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看客


《红楼梦》中的看客


作者

阳关

“看客”一词,首见于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虽成词较晚,但看客现象却源远流长。红楼梦对此也颇有涉及。


先界定一下概念。看客者,无非就是麻木、愚弱、自私、不义的旁观者。以不说话不作为为原生特征,以说坏话干坏事为次生特征。看到成功,则心生醋意;看到倒霉,则心生快感;遇到公共事件,则缩头绕行。对权力温驯,对罪恶沉默,对他人排斥,对公益冷漠。当然,一切仗义的、共情的、敬畏的、悲悯的圈外人,都不在此列。区别在于用心,用心决定性质和品相。


相对而言,看客一词在指代性上比“旁观者”更加鲜明和精准。近年来又出现一个新词,叫吃瓜群众。三个词内涵上或有重叠,但深刻性和冲击力方面,瓜众显然更弱一些。


看客现象的实质,是个体性的利害趋避。而各求自保,必致人人自危;各逐小利,必有害于大局。大局有害,小利何在?看客,固然不是事件的直接责任方,但他们不发声不救场甚而乘人之危浑水摸鱼,或多或少,也对事态产生了负面影响。

《红楼梦》中的看客

第二回里,演说荣国府的那个冷子兴,可算得红楼梦中头一个登场的看客。这个人在整部书里出现不多。从现有的文本看,他的主要作用就是出示一副荣国府的背景现状人物图。他对贾家的描述也还比较客观公允。但从红楼梦的取名艺术,以及这一回里他夹带私货的某些言谈,还有第七回里对他的暗写,可以看出,此人也就是个小人心肺、走狗嘴脸。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冷子兴者,应有冷眼观兴衰、冷心对沉浮之意。甲戌本回前批:“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他向贾雨村介绍荣国府:“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其对权势秩序的膜拜,也确乎像脂砚所说,乃一副小人声口。说到金陵甄家,他又立即表示:“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而据第七回交代,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在一个等级森严上下有序的社会里,他那个话也就是小鬼充大神而已。而又因卖古董打官司,让女人上贾府求门路,这几处结合起来看,此人波谲云诡,趋炎附势,绝非善类。拥有看客的一应特征。


“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在和贾雨村一番高谈阔论之后,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听似漫不经心,其实却透着大冷酷大野蛮,透着人心的隔膜涣散和黑暗奸险。这样的人,他日很可能就是一个落井下石者。


非是别人家的事不能说,而是看客们的用心,总有那么些可疑。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渔樵眼中的秋月春风是一种沧桑;街巷人家闲聊里的悲欢离合可能就是一盘下酒菜;而冷子兴贾雨村说着死而不僵的宁荣二府,羡慕嫉妒恨有之,隔岸观火嘲有之,幸灾乐祸笑也有之。


别人家的故事里,我们很少能得到教训和成长。我们潜潜显显的意识中,总认为自己是聪明而幸运的那个例外,可以趋利避害长盛不衰。津津有味地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我们获得了心理上的多重快意。


可是且慢,谁家有千年铁门槛?谁能把忽忽如寄的人生,过成万世不朽的营盘?“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谁能保证别人家的故事,下一秒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说,看和被看的分野,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今天的看客,明天也许就是一张照片。谈笑别人的,难保不成为别人的笑谈。这是红楼梦开示的无常相之一。


看客是一种非当事方定位。但对一个系统来说,看客是有内外之分的。比如对贾府这样一个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贾雨村冷子兴、街坊四邻、忠顺王府这样的敌对势力以及朝野上下那些嫉妒的觊觎的眼睛,这些是外部的;宁荣各支派、各房头、各层主仆,各种纸醉金迷、分崩离析,这些是内部的。而内部的看客,往往更加危险和可怕。


红楼梦爱唱戏,从主子到奴才,每个人都是一部戏,都有许多眼睛冷飕飕地盯着。主子间固然其欲逐逐,奴才间也是虎视眈眈,主子对奴才能生杀予夺,奴才对主子也心怀叵测。看和被看,任意切换。一部红楼梦,也是一部看客大全。有实写的虚写的,明写的暗写的,有不写之写的。


不应小瞧了这些看客们的破坏力,贾府崩塌,是内外交攻的结果。而当诸恶际会之时,看客们可成带路推墙鞭尸补刀之功。


家学里一帮子弟,小小年纪,就是全挂子的看客习气。诟谇谣诼、隔岸观火、拍手叫好、打太平拳寻乐,十八般功夫使得风车儿般转,圆熟老练处,简直巧夺赤子之天真,观之可以想见其家学渊源。


这样的子弟,天天向上的,不过是些精致的利己。冠带之日,对家国有何助益?


