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清池盪漾。
月光像盛開的花朵落在肩上。
白天聚攏在心中的那些困頓雜蕪,變得輕如柳影。
月光銀粉般朗潤輕瀉,澄澈清涼,
在心田上,舒展著,盪漾著——
沒有喧譁和濃豔,也沒有炫目和繽紛。
清靈寂然,透著股禪味兒。
今夜的月,不很圓,甚或殘缺了。
缺,
是它的宿命,
是它輪迴重生的又一次開始。
它圓了或缺了,都是生命的美質,是一種精神涅槃。
月光是孤獨的,不熾熱,不侷促。
寧和靜慢,給人神聖和安寧。
這樣的時刻,
最適宜一個人去尋找自己,撫慰自己,
去看一看,想一想自己。
月,散著澄黃的光,走在殘缺的路上。
月,是天之心。
它的圓潤與鮮亮其實永遠不會缺的。
缺的,是人自己的心。
而我眼中的這輪月,不是缺了,
只是一點黑暗與荒涼暫時遮蔽了它罷了。
哪怕數日後,它徹底被黑暗湮沒。
它依舊是圓的。
無須傷恨、怨嘆、憂憤。
我曾見過被風暴裹挾的無垠稻田。
風在狂翻,
所有稻穗,竟齊齊隱入風暴的方向,起伏,旋舞。
當陽光再次照耀,所有的稻穗又昂起頭,蓬蓬勃勃。
有時屈就,就是抗爭;
就是用沉重的付出,去隱忍。
是啊,
月,為下一次圓潤,也必須承受漸漸深入的殘缺和幽暗。
月光,像寬厚的河流,泛著淡淡波浪。
在內心,我是個獨行者。
除了綠蔭下這片寧靜,我無需別的。
我用一生去追逐的,並不在遠方,
而就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即心安之所。
心是靈魂的園子。
當人心空了,柔了,軟了,
雜塵與塊壘便淡了,輕了,散了。
安寧的清泠、自在,就來了。
一日的一粥一飯,就香了;
一床一席的夢,便甜了。
這便是人生的清歡。
月光,是一種淡淡的甜,輕浥心塵。
我突然想起一些歷史的月光。
那枚赤壁的月,使蘇子領悟乾坤風雲,超然世外;
那片春江花月,使王若虛豐獲曠古的哲理;
那輪松間明月,使王維堅守了一生的恬淡;
那朵菊籬月輝,使陶淵明隱去憂傷……
這月,一清至骨,
讓人想起“真水無香,真人無名”幾個字。
月光,是潔淨幸福的花朵,讓人在迷醉中領悟人生:
生命如月,
當圓時就圓,當缺時就缺吧。
它或虧或盈,或黑或明,質本圓滿。
月亦如人,或樂或憂,或夢或醒,心清自安。
世間百態,紛紜莫測,不會完美。
綠意是給春天的,
飽滿是給夏天的,
安詳是給秋天的,
清寂是給冬天的。
而什麼,是我們自己的?我曾想。
月光,是我的鄉愁。
常讓我心存懷戀。
那月的光影,
像一片揚花的麥子;像一壠飄須的玉米;像一畦菜蔬。
讓我想起
村口的石碾、井臺,
屋後的杏樹、槐樹,
籬邊的一簇簇芒花。
還有月光深處,油燈下紡棉花的母親;
手持燃煙的艾篙驅除老屋蚊蠅的父親。
也讓我想起,
哥哥們帶著我,和一群群鄉民鋪開涼蓆,
睡在麥場的月光裡,睡在麥秸濃濃的芬香裡。
熒火蟲鳴,綿柔輕蕩;
莊稼與花朵的味道妖嬈。
在江南快二十年了,如此明媚的月光,我再也沒體味到。
只是在思鄉之夜,這童年的月光,就會在心口燃燒,發疼。
月光,給我豐沛的薰陶。
把無數渴望還給了我,引領我走進一種精神。
當心情殘傷時,我常面對它,
用明淨的月色隱沒自己,在幽靜的深處給自己療傷。
我知道:
那是我心靈的月亮,虧了或缺了。
我無須怨嘆悲傷什麼,只能等待下一次心的復圓。
當秋果上露珠發亮時,月光就挽著玉米高粱穀穗的手變黃。
收割後,原野、泥土開始憨睡。
月光與風雪中的油菜冬麥便靜靜過冬。
這是四季輪迴。
那人呢?
一日,攬鏡自照,我發現青絲見白。
看到自己,就像看到了我當年白髮的父親。
歲月無情。
這華髮,是歲月給我的光芒。
它告訴我:生命已入秋。
但我並不愴然。
蒼老,其實是生命的另一種壯美。
水逝雲飛,是生命最自然的輪迴。
我就像一棵樹,
披霜,沐雨;開花,結果。
我有我絢爛的年華。
面對生命的清秋,我只須昂然步入。
人到了一定年齡,
思念、離愁、求索會越來越淡,紛繁會越來越少;
平靜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生命是一汪清潭,
不論曾經多麼波瀾起伏,最後都會美麗回落,歸於平靜。
平靜,是生命最好的修復。
靜守心靈鏡臺,抹去江湖風浪,
讓生命溫和謙卑,開放如一池粉蓮。
這才是生命最好的歸宿。
光陰的鞭子,它將人抽打得再深再疼,也深不過寧靜。
這一夜月華是最好的寧靜,
足以抵達靈魂,抵達生命最高處,
也足以抵達我們脆弱抑或堅硬的生命骨節,滋潤我們。
五十載,
月光是我靜夜的食糧,用思想的泥土涵養我。
它是我的故鄉,我的田園;
是我的根與歸途;
它,是我生命的巢。
它讓我明瞭:
人生不一定非得用沉重或苦難去雕飾,
也可以用清靈的幸福去點綴。
我們彌補不了所有人生的殘缺,
但我們可以盈握一捧生命的月光,
讓內心永遠寧靜、虔誠、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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