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戰國初期的“曲沃代翼”戰爭:趙氏小宗代君對大宗的逆襲

導讀:遍歷晉國諸卿的發展歷程,如果要選擇一個對晉國政局影響最大的家族,自趙衰輔弼文公稱霸時開創的趙氏家族無疑將是一個最耀目的角色。與此同時,趙氏家族的發展歷程也總是讓人心潮澎湃,這其中既有趙衰左右逢源的高光時刻,也有下宮之役的悽慘景象,既有趙盾獨專晉政的雄心勃發,也有趙武時時憂慮的清原晚照。


及至春秋末期,趙氏家族已經憑藉著一百多年的參政史,當仁不讓地坐上了列卿強家的頭把交椅,以至於讓梁嬰父不禁發出了“不殺安於,使終為政於趙氏,趙氏必得晉國”的感慨。甚至就連遠在勾吳的政治觀察家們,也大都篤信“趙毋失其故法,晉國歸焉。”而到範氏、中行氏之亂後,趙鞅更是憑藉著卓卓軍功,獲得了太史公“趙名晉卿,實專晉權,奉邑侔於諸侯”的評價。


有如此雄厚的實力護體,哪怕是在晉陽圍城中遭遇了沉重的打擊,分晉之後的趙國也不應該是一個讓人忽視的角色。然而事實是,在戰國開啟的幾十年間,趙國在中原政治中的分量卻顯然與其體量不相匹配,反而是過去在智、趙面前艱難求存的魏氏獨領風騷,在戰國江湖的舞臺上大殺四方。這又是為什麼呢?

發生在戰國初期的“曲沃代翼”戰爭:趙氏小宗代君對大宗的逆襲

趙氏的發展戰略

大約是從趙鞅的時代開始,趙氏家族便已經確立了兩個明確的發展方向:一個是以晉陽為根據,向北兼併白狄部族所建立的國家,以作為趙氏抵禦國內亂局的屏障。另一個便是以邯鄲、中牟等衛國故地為中心,依靠當地良好的耕地條件和成熟的水利設施,為趙氏的長遠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財富。

正因為有著以上的考慮,趙氏與衛國之間,以及與在衛國有著同樣利益的範氏、中行氏之間的關係一直都很緊張。範氏、中行氏之亂結束後,趙氏清除了國內的威脅,對衛國的侵伐便變本加厲,光是趙鞅執政的最後十幾年,晉國對衛國的討伐便至少有七次。

趙氏對衛國的侵蝕嚴重損害齊國的利益,不出所料的是,齊國人便頻繁插手衛國事務,為趙氏的東擴增添了不少阻力。為了減輕自身的壓力,趙氏很討巧地選擇了遠交近攻之策,也即與北上爭霸的吳、越結盟以鉗制齊國——公元前484年(晉定公二十八年)齊軍被斬首三千的艾陵之戰,便是這一策略帶來的直接結果。

有關趙氏與吳國關係的另一個例證,發生在公元前475年(晉定公三十七年)。這一年十一月,趙無恤正在為其父趙鞅服喪期間(又或者服喪剛剛結束),聽聞越國大軍包圍姑蘇,發動了對吳國的最後決戰,因而決定在喪食的基礎上降低飲食規格。其臣屬楚隆怕他身體吃不消,於是就關切地問道:“三年之喪,親暱之極也。主又降之,無乃有故乎!”三年之喪已經是表達親情最極端的方式了,如今您再次降低飲食規格,如此戕害自己的身體,又是何苦呢?