第十六回凤姐一段话,列举了贾府里一部分看客的表现:“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看看后面五十五回里,吴新登家的刁难探春,回事媳妇们立等着看笑话的情景,就知道凤姐此言不虚。


至于第六十四回贾敬灵柩进城,丧仪焜耀,宾客如云,夹路看的何止千万人。有嗟叹的,有羡慕的,也有说“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只看字面,似乎这帮看客的表现尚在人性的合理维度内,姑且视为舆论监督,不做过多解读吧。虽然曹雪芹一再提醒,风月宝鉴,不可单看正面。


看客现象,成因多出于利己。背后往往又关联着一个不好的规则体系。红楼梦中大量的主子奴才,无论性格模样,也无论年龄层级,嗜好可能各殊咸酸,但骨子里多是一张利益图片。言言行行从这上头看,就贯通了。

《红楼梦》中的看客

那邢夫人因为得宠不均分红不匀,对老太太、二房以及自己的儿媳妇满肚子怨愤。凤姐管事,无新红入账、有旧利受损、被边缘化成为看客的那一干仆妇,借机造言挑拨。终于让邢夫人拿了个不是错儿的错儿,当众给凤姐一顿没脸,那样子着实难看。


说起来,面对贾府大局,这位承顺贾赦,婪取财货的邢夫人,本身也是一个看客。而贾府的一帮纨绔,斗鸡走马,会酒观花,夫妻离心,兄弟分裂,父子聚麀。在家族命运这件大事上,拆台的多,合作的少,围观的多,助力的少,差不多集体做了看客,差不多都有原罪。


探春说:“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一家子亲骨肉,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诚沉痛之言也。一句话,内部的蚁斗蜗争,是贾府败落的重要原因。

《红楼梦》中的看客

都说宝玉是个新人类,有新气象新情怀。但听他这句话:“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其看客本色,已暴露无遗。本来,薛宝钗藏藏愚守守拙,一问摇头三不知也就罢了。你个贾宝玉,二老爷的嫡出公子,大家族将来担纲立纪的爷们,你充的什么局外人!面对爱情,面对种种冤屈坑害乃至死亡,你一概的不说话不作为,也让人牙痒痒。本来,作为贾府的命根子,你撒个娇也是有一大波人捧着的,你的态度,谁不在乎?你看看,你仙子般的林妹妹,作为一个寄居者,尚且每常闲了,还要替你们算一算的。宝玉你这顽石,真是不堪琢磨。二首《西江月》说你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于国于家无望,不是什么寓扬于抑,而是你的本相。


贾府里,主子萎顿,奴才低靡。阖府上下,没有多少血性刚骨、英风飒气。我倒喜欢芳官蕊官几个孩子,努力做自己,拒绝当看客。能报团取暖,一致对外,能同荣辱共进退,留时任性明艳,去时决绝果敢。


尸位素餐,也是一种看客样态。本来,权力和责任对等,地位和担当匹配。如果当权者不能司其职,在位者不能尽其责,那就是系辞传说的“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了。箕裘颓堕皆从敬,贾府里的家长,敬赦珍等,根本就是玩忽职守上梁不正。邢王凤等一干太太奶奶们,又是嫌隙不断猜忌纷纷。尸位素餐,每每关联着淫靡腐烂,种种不堪加起来,贾府不败都难。相当程度上,贾府是败给了内部的看客作风。而敬赦珍们,断送的不过是他贾家自己。换了某些居要津握重权的大人物,一样德行,可能就会颠覆了江山,涂炭了黎元。


艳羡效仿,又是一种看客常态。金瓶梅里的玳安,鞍前马后跟着西门庆,耳濡目熏,很快沾染上一套套的恶习。偷奸耍滑、撒横使野,深得西门衣钵真传。红楼梦第六十五回,贾珍夜会尤氏姐妹,一时间人欢马叫。喜儿寿儿隆儿三个小厮,便说要贴一炉子的好烧饼。

《红楼梦》中的看客

道德绑架,是看客们的另一痼疾。诗情画意的林妹妹,因为在礼教规则之外开辟了一小方自我的天地,也没冲撞谁的码头,就招致了不知多少的腹诽和敌对。


袭人,一个奴性爆棚的丫鬟,就在背后嚼她的舌头。说人家半年不拿针线啊,哭啊闹啊,赌气不理人啊这个那个的。甚至于后来向王夫人讲什么不才之事。


袭人,即使站在了封建道德的制高点上,她的用心就是公道清白的么?一个以做姨娘为最高价值的人,其见识,是完全不足以理解黛玉的洁骨仙性的。并非每个女子都会像她一样,利用不才之事来收割男人。黛玉更不会。


