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七味之油

我同學立子跟我說,護城河那兒有“賣油的”,是聽他哥槓頭說的。我說我告訴我媽去,家裡油不夠吃,讓我媽趕快去買。他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哥說的,是一種活物兒,叫“賣油的”。咱倆到德勝門河邊兒去看看,帶上抄子,連逮“老琉璃”(蜻蜓)玩兒。

北京七味之油

護城河橋西北岸,不少老琉璃飛來飛去。“看,那就是賣油的。”立子用手一指河面,只見緩緩東流的水面,幾隻兩寸許大蚊子樣的活物,竹節樣細長腿腳,踏水面如履平地。見人靠近,它們就機警地擺動六隻腳遠離河岸,划槳般游到河心去。

——這就是賣油的。我有些失望。為什麼叫賣油的,想不明白。後來知曉,賣油的學名叫水黽。油脂可以浮在水面,水黽的腿腳能分泌油脂。

聽老人講,北京過去吃油無非兩種,芝麻香油和花生油。沒有其它,豆油極少見。北京有不少製售食用油的作坊。有些衚衕因此得名。截至晚近,以油坊為名的街巷猶有四處,一在燈市口,名油坊衚衕,沿至本世紀60年代更名燈市口北巷。二在宣武門內,北起西絨線衚衕,南至象牙衚衕,亦名油坊衚衕,沿稱至今不變。三在西單北十八半截衚衕,已歷400餘年,名大油坊衚衕,《志稿》作油坊衚衕,民國加“大”字。60年代改稱北榆錢衚衕。四在朝陽門內,北起祿米倉後巷,西在朝陽門內南小街,稱小油坊衚衕。民國始名,60年代改稱祿米倉北巷。路過這些地界的人,都會聞到油坊飄出的榨油香味兒。那年月,有點生活來源的北京人,沒為吃油犯過難。甭出家門,生活所需就給您送到門口了。您想吃油,那敲著梆子挑挑兒賣油的就來了。不是一撥,賣油的甭管老的少的,一水兒的乾淨利索。老北京經營買賣的無論坐店還是遊商,都不能邋遢,讓人看著噁心,這買賣您還做不?什麼坑蒙拐騙,沒聽說過。

北京七味之油

“梆、梆”走街串巷的賣油郎肩挑著兩個木箱子,箱子裡是裝油的罈子。不管買多買少,都會跟您客客氣氣,和氣生財嘛!老太太拿個小碗兒,“賣油的,買1毛錢香油。”賣油的拿起小提子如數給打上,完了還得關照一句:“您拿好嘍。”那會兒買油方便,吃油沒有買多了的,有錢人家也是如此。沒聽見賣油的梆子聲也沒關係,油鹽店離家門口也不遠啊。像什麼“天和泰”、“萬和順”。您手頭不方便,可以賒賬,都是老街舊鄰的,沒說的,賣家照樣樂呵呵地為您服務。到了年底,掌櫃的會打發夥計登門,逢人先笑,見人先叫:“大爺、大媽,到年底了,您高高手,給我們湊點。”說著,拿出一個藍封套的小摺子,“嘩啦”用手輕輕一抖,摺子就會展開。找到您的名字,下面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您賒的油是多少,錢是多少。摺子記賬不留白,有空白地方就會用元字最後一筆拉長勾上。記賬的小夥計字都練得極好,蠅頭小楷,整整齊齊。您大概齊對一下結完帳,夥計就會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墨盒毛筆,當著您面劃掉欠賬。還會口齒清楚地喊一聲:“您看好了,給您結清了。”如果趕上您當天手頭正緊,不礙事,緩您一閘,您說個準日子,過個三五天,十天半個月都沒關係,夥計會再登門。老北京人仁義,沒有賴賬的,也沒有吵貓子打架的。

到了五十年代末,人們吃油受限的日子開始了。食油供應按在京正式戶口,每人每月發放油票一張。憑此票可購食油三兩(後改為半斤),品種以豆油或棉籽油(當時叫衛生油)居多。花生油則在年、節期間少量投放市場。此外,春節每戶額外增發節日補助油票一張。憑此票可購香油(芝麻油)一兩。

這之後出生的人,黃皮子寡瘦居多。明白點事理就知道油是罕見物,一滴半口,恆念物力維艱。至於花一兩毛錢專買帶油的肥肉,沾沾油水的想法,何止一家。

北京七味之油

每戶一兩芝麻醬,據說還得感謝老舍先生向某個權威人物請求,說老北京人到了夏景天愛吃拍黃瓜,沒芝麻醬不成。拜大人物恩賜,北京人沾了光。芝麻醬供應逢春節、國慶、五一憑《北京市居民副食購貨證》每戶供應一兩(50克),無包裝,自帶器皿。打發孩子買這點芝麻醬,保不齊孩子半道會偷偷舔著吃,甭問,下巴頦上還沾著呢。拍黃瓜總算吃上了,可日子過得依然艱難。

沒事,您把心撂肚子裡。人民的救星他老人家百忙之中替咱操心,給百姓制定食譜呢:“忙時多吃,閒時少吃,忙時吃幹,閒時半乾半稀,雜以番薯、青菜、蘿蔔、瓜豆、芋頭之類。”全世界有哪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如此關心和安排人民的生活?怎不叫人感激涕零,肝腦塗地?

