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東西方的創世神話中大多都涉及到了水。神話是對人的精神世界最深處某些內容的發揮性描述,而水是集體無意識的重要象徵。一方面水孕育了生命,另一方面我們又忌憚於洪水的破壞性,因此我們對於水既依賴,又敬畏,這種自相矛盾的複雜情感一直存在於全人類的共同記憶中,難以消退。

當然,這並沒有解釋大洪水世界在各地神話中不約而同出現的合理性。

英國人類學家葛瑞姆·漢卡克(Graham Hancock)曾經寫過一本名為《上帝的指紋》(Fingerprints of Gods)的書,書中收集了大量來自世界各地關於洪水的神話,除了我國的大禹治水與猶太人的諾亞方舟,還包括中東蘇美爾神話、中美洲阿茲特克神話、瑪雅族的洪水神話、阿拉斯加、馬來西亞,以及日本、澳洲、印度、希臘等地的神話。據葛瑞姆統計,全世界已知的洪水神話與傳說有500多則,其中62則的形成各自獨立。

雖然各則神話中對於洪水事件的描述不盡相同,但神話是關於“神”的故事,關於洪水的成因也顯現出明顯的趨同性,比如天神的懲罰。

在所有關於大洪水的神話中,最為世人所知的便是希伯來神話中諾亞方舟的故事。“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是強暴”(《創世紀》),上帝后悔造人,於是決心用洪水毀滅人類,但又心存憐憫,因此選定義人諾亞一家八口作為人類生命的延續,造方舟避禍並建立一個新世界。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油畫《諾亞方舟》,西蒙·德·米爾(Simon de Myle),1570年。

宗教賦予人類的原罪性在這則故事中表露無疑,作為亞當夏娃後代的信徒終日生活在有罪的陰影裡承擔連帶責任,只有信教才能得到救贖,在非信徒看來未嘗不是道德綁架的典型案例。

在19世紀以前,《聖經》裡的故事通常會被當作史實對待。在19世紀中葉對《吉爾伽美什史詩》進行成功發掘與破譯之後,人們才發現諾亞方舟的故事是《史詩》中所記載的兩河流域洪水神話的翻版,其藍本是蘇美爾早先的洪水神話。在蘇美爾神話中,諾亞原本是賽蘇德羅,上帝原本是恩基神。

而在《史詩》中,塞蘇德羅變成了蘇美爾人信奉的祖先烏特那匹什提,恩基神變成了伊耳神,《史詩》豐富了故事細節,方舟的製作工藝也有了細緻的交代。而在古希臘的神話版本中(羅馬作家奧維德,《變形記》),諾亞又變成了丟卡利翁,上帝變成了宙斯。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變形記》(Metamorphoseon libri)中關於洪水的插圖,作者:拉斐爾·雷吉烏斯(Raphael Regius)。

類似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傳說中頻繁出現。英國的民族學家詹姆斯·G·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曾指出:在北美洲、中美洲、南美洲的130多個印第安種族中,每個種族都有以大洪水為主題的神話。

南美洲印第安人的神話傳說裡,一對兄弟在大洪水中倖存下來,起初他們只吃樹根和野草,但過了段時間,他們發現每次外出回來都有人給他們準備好了食物。兄弟兩暗中窺伺,終於發現了這是兩隻鸚鵡乾的。每當他們外出,兩隻鸚鵡就會溜進他們的家中,褪下翅膀幻化成女性的模樣替兄弟兩料理家務。最後兄弟兩扣留了兩隻鸚鵡當妻子,再續人類文明。

中美洲印第安人的神話裡,故事略有不同。一名男子在老祖母的指示下用木頭造出一隻箱子,洪水來臨的時候男子帶著一條黑母狗和穀粒、豆子等物件進入木箱子避難。洪水過後,男子同樣發現家中總有憑空出現的玉米麵餅,最後發現是黑母狗會趁他不在家褪下毛皮變成女人。男子用尼塔瑪水(nixtamal,烹煮玉米用的石灰水)為她洗浴,二人喜結良緣,重新繁衍出了人類。