袭人,对黛玉,始终抱着一副看客心态。对宝钗,则是一个脑残粉。脑残粉与看客,就是事物的一体二面性。我想说,道德,多少不道德假汝而行。

《红楼梦》中的看客

从袖手旁观到落井下石,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司琪晴雯前后脚被逐,责任固然在制度的反动和统治者的冷血,贾府的各个角落里,那一众进谗言说坏话叫好念佛的看客,也分明都是从犯。“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宝玉的愤怒,我深表理解。


妒而生恨,恨而害人,是某些看客的行为逻辑。这时候看客就从局外走向局内,成为当事的一方。凤姐宝玉,权势尊荣,向来是赵姨娘母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怨毒之深,让他们铤而走险,推蜡烛,使魔镇,险些害死了叔嫂性命。虽未最终得逞,但现实古今中,被如此由局外而局内的看客,害得家败人亡的,本来少么?


而贾府倒下之时,又不知有多少看客要乘愿,有多少嗜血动物要冲上前。人心之黑暗和恶毒处,是可以见难兴歌闻血起舞的。不必什么哲学高度,这种人为的悲剧性已经够瘆得慌。


我常想,人间的悲剧,都是如何发生的呢?红楼梦从哲学的宇宙的高度上做了统摄和概括,又从社会的人生的层面上做了演绎和诠释。


色色空空,好好了了,生成之时即是毁灭之始。这是一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是一层,是不可撼动的天道。这两层一个讲宿命,一个讲规律性,可总为一层。规则对自由的束缚,共识对个性的捆绑,是第三层;还有一层,叫做情天即是孽海,又叫做谋虚逐妄,以及各种欲望之间的角力。这两层包含渗透,属于内因和能动性的范畴,也可总为一层。


而红楼一梦,可总于无常二字。其中一个关键维度是时间。兴废成毁,生死穷通,以及空间的挪移转换,以及诸般种种,都要在时间里展开。那么时间果然是悲剧的场源么?或者说,时间果然是第一推动力么?


宿命姑且不论。而客观规律层面上的生灭荣枯,谁也无法超越和抗拒。既然如此,倒不如点赞苏轼的唯物和旷达:“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人生并不虚无,生生不息就是价值,一代一代的传承,就是今天的文明进步。


第三层,没有绝对的自由,关键在于规则的合理度。人本性促进公共性,公共性护航人本性,就是一个好的进步的构架。


情的层面上,一个基本点,情是人类的能力和荣誉。有情才有温暖,无情铁定枯寒。我们不能因为害怕死就不活着,不能因为担心幻灭就不去爱。我们有血有肉,完全做不到这般枯槁寂灭。我们能做的,是设法在暮色合拢前突围。

《红楼梦》中的看客

欲望角力。首先欲望是一个中性词,有正当与不正当之分。前者恰恰是发展的原动力。后者,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人事繁杂,万有一体。红尘中,有一些无心之过,有一些故意之恶。前者大约就是叔本华的第三种悲剧说,人物之位置关系不得不然者。王国维先生所谓“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他认为红楼梦就是这样的悲剧。


我觉得,叔本华是一种悲观的夸张,是梁启超先生抨击的旁观者中的呜呼派,“以天下为无可为之事,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为独一无二之事业者。”而红楼梦的悲剧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和家族根源的。即使从曹雪芹的创作意图看,哲学和宇宙层面上的悲剧性也只是公共框架式的,重点还在于人事交恶。再或者说,如果无心之过酿成的第三种悲剧无法防范,那么我们的着力点是不是可以放在对有意之恶的规避上面?


时间是个温床,各种力量在床上滋生漫长掀击搏发。可以是趋同性互助性的,也可以是向异性互伤性的。所以不是时间本身,而是时间里的各种离心离德和相害相杀。兄弟阋于墙,四邻动刀枪,人与人之间的倾轧与争斗,看客做派的泛滥,以及不良规则对恶的系统性催生,足以导致更大的创伤。多少悲剧,由此作成。


而这,或正是我们可以起而改变的地方。


民胞物与,天下一家。导师说了:历史的发展是一个总的合力,其结果整体上是进步的。我们,如能在主观能动性的层面上,少一些看客习气,多一些守望相亲,少一些冲突敌对,多一些共情合作,规则公平公正,秩序向善向真,历史的步伐就会更矫健一些,世界就会更美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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