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的風塵往事和批評眼光

評《戀戀風塵:侯孝賢談電影》

偏愛侯導早期的電影,許是因為現代社會容不得我們玩味青春,狂妄與自憐、青澀與老成,未及綻放便宣告散場,我們必須匆忙啟程,趕往未知的所在。

《童年往事》說的是成長的擔當,我念茲在茲的,卻是那個相約大學的鄰班女孩。

侯孝賢的風塵往事和批評眼光

《戀戀風塵》在時過境遷的平靜中結束,我縈繞在懷的,卻是一段無疾而終的初戀。

侯孝賢的風塵往事和批評眼光

青春之外,偉大的《悲情城市》,不懼憚任何維度的透視,可當下語境,只能接納賈樟柯導演的微言大義:“能有什麼電影會像《悲情城市》這樣分秒不差地準確降臨到屬於它的時代呢?”

侯導說,人在童年時期就已經形成面對這個世界的眼光,幾乎不會改變。我想,多年的熱忱沒有錯付。我的偏執和敏感,皆源自童年,也似乎不會更易。

於是竊喜:也許我能明瞭其深思和熟慮。

創作者一旦站到講臺上,就會變成不由自主的批評家,他不得不審視自己的過往,也不得不分析別人的作品。

侯導的長鏡頭充盈著東方美學的恬淡韻味,但他的初衷居然是為了幫助非職業演員進入狀態,因為鏡頭太靠近或者使用推軌,他們都容易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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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美好的誤解”加深了侯導的“偏見”,他說大部分評論文章都言不及義,因為遇到的是偽命題或者在試圖解決一個沒有答案的疑問。

藝術創作需要天賦,既是天賦,當然無法解剖和傳授。於是侯導的講座避開了創作過程中的靈光乍現和妙手偶得,並竭力再現作品的原點。

劇本無戲劇性和張力,病在編劇不知如何看待生活,也因為實踐不夠。

導演的拍片習慣是從角色開始,設計其背景、職業及種種活動範圍,再跟具體的地點對應起來。這其實是“再造的真實”——“描述角色,讓角色活起來”,然電影要探討人,這種“真實”就不可避免,戲劇性也必須由此而生,文壇上路人皆知的例子是馬爾克斯利用毯子使蕾梅黛絲飛昇,無所憑藉的人怎麼可能飛昇呢?就算是魔幻,也必須遵循寫實的原則。

此間也存在另一種似乎矛盾的手法:寫劇本可找感興趣的地點入手,持續觀察、記錄、想象,當故事即將成形時,再找熟悉的人嵌入。即,先景後人。

不需要用文無定法來為侯導開脫,因為他的堅守仍是寫實,所有虛構都必須有跡可尋,漫無邊際的遐想不可能瓜熟蒂落。他一度不敢出國拍片,首先是語言不通,也因為對異文化的陌生,不瞭解其生活細節,而電影呈現的恰恰是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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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知道,最後他拍出了《咖啡時光》和《紅氣球之旅》,除開洞察力和執導經驗,剩下的應該也是觀察、記錄和想象,人物特性或者從女兒的朋友中挖掘,或者直接得自演員本人。

推己及人,批評家侯孝賢開始分析前輩的作品。“小津為什麼要減少演員的表情呢?因為在畫面裡面,有演員的每一個畫面,其表情、神情太多的時候,會干擾到其他的結構,也會干擾敘事的脈絡。”

一個對評論界將信將疑的導演,闡釋創作時卻如此駕輕就熟,“批評何以不死”也就顯而易見了。不過侯導認為羅伯特·佈列松的電影只是為了批判社會結構和政治,就頗有簡化的嫌疑,於我而言,最初喜歡佈列松,正是因為在他的作品中發現了我生活的常態,那種親近感與理論無涉。

電影與文學的分野何在,素來言人人殊,暫時不可能撇清,侯導能做的也只是重申:電影不是論文也不是小說,只滿足於傳達高深精微的道理或者波瀾曲折的故事,都不能使其成為獨立的藝術門類。執著於劃定二者的界限未必有助傑作的產生,但是文學涵養有助電影拍攝卻毫無爭議。

侯導提及的小說如《人猿泰山》、《魯濱孫漂流記》、《魯濱孫家庭漂流記》等,或許會讓人咋舌:拍攝藝術電影的導演品味也不過爾爾。然而錢鍾書和毛姆的床頭讀物都與地攤文學相差不遠,似乎並未削弱其人批評的穿透力。

侯孝賢的風塵往事和批評眼光

侯導的剖析也沒有讓讀者失望,在他看來,老一輩作家如阿城、李銳、王朔等,只擅寫他們盛年時代的人物和故事,若非必要,絕不將筆觸延伸到當下,他們作品裡假如有“當下”,“都會是片段的、距離的”。要書寫當下,需要長期積累,不是天縱英才的朝夕之功就可解決的。

導演在2007年11月5日的講座上口出此言,絕非心血來潮,鑑於他從始至終未提餘華,應該也就不熟悉《兄弟》在2005年的潰敗,而這部作品正是為了回應當下,餘華顯然沒有“十年磨一劍”,卻貿然放棄“片段的、距離的”當下(儘管這種寫作策略有點投機),實在魯莽!

有些侷限不是努力就可以沖決的。2013年出版的《第七天》,則繼續證明:一個才華滿腹的作家,僅僅依賴新聞報道,無法感知生活,也不能寫出佳作。

凡此種種,都堅實了侯導的判斷。當他談張愛玲,就更是鞭辟入裡,其小說語言綿密,情節似乎婉轉多姿,但拆解到最後,並無故事可言,多是心理活動,難以影像化。寥寥數語即把天機道破,大半中文系學者也做不到如此言簡意賅。

然而,以我偏狹的閱歷來看,所有關於創作談的書,都必須引V.S.奈保爾的話作結:“文獻資料,不論多麼迷人,都無法解開寫作之謎。”侯導也沒有故弄玄虛,講座伊始就坦誠相待:“電影是講不通的,電影實際上是要去拍的。”是的,再淋漓盡致的解讀,也不如一次無所畏懼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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