公元前10世紀的印度經書《百道梵書》中則有摩奴救世的神話故事。傳說摩奴得到一條魚的啟示,在洪水來臨之前造了大船,並由魚拖到北山,從此摩奴成為人類的始祖,衍生出子子孫孫來。這一故事在幾百年後的印度敘事詩《摩訶婆羅多》中得到了進一步演化,摩奴成了太陽神毗婆藪的兒子,一個苦行者;而那條大魚,則是創世者大梵天的化身。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摩奴救世

我國也有類似的神話故事,比如以布依族神話《賽胡細妹造人煙》為代表的南方少數民族傳說。這一標題翻譯過來便是《伏哥羲妹造人煙》。相傳那時候雷公偷懶不布雨,搞得人們顆粒無收,人間大旱。布依族的英雄布傑將他抓住栓在了山寨門上,過往的人們都來唾罵雷公。

被囚禁的雷公飢渴難耐,得虧伏羲兄妹相助求得一口水喝,雷公因此得以逃脫,並在逃回天庭之前給了兄妹兩一顆牙齒,讓他們種在田間。雷公的牙齒長成了一個大葫蘆。在雷公發起滅絕人類的滔天洪水時,伏羲兄妹就鑽進大葫蘆裡隨波飄蕩,躲避災禍,最後落到山上重新繁衍。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絹本:伏羲女媧交尾圖,唐代繪製,1965年新疆出土。

古時世界上的各民族鮮有文化交流,更何況先人所面臨的不可能只有洪水這一災禍,旱災、火災、地震等自然災害變化多端,為何只有洪水不約而同地出現在世界各地的神話之中?

到了19 世紀下半葉, 人類文化學在世界範圍的快速發展使得人們開始重視起各地神話所表現出的莫名相似,對於為何世界各地都會有關於大洪水神話的這一問題,層出不窮的理論解說林立繁雜。在這個問題上,接受度較高的解說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兩種。

第一,各民族人們心理狀況的趨同性決定了神話的相似。這一理論通常被稱之為“ 題材自生說” 。該理論的代表學者——德國學者阿道夫· 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認為神話是一種“人的觀念 , 每個民族自身都會發展出一定的思想”, 人類心理的統一性——即“ 自發(或初級)思想” 決定了包括神話在內的人類文化的相似性。

這一觀點與英國學者愛德華· 泰勒(Edward Tylor)對於“人類的性格和道德顯示出現象的單一性和常態”不謀而合,泰勒認為,各種族或民族“在觀念、幻想、習俗和慾望上驚人的相似度”或許可以解釋神話的相似之處。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伊斯蘭教中關於洪水與方舟的插畫,由於與基督教同宗同源,因此其中關於大洪水的神話也大致相同。

第二,各民族神話的相似性也可能是文化擴散的結果——正如人類文化也是由一個或幾個地區發源並向其他地區傳播一樣,而這一理論也被稱為“題材遊動說”。德國學者西奧多·本·法伊(Theodore Ben Fahy)曾斷言:印度文學是世界各民族神話和民間故事的唯一淵源, 世界各地的神話和民間故事都是從印度傳播擴散到各地的。英國學者G ·E· 史密斯(G ·Elliot· smith)則只承認一個文化傳播的中心——埃及。他相信一切神話的源頭都來自於埃及,然後才由巴比倫繼承並傳播開來。總的來說,這一學說認為“文化是沒有腳的”,而人類毫無疑問充當了文化搬運工的角色。

單就這兩套理論來說,前者並未對觀念一致的深層原因作出充分解釋,而只是以寬泛的方法論倒果為因,因此難免顯得空泛,缺乏說服力;後者則從根本上抹殺了人類的創造力,把神話和神話的創作者在很大程度上做了割裂,同時對於時間順序的忽視使其顯得片面和生硬。兩者雖然可能都有一定程度的參考意義,但顯然都不是最終正解。