趙無恤回答說:“黃池盟會時,先主與吳王歃血盟誓,約定自此之後要‘好惡同之’。如今吳國陷入危難,我這個繼承人本想遵守先主的約定為吳國排憂解難,怎奈晉國的力量有限,因此也只能以此來表達心意了。”

楚隆聽罷深受感動,於是便主動請纓,跋山涉水趕到姑蘇城外,在得到越王勾踐的許可後,入城將趙無恤的一片溫情傳達給了夫差:“寡君的管事無恤派陪臣隆前來,是為了向您表達歉意的。黃池之會時,先臣志父(趙鞅)有幸參加盟會,並與貴國約定‘同好共惡’,本來該為您紓解患難,可如今您陷入危難,晉國卻又無能為力,因此特派陪臣來向報告。”

晉國與吳國相距千里,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帶領軍隊穿越眾多諸侯、翻過千山萬水前去營救顯然是不現實的事情,夫差對此自然也不會有所埋怨。他對楚隆說道:“寡人無才無德,不能與越國友好相處,如今又驚動了貴國,令大夫煩憂,謹勞貴使代為轉達寡人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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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的身後事

趙氏與吳國交好,而越國又滅掉了吳國,那麼趙氏與越國之間是不是就應該不共戴天了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吳國被滅後,趙無恤很快便與越國達成了盟約,用《系年》的說法:“越人因襲吳之與晉為好”。

晉陽之戰後,趙國又先後兩次與越國聯合對齊國進行夾擊。第一次是在晉敬公十一年(前441年),趙桓子統帥諸侯大夫與越國令尹宋在鞏地舉行會盟,隨後又大舉伐齊。這一戰齊國人應該是吃了大虧的,因此戰後不久,他們便開始沿著南山(泰山)至北海(渤海)一線修築長城,以抵禦晉國的侵略。第二次戰爭發生在晉幽公四年(前430年),新稚穆子趙狗又與越王朱句、宋昭公合兵攻齊,攻破長城,敗齊軍於襄平。

可以說在這段時間裡,趙國對齊國的戰爭節節勝利,局面也是一片大好,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趙國東擴的步伐卻突然陷入了停滯。究其原因,大概是由於趙國內部出現了一場變亂,而這場變亂,又與趙無恤的身後事有很大關聯。

按照《趙世家》的說法,趙無恤與他的妻子空同氏原本有五個兒子,但是由於感念長兄伯魯讓賢之舉,決定死後將國君之位讓給哥哥的兒子代成君。可遺憾的是,代成君身體似乎不太好,還沒等趙無恤招呼就先行離開了,趙無恤只好把代成君的兒子趙浣立為太子,以確保其在自己死後能繼承家業。

想法雖好,可真要實施的時候總會出現些麻煩。等到公元前424年,趙無恤去世了,他的弟弟趙桓子嘉卻跳出來,把太子趕走自立為君。好在趙桓子命比紙薄,篡位的時候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過了不到一年的國君癮就也跟著趙無恤去了。

趙桓子這一死,可就在趙家人內部掀起了衝突:趙桓子一派的人希望父死子繼;可還有不少的人認為,趙桓子本來就不是襄子確立的繼承人,他自己的合法性都成問題,他的兒子又憑什麼繼承君位?兩派人誰也說不動誰,最後實在著急了就動起了手,最後的結果是桓子的對手一方取得了勝利,他們殺掉了桓子的兒子,迎回趙浣重新繼位,是為趙獻侯(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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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中的疑點

這段記載雖然簡略,可存在的問題卻不少.首先是關於趙襄子無恤的在位時間,《趙世家》與《左傳》的記載就有很大的出入。按照《左傳》的記載,趙簡子(鞅)最晚到晉定公三十七年(前475年)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這一年趙無恤正居三年之喪,因此人們一般將這一年定為趙襄子在位元年(晃福林以前476年為襄子元年)。然而在《趙世家》的記載中,趙簡子去世的時間卻被挪到了晉出公十七年(前458年),相應地,趙襄子即位元年也就改為了公元前457年。

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偏差,或許與傳文表述事實的模糊性有關。《左傳》的記載中並沒有直稱“趙無恤”又或者“趙襄子”,而是含糊地以一個“趙孟”稱之。“趙孟”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可以指代任意一個趙氏大宗領袖,在趙氏二百年的發展歷程中,被稱為“趙孟”的至少有四個人,分別是趙盾、趙武、趙鞅、趙無恤。