話說立子他哥槓頭也無例外地到兵團去了,去的是內蒙建設兵團,還帶著一直喜歡吹的薩克斯管。內蒙兵團的生活極苦,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不明白為什麼會那樣苦,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說不清楚。

別說吃飯缺油少鹽了,有時候糧食都會斷頓,得靠上面從別處調撥救濟。槓頭有話,誰給你調撥好的糧食啊?無非是一些陳年的米麵或者是生白薯曬成的乾兒,還附帶耗子屎。這種白薯幹極難吃,上鍋蒸完後,一人一碗。一看屋裡的哥幾個都跟耗子似的端著碗在那兒“嗑”,為什麼說“嗑”,因為白薯曬乾之前,有的是地蛆咬過的,怎麼蒸也蒸不爛,得試著咬食,把嚼不動還帶異味的吐出去。至於下餐,可能是一人三四個蒸土豆。什麼?菜,哪兒有菜,你可以拿鹽沏點水喝。

槓頭說,有一次吃飯的經歷刻骨銘心。吃的是“鯉魚穿沙”,名字聽著高雅,實際是剩麵條和剩米飯開的一鍋雜燴湯。從伙房把這盆湯端來後。哥幾個圍著這盆湯就各顯身手了。槓頭遵循著吃這種飯食的四步口訣開練。哪四步?“輕拉、慢提、溜邊兒、擦底兒。”

什麼叫輕拉?輕拉是指拿著勺子撇表面的湯,油腥一般浮在表面。槓頭知道做這種飯食,無非是把剩菜剩飯倒入鍋內,加水,放些鹽,待開鍋後滴幾滴明油,齊活。第一步自然是先撇一勺表面帶點油花兒的湯;然後慢提,好不容易撈起點稠的,起勺要慢,否則,就又被稀湯帶回鍋裡了;溜邊兒也是一個道理,用勺子從鍋邊進入;擦底兒不用解釋了,一般稠的沉底兒。

哥兒幾個的心思都在這盆麵湯上,正全神貫注地打撈實惠的。就聽一聲驚呼:“我操,我眼睛掉鍋裡了。”眾人抬頭一看,只見外號“假眼”的哥們兒左眼窩空了,看著還真彆扭。原來熱湯一噓,這哥們兒張牙舞爪忙乎,那隻鑲的假眼進了湯盆兒。

大夥兒再素,虧嘴,面對掉進假眼珠子的麵湯也膈應啊!都閃了。只見“假眼”用勺子先把假眼睛找了出來,接著一人抱著盆嘬一瓷實。自個兒不嫌自個兒髒。槓頭講話:假眼這孫子那天倒合適了!

那年月,缺油水清苦的日子,讓人幾欲抓狂。雲南兵團有一哥兒們在山上橡膠林裡割膠,幾個月沒下山,待下山來會一個朋友。一進人家宿舍,見窗臺上立著一瓶炒菜的油,不由分說,拿起來對著瓶嘴兒,居然把一整瓶油給痛飲了。那哥兒們得意地說,喝完那叫一個舒服,彷彿每個骨頭節都得到了滋潤。太缺油水了!一種純生理的需求,見到生油,無法抗拒的誘惑。俗話說:“油水大了,放一屁,把褲襠都油了!”沒那八宗事。那哥兒們喝完那瓶油覺著從沒這麼神清氣爽過。自己美了,可苦了他那朋友,人家一個月炒菜的油,他一口都給招呼了。槓頭說,想吃什麼就是缺什麼,甜酸苦辣鹹都是信號,油也不例外。

79年,槓頭開一假病證明,被準返城了。去街道辦事處找工作,一個管分配姓鄭的“搔腦兒(謝頂)”爺們兒,對他說,分你到二商局的一個單位,你到新街口利民小吃店報到去吧。

槓頭找到這個小吃店。店裡一個像是負責人的胖女人,看了一眼其貌不揚的槓頭,就領著他,踩著油脂麻花的地面,走到了後廚操作間,對他說你負責看這個豆粥鍋,熬豆粥;早上呢,負責看炸油餅的鍋,這就是你的工作。槓頭一看,一下子就涼了,心說我在內蒙八年,捱餓受罪,好容易熬回北京了,讓我和這粥鍋、油鍋打一輩子交道。得,回見吧您。槓頭勁兒一上來,打道回府了。

再去找鄭“搔腦兒”,只見他倒揹著手,驢臉呱嗒拖著很長的尾音兒言道:讓你幹啥你幹啥。既然不服從分配,那對不起,家待著吧。

槓頭賭氣回家,找出薩克斯管,吹肯尼·基的曲子《回家》解悶。樂器聲,驚動了一個街坊,姓齊,是個縫紉機廠的副廠長。瞅槓頭見天在家晃盪,就問:“沒上班啊?”槓頭說辦事處讓我到小吃店炸油餅,我沒去,他還不管分了。姓齊的街坊說,這麼著吧,你要是願意進工廠,我給你說說,上我們廠子來上班吧。槓頭說那敢情好。

過了些日子,槓頭在前門大街北碰上了姓鄭的“搔腦兒”。下了自行車對他說,你是姓鄭吧?對方說是,您哪位?槓頭說,你真夠不是東西的。你丫還認識我嗎?你把自己個的閨女安排到新華印刷廠,讓大爺我去小吃店熬豆粥、炸油餅。我本來聞見油味兒就過敏,你丫夠孫子的。那姓鄭的說,嘿,你怎麼罵人呢,你還想不想找工作了?槓頭說,你以為你是救世主。找工作也不能在你丫的一棵樹上吊死,老子早就上班了。老子燒鍋爐,你丫幹缺德事吧,早晚給你丫順鍋爐裡燒了……

北京七味之油

現而今,人們吃油不再受限制了。一進超市,各類品種的食用油讓人目不暇給,促銷員的熱情令人難以招架。

油多了也不是好事,特別是那大豆轉基因油,誰知道吃完將來會怎麼樣?更別說那從陰溝流向餐桌的“特色油”了。

快60歲槓頭有話:人生下來是得接受磨難和歷練,可人不是誰的試驗品,從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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