英國博物學家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曾有言之:“古代的傳說,如果用現代嚴密的科學方法去檢驗,大都像夢一樣平凡地消失了。但奇怪的是,這種像夢一樣的傳說,往往是一個半睡半醒的夢,預示著真實。”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埃及伊德夫神廟中記載大洪水事件的浮雕。

如若洪水神話是初民憑空想象的“純粹神話” ,這在個別民族中倒很正常,但世界範圍的杜撰和想象,未免太過巧合。那麼是否存在一種可能——大洪水事件確實曾經發生過?

19世紀20年代,由牧師亞當· 塞奈威克(Adam Sedgwick)和威廉· 巴克蘭(William Buckland)領導,英國的地質學家開始著手檢驗冰河時期的淤積物,看它們是否是由單一的某次大洪水所產生。人們相信,如果真有一場席捲全球的洪水大災變,那麼地層深處則極有可能保留有洪水的跡象,由此科學開始以自己的手段介入神學。

結果卻難免令人失望:淤積物並不是同時代的,而是代表了幾個不同的時期(即多重冰河期)。在他們各自的最終報告中,兩位牧師都明確宣佈並不存在世界性的大洪水。

而另一個著名的地質學家查爾斯· 萊爾爵士(Charles Lyell),在1829年也發文否定了全球性大洪水的存在,並宣稱諾亞洪水是“一種超出哲學研究範圍之外的超自然的事物” 。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大禹治水浮雕

當一種文化開始以科學或歷史的角度來重新解釋神話的時候,廟宇變成了博物館,神話與科學之間的聯繫會反被割裂,而前者的生命力或多或少會在這一過程中喪失。這是在神話求證過程中文化居民所必須要付出的賭資,贏家永遠是少數。

有意思的是,對於洪水神話的研究進程卻跟神話本身一樣,充滿了戲劇性。上世紀60年代末,就在人們普遍從地質學角度否認了全球性大洪水的存在之後,兩條美國海洋考察船從墨西哥灣底部鑽出幾條細長的沉積泥芯,這些泥芯中記錄了一億多年來氣候變化所留下的信息。

邁阿密大學和劍橋大學的學者各自對此進行了成分分析,結果均發現了海水含鹽量在11600年前的一次劇變。他們認為當時北美冰帽的突然坍塌導致大量融冰湧入墨西哥灣,全世界的海洋水位因此以海嘯的速度猛增(20小時繞地球一週)。如果這一猜測成立,則毫無疑問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全球性洪水大爆發。

除此之外,上世紀末曾經流行過另一種企圖坐實大洪水事件真實性的理論——黑海大洪水假說。這一假說由美國海洋學家威廉·雷恩(William Ryan)提出,他認為伴隨著一萬多年前最後一個冰期的結束,黑海里的海水大量蒸發,陸地開始形成,而流入黑海的幾條河流在往後的3000年裡帶來了大量的淡水,人類得以棲水而居。

但不幸的是,黑海的快速蒸發使得此處的水位越來越低,逐漸與博斯普魯斯海峽另一側的地中海形成100米的水位差。橫隔在兩片海域中間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在不久後發生決堤。根據雷恩博士的計算,決堤之後每天有500億噸的海水從地中海湧向幾近乾涸的黑海,相當於尼亞加拉瀑布200倍的流量,黑海的水位則已每天20釐米的速度迅速增長,海岸線的擴散速度達到了每天數千米。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通過放射性碳同位素年代測定,雷恩認為大決堤發生的事件是距今7000多年前。對於居住在黑海沿岸的人類來說,這無疑是滅頂之災。