或許在司馬遷看來,上文所提到的“趙孟”並非趙無恤,主要依據大概有這麼兩個:首先是“趙孟降於喪食”未必就是指父喪,因為這一年恰好是晉定公去世的年份,“趙孟”為晉定公“降於喪食”也未可知。第二個依據在出公十一年(前464年),智瑤和趙無恤在伐鄭時發生了爭執,智瑤很是不屑地嘲諷對方“惡而無勇,何以為子?”這裡的“子”指的是太子,意思是你長得醜又沒勇氣,有什麼資格當太子呢?既然是太子,那麼趙無恤就還不是趙氏的主人,這個家族還得歸他的父親趙鞅來管。

如果以上的推論確實的話,整個故事似乎也能圓得過去。但問題就在於,偏偏在這個時候,《趙世家》又畫蛇添足地寫了一句:“趙襄子元年,越圍吳,襄子降喪食,使楚隆問吳王。”前文晉定公三十七年寫了“是歲,越王句踐滅吳”,如今趙襄子元年又發生了“越圍吳”,這豈不是咄咄怪事?一個已經滅亡的吳國,怎麼就又被圍了呢?

事出蹊蹺,必有妖孽。想要釐清這個問題並不難,我們只需要回到《左傳》的文本,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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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在位確切時間

在晉定公三十七年的傳文中,故事的主人公“趙孟”曾有這麼一段表述:“黃池之役,先主與吳王有質,曰:‘好惡同之。’今越圍吳,嗣子不廢舊業而敵之,非晉之所能及也,吾是以為降。”

楚隆在慰問吳王的時候,也明確地指出:“黃池之役,君之先臣志父得承齊盟,曰:‘好惡同之。’今君在難,無恤不敢憚勞。”

以上表述已經明白無誤地指出,這裡的“趙孟”就是趙無恤,而趙鞅則已經是趙氏的“先主”、晉君的“先臣志父”了。而越圍吳的時間,在《吳太伯世家》《魯周公世家》《楚世家》等記載中均可以提供佐證,可以確信是在前475年。因此,關於趙無恤即位的時間,我們基本可以確定是在公元前475(或476)年,而不是前457年,《趙世家》的記載顯然出現了巨大的疏漏。

至於為什麼會出現如此明顯的錯誤,這裡我們姑且不論,接下來還需要明確的是趙無恤去世的時間。同樣的,按照《趙世家》的記載,“襄子立三十三年卒”,那麼趙無恤去世的時間就應該是公元前425年。在他去世之後,“浣立,是為獻侯”,然而很快趙國便爆發了內亂,“襄子弟桓子逐獻侯,自立於代,一年卒。國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殺其子而復迎立獻侯。”

關於這件事的記載,文中倒是沒有出現前述的低級錯誤,但其他的史料卻依然對以上的表述提出了質疑。

首先是關於趙襄子、趙桓子、代成君、趙獻侯這幾個人物之間的關係。《趙世家》以趙桓子為襄子之弟,代成君為襄子之侄;但在《世本》中,卻認為趙桓子、代成君都是襄子之子;而到了《史記索隱》中則又認為獻侯也是襄子之子。

其次是關於趙桓子在位的時間。《趙世家》認為趙桓子於公元前425年即位,在位僅一年就去世了;然而根據《系年》的說法,早在晉敬公在位的第十一年,趙桓子便已經大會諸侯,且與越、宋等過聯合伐齊。依照現在的普遍看法,晉敬公元年為公元前451年,其在位十一年的時間便是前441年,可見早在這個年份之前,趙桓子就已經即位了。

以上的史料相互牴牾,卻又不能給我們帶來任何實質性的信息,如何判斷信息的真偽,就成了我們當下所面臨的一個巨大難題。在這有限的信息之中,我們究竟該如何才能解開其中的謎團呢?

