動物園各自在2018年發表的綠孔雀種群情況調查。前者指出綠孔雀現存於雲南的22個縣,其中超過總量60%的綠孔雀棲息在新平縣和雙柏縣。後者則給出了雲南有綠孔雀235~280只的估算,新平和雙柏擁有的數量最多,分別是60只以及40~50只之間。修建水電站造成的淹沒區正是新平和雙柏相交的區域。

“雖然我們無法給出一個綠孔雀的準確數字,但仍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中國綠孔雀最大的種群和最完整的棲息地就在這裡。”張伯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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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孔雀在江邊覓食 莊小松/野性中國

為了能取得更加確鑿的證據,“自然之友”聯合“野性中國”組織學者進行了實地考察。

沒有道路,他們只能選擇了沿著紅河探險式漂流的方式,進入到河谷腹地完全沒有通訊信號的無人區。“這就十分考驗一個環保組織聯接各方資源的能力。”張伯駒說。他們用固定安裝的紅外相機和隨身攜帶的長焦頭相機,記錄未來淹沒區的綠孔雀活動。在“野性中國”攝影師的鏡頭下,綠孔雀或散步,或覓食喝水,或在河灘上進行“沙浴”。它們美麗優雅的姿態,和顏色豐富的羽毛,終於能讓人們看得清楚。

被告的一個說法是,河谷地區淹掉之後,綠孔雀會退到高海拔的松林中去。但參加考察的紅河學院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的王劍副教授就對本刊講,河灘上長著聚果榕等榕屬植物,它們的果實是綠孔雀的食物來源。一旦失去了這塊覓食的寶地,綠孔雀的食物來源就大大減少,而且它們也更容易和人發生衝突——曾經老百姓為了防止綠孔雀偷吃種子,會將種子塗上毒藥。為了防止病蟲害,農民也會專門購買農藥包衣種子,這都會讓綠孔雀斃命。更不用說寬闊的河灘關係到綠孔雀的繁衍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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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孔雀在江邊活動 (張煒/野性中國)

前車之鑑是在雲南大理州的青華綠孔雀省級自然保護區。因為2010年瀾滄江小灣水電站建成蓄水後,回水淹沒了保護區的所在的瀾滄江支流黑惠江河谷。等到昆明動物所再去調查時,那裡的相機沒有拍到任何一隻綠孔雀。

“對方會說鳥類隨著水淹會飛走,那麼植物總不能動。”張伯駒說。考察綠孔雀的情況時,他們還同時一併記下了沿途其他珍稀動植物的數量和分佈,其中就包括國家一級保護野生植物、在IUCN評級中屬於瀕危等級的陳氏蘇鐵。成語“鐵樹開花”中的鐵樹,就是指蘇鐵了。它是一種古老的孑遺植物,生存繁衍了兩億多年,蘊藏著豐富的遺傳信息,是研究地理和氣候變遷的珍貴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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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蘇鐵-雌株(自然之友供圖)

建設方提供的環評報告中,只說了發現淹沒區內有6株元江蘇鐵位於峭壁之上。但實際這大大不符合現實——在綠汁江漂流時,考察成員們記錄到的陳氏蘇鐵最為集中的區域就有205株,由此推測在整個受到水電站建設影響的綠汁江流域,陳氏蘇鐵種群數量超過了2000株。之前在雙柏縣和紅河縣也發現過陳氏蘇鐵,但是個體分散,不如綠汁江流域的陳氏蘇鐵擁有健康的種群結構,這就十分難得。“被告說,他們做’環評’時,陳氏蘇鐵還沒有被認定為是新種,這的確是事實。但只要是蘇鐵屬的,植物學家都一眼能辨認出來,它們全部是國家一級保護的植物。”

因此,這些圍繞綠孔雀和陳氏蘇鐵的種群狀況而提交的材料,就成為案件進程中兩組最關鍵的證據。法院的一審判決中,體現出了對這兩組證據的認可。


資源大省的保護困境

“綠孔雀”案從立案到判決,都讓這個迷人的物種,得以走進了公眾的視野。然而,為何在“綠孔雀”案之前,綠孔雀沒有成為一種家喻戶曉的明星物種而受到關注?王劍告訴本刊,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公眾以前沒有意識到綠孔雀的瀕危程度。

“人們一般想到的孔雀,其實都是藍孔雀的形象。大家會覺得藍孔雀在公園裡很常見,不至於到了快野外滅絕的境地。”事實上,藍孔雀是從印度和斯里蘭卡引進而來。因為馴養繁殖技術成熟,廣泛用作觀賞。綠孔雀則是中國本土原生的物種。過去動物園缺乏分類學知識,把藍孔雀和綠孔雀混在一起來養,最終園子裡所謂的綠孔雀都成為雜交個體,動物園失去了對綠孔雀遷地保護的功能。私人養殖場裡的藍孔雀有時也會逃逸,給綠孔雀的野外種群造成基因汙染,成為對綠孔雀的另一種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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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孔雀在岸邊活動 (莊小松/野性中國)

綠孔雀和藍孔雀其實長相截然不同。如果能夠仔細看看綠孔雀,都會對它的外表難以忘懷——就拿雄性來說,藍孔雀是白色的臉頰,綠孔雀是黃色;藍孔雀腦袋上的羽冠像一把打開的扇子,綠孔雀則是直直的一簇;藍孔雀胸前羽毛是絲狀排布,綠孔雀是鱗片狀的。隨著變換觀看角度,那片羽毛還會有藍色、藍綠色、古銅色、金色的變化。雲南民歌裡唱的金孔雀,就是指的綠孔雀。

而綠孔雀不夠受重視的另一重原因,則是雲南本地對它們的忽略。這也造成了像“自然之友”這樣的環保組織在調查取證時必須身體力行,一次次前往綠孔雀棲息地,因為當地學者鮮有細緻研究。“雲南是個野生動植物資源豐富的大省。亞洲象、長臂猿、金絲猴、黑頸鶴等都算是當地的明星物種。在資金有限的情況下,地方就傾向選擇容易出成績的物種來保護。比如黑頸鶴,和風景結合拍出來的照片美,又在溼地當中容易觀察,投入就多。綠孔雀這樣,所在的河谷進入艱難,自然做研究的人就少。實際黑頸鶴在四川、貴州、西藏都有分佈,而綠孔雀只在雲南才有。哪個物種更需要花心思,是顯而易見的。”王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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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調研/自然之友

在王劍看來,雲南的生境多樣,物種分佈非常分散,很難找到一個像大熊貓似的“傘護種”,保護了它就相當於能讓很多物種得到庇護。“但每種生境挑出一個傘護種來投入保護力量並不難,它也能蔭庇一小批處於同樣棲息地的動植物。”因此,這次“綠孔雀”案一審勝訴的價值不僅在於保護了綠孔雀,它的背後是黑頸長尾雉、蟒蛇、綠喉蜂虎、褐魚鴞、千果欖仁、陳氏蘇鐵等一系列瀕危動植物構成的一個完整而珍貴的乾熱河谷生態系統。“相比紅河下游已經有太多人類活動的印記,這一片區域具有的原始風貌在國內唯一的。”

(本文即將刊發於《三聯生活週刊》,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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