然而2004年有人曾提出,藻類化石標本證明當時的黑海中仍有大量半鹹水生物存在,而農業灌溉需要極低鹽分的淡水,黑海孕育出人類文明的說法並不能站得住腳。但是緊接著又有了新的發現,早年間發現“泰坦尼克號”殘骸的美國學者羅伯特·巴拉德(Robert Ballard)在2015年的時候又在黑海底部發現了大量史前人類生活的痕跡,而半鹹水生物的存在痕跡最高只能追蹤到6500年前,如此迅速的水域鹹度變化更是佐證了大洪水的存在。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在黑海底部發現的古沉船殘骸

在黑海大洪水假說被提出的同一年(1997年),當時還在上海師範大學任教的我國著名學者朱大可發表了一篇名為《洪水神話及其大災變背景》的論文,文中提供了另一種極具參考價值的觀點。

他將洪水神話流傳最廣、最完整的亞洲腹地視作“洪水話語中心區”,而這一區域的中心便是以喜馬拉雅山脈為代表的尖銳地域。由於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的第三階段(億萬年來)與人類文明史大致平行,而古人類進化鏈的缺環進一步證實了人類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的閃現斷代,因此朱大可認為:板塊運動所產生的熱量造成了氣候的短期異常,冰川的消融使得洪水的爆發不可阻擋。

在一次次的磨難與犧牲過程中,“在肉體方面,人獲得了強有力的性和繁殖的機能,而在靈魂方面,人在對洪水景象的沉思中看到了眾神的模糊容顏”。

與此同時,渴求“神蹟”的人們仍在堅持尋找諾亞方舟留存於世的證據,希望藉此證明大洪水的真實性。2010年4月28日,一支由中國香港人和土耳其人組成的探索隊在北京宣佈他們找到了諾亞方舟的遺址,地址在土耳其東部的亞拉臘山海拔超過4000米處,而碳元素鑑定的結果也表明這些木質結構誕生於4800多年前,與經文記載的諾亞方舟時間幾近吻合。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中國香港人和土耳其人所公佈的船隻殘骸部分照片

但也有很多人表示了明確的懷疑,理由比如他們並未能找到發生在那個時間的遠古洪流痕跡,而木材樣本也只是柏木而非聖經中提到的歌斐木。英國牛津大學古代史講師尼古拉斯‧普塞爾(Nicholas Purcell)質疑說:“如果公元前2800年歐亞大陸已被3000多米深的洪水所覆蓋,在那之前已存在數個世紀的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如何可以生存?”

這在歷史上並不是第一次有人聲稱發現了諾亞方舟。1919年就有俄羅斯的飛行員曾經拍下一張亞拉臘地區的照片,照片中顯示了冰川下一個模糊的暗色斑點,後被證實只是個異常的岩石結構;1973年美國利用人造衛星偵察前蘇聯部署飛彈的情報時,也曾拍攝到終年冰封的亞拉臘峰上,有一塊龐大及呈現明顯長方形的“異物”。

災難——屢試不爽的大洪水

圖片正中隆起部分,是亞拉臘地區曾被誤認為是方舟殘骸的地方,後被證實只是個特殊的岩石結構。

馬克思曾有言,“宗教是現實事物在人腦中虛幻的反映”。很顯然現代人類並不滿足於虛幻,我們希望能夠以破壞神話的方式重新定義神話,以追根溯源的步伐緩解孤獨。

理性的科學主義者認為,神話因矇昧而生,因無知而散發出迷人的輝光。現代人自有一套科學理論基礎,很難再像古人一般對神話抱有敬畏與迷戀,我們很難定義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一件幸事還是一件厄事。這個問題之於每一個人,想必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但是反觀現世,我們可以用手機隔空喊話,搭載飛行器橫穿宙宇,甚至呼風喚雨、點石成金,這又何嘗不是一個神話橫行的時代?一方面我們在機械與電流間極速前行,一方面我們又渴望著某一天能夠突破古老的壁壘,躍身自封神衹。

一切未成定數。人類既無法完全掌握過去,也無法看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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