作為一名忠實的歷史記錄者,司馬遷總會有這樣的煩惱,他所掌握的古代史料,對於同一件事經常會出現相互矛盾的記載。比如晉定公三十年的黃池之會,對於晉、吳雙方究竟是誰搶到了歃血的主動權,古往今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讓他感到十分困惑。由於年代久遠,司馬遷無法回到歷史現場去親自驗證,更無法憑藉一己之力作出取捨,於是便只能將這些互相矛盾的說法全都保留下來,以留待後人考證。

同樣的,《趙世家》中的很多記載,也經常會出現與其他史料有出入的現象。比如趙氏孤兒這個催人淚下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就是援引了趙國殘存的史料和民間傳說。趙氏的後人的確很善於做宣傳工作,他們總有一種要篡改歷史的衝動,以粉飾自己的過往,並修飾其傳承的合法性。

在有關趙桓子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確信的是,趙國的君位從趙襄子傳到趙桓子、再從趙桓子傳到趙獻侯的過程並非是一帆風順的,其中充斥著血雨腥風的黑暗,寫滿了手足相殘的故事。鑑於趙國後來的國君都是這場政治鬥爭勝利者趙浣的後人,不難想象在趙桓子“篡位”的這個情節上,趙國人會做些什麼文章。

發生在戰國初期的“曲沃代翼”戰爭:趙氏小宗代君對大宗的逆襲

真相究竟是什麼?

考慮到古人對宗法傳承的無上信仰,趙獻侯的後人在篡改歷史的過程中,應該不存在歪曲本宗族世系的可能,因此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趙獻侯的確是出自趙伯魯、代成君一系。唯一難以確定的,是趙襄子與趙桓子之間,究竟是兄弟關係,還是父子關係呢?

在這裡,我們需要注意《趙世家》中的一個細節,其中提到“襄子立三十三年卒”。作為領導三家分晉的重要角色,趙無恤可謂是一戰成名天下知,對於身處當世的人們來說,對於這樣一位人物自然會格外關注。戰爭過去的時間並不久遠,其在位三十三年這樣的一個基本事實,恐怕也是天下人盡皆知的。

這就好比是人們對於晉文公年齡的爭論,有的認為他是十七歲流亡,也有人認為是四十三歲流亡,但對於他前後流亡共歷十九年這個事實,卻沒有人敢否定或篡改。以此為基礎,我們實際上便可以推斷出,趙無恤去世的時間實際上是在公元前443年前後,而非《趙世家》所認為的前425年。這也就意味著,作為趙無恤的後繼者,趙桓子即位的時間要大大提前,其在位時長也達到了十八年之久,而不是《趙世家》所認為的逾年而亡。

發生在戰國初期的“曲沃代翼”戰爭:趙氏小宗代君對大宗的逆襲

有了以上的推斷,我們是不是會發現什麼呢?沒錯,趙桓子就是趙襄子的兒子,由他來繼承趙無恤的宗主地位,既符合繼承規則,也符合人之常情——可為什麼在《趙世家》中卻要將他們血緣關係抹殺呢?

太史公顯然沒有篡改歷史的動機,唯一可能的解釋是,趙獻侯或者後來的趙國君主為了給自己的合法性做背書,有意掩蓋了一樁政治醜聞,從而為歷史敘事製造了一系列的混亂。而這樁醜聞應該是這樣的:

趙無恤去世後,國人按照既定規則確立趙桓子為君,然而伯魯兒子代成君卻因為忌恨趙無恤當年鳩佔鵲巢而興風作浪,試圖通過戰爭的形式實現小宗對大宗的革命。只可惜,由於大宗力量太過強大,代成君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只好將這個偉大的使命留給了自己的兒子趙浣。而趙浣也果然不負厚望,經過十幾年的艱苦鬥爭,終於擊敗了大宗,成功奪取了趙國的君位。

在取得成功之後,已經成為趙獻侯的趙浣一方面製造了趙無恤改立太子的故事,另一方面則有意縮短趙桓子的在位年限,以掩蓋趙襄子與趙桓子的父子關係,成功地將這段醜惡的歷史掩蓋了起來。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或許會會心一笑,但他卻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這次的胡亂篡改,才鬧出了一個吳國被滅兩次的笑話——而這個鍋卻被甩到了太史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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