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我是你爸爸》


關於王朔及其作品的爭議,自從其1990年代初其成名後至今就一直沒有間斷過,他甚至被稱為"文壇惡評家",還有部分人稱其作品為"痞子文學",另一方面也有人稱王朔是"新京派"的代表人物(相對的傳統京派指老舍等人)。

1993年,王蒙對王朔在所謂正統文學批評領域所獲得的現象級地位表示讚揚:"他和他的夥伴們的'玩文學'恰恰是對橫眉立目、高踞人上的救世文學的一種反動。""他撕破了一些偽崇高的假面。而且他的語言鮮活上口,絕對地大白話,絕對地沒有洋八股黨八股與書生氣。"韓少功在一次與王朔的交談中說:王朔小說的人物生動,但卻太單一,"男女老少都貧,一貧到底"。90年代成為以飛揚跋扈的文字橫行文壇的痞子作家,一聲我是流氓我怕誰,直如當頭棒喝,劈手撕下所謂崇高的面紗,接下來幾乎全部的媒體都參與到這場轟轟烈烈的論戰中去,

"調侃",成為王朔語言的最大特色。而調侃本身則是一種不硬也不軟的語言形式。這種語言形式與其說王朔是把它當成了工具,還不如說王朔把它當成了武器,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小時候所面臨的不是被尊重而是時時被侵犯。街頭的流氓,嚴肅的老師,專橫的父母都可以形成侵犯。你無力回擊這種侵犯,但你也一定要採取一種自我保護措施。王朔選擇了調侃,這樣既能化解對方造成的侮辱,又有保護自身尊嚴的功能。王朔成為人們眼中的披著文化外衣的"痞子流氓"。一種本能的反抗,和小孩調皮搗蛋差不多的把戲,卻惹得大人們生氣了。

王朔的“調侃”,是一種對傳統、權威的反抗,這種方式源自現代主義的興起,所謂“價值重估”,“解構一切”。這是屬於年輕人的思想,也是屬於一個時代的獨特的思想。在人們的印象中,王朔似乎是玩世不恭的,嬉笑怒罵著的,但在這之下,隱藏的是王朔對文化的思考,以他的小說《我是你爸爸》來講,這部小說談的是中國文化中諸多權威中的一種:父權。


王朔:《我是你爸爸》|談中國人的父子關係


一、我是你爸爸,這事兒沒法變

天地君親師,為中國儒家祭祀的對象,多設一天地君親師牌位或條幅供奉於中堂。為古代祭天地、祭祖、祭聖賢等民間祭祀的綜合,也是傳統敬天法祖、孝親順長、忠君愛國、尊師重教的價值觀念取向。這一套價值體系在當今仍舊是深入人心的。

按照儒家的劃分,親屬於孝悌仁義的範疇,也就是說,對長輩要孝順,對同輩要友好,對朋友要寬容,對晚輩要慈愛,夫妻之間要有禮遇。人的至親者即是父母,父母就是子女的天和地,中國二十四孝的故事是家喻戶曉的,這就是教育為人子女應當孝順父母。以至於《孝經》中有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些正說明中國傳統孝的觀念已深入人心。而孝正是儒家的中心思想之一,他的傳承得益於儒家思想的不斷傳播。

在父母至親中,又有父為子綱、夫為婦綱,在一個家庭中,父親這個角色就是權威的中心,父親的話意味著絕對的權威。

在這部小說中,馬林生是爸爸,馬銳是兒子,由於馬林生與妻子離婚,這父子二人便相依為命,失去了對妻子使用的權威,馬林生便把所有的力氣花在了兒子身上。

在小說的開始,馬林生的所作所為基本就像所有中國家庭的父親那樣,以命令式的口吻要求馬銳,在與馬銳的交談中,交流的開始或許是平等的,但結尾卻總是以居高臨下的教育告終。當然我們可以把它叫做“深沉的愛”,然而作者接下來卻說:“馬銳不屬於優生,就是說他的孕育是在馬林生和他當時的妻子的意料之外的,緣於一次小小紕漏,純粹是因為他們的心慈手軟一拖再拖終成既成事實。”也就是說馬林生根本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就像現在很多年輕人所憂慮的那樣:如果一個人還沒有做好做父母的準備,為什麼要生孩子呢?年輕人之所以有這種疑問,就是因為他們小時候受到過父母的壓迫,然而這件事似乎是不可解的。就像小說中馬林生打了馬銳,馬林生想起自己小時候被打暗自發誓:“將來我有了孩子絕不打他。”可他還是打了。

馬林生是一個“類知識分子”的形象,是王朔最看不上的一種人,王朔曾寫過一本叫《知道分子》的書,專門來諷刺這些所謂的假崇高的人。在這本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馬林生並沒有什麼本事,他一天中最愛乾的事就是坐到書桌邊吸菸,但不寫什麼,他只是享受這種“假裝思考的姿勢”,他也有他自己的慾望,馬林生在書中對一個光顧書店的年輕女孩有過想法,他也有懶惰:“他很懷念單身漢的日子,那時他常常整天沉溺在夢境之中,終日似醒非醒,愜意地蜷縮在被窩裡任思想飛馳。他強迫自己拖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時,心裡充滿怨恨,他覺得自己的某種權利被剝奪了。”他也有過叛逆,當馬銳跟老師起衝突後,他也說起過他學生時代對老師的不滿……然而當他站到馬銳面前,他就不自覺地扮演起父親這個角色:板著面孔,訓斥指責,教導孩子要世故圓滑,

“當權威仍然是權威時,不管他的錯誤多麼確鑿,你儘可以腹誹但一定不要千萬不可當面指出。權威出錯猶如重載列車脫軌,除了眼睜睜看著它一頭栽下懸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回,所有努力都將是螳臂當車結果只能是自取滅亡。”看,他也在一面屈從於權威,又一面行使著權威。

難道這件事真的不可解嗎?難道我們就要一直遵循著這套自古有之的價值體系,父父子子的走下去嗎?在小說中馬林生做出了努力,他要跟兒子做朋友。

王朔:《我是你爸爸》|談中國人的父子關係


二、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孫子

馬林生要跟自己兒子做朋友這個想法,直接因素是因為前妻想要回孩子的撫養權,這讓馬林生意識到他要失去兒子的危機,而根本上的原因或許僅僅出自馬林生的一種自我感動,一時興起,一種所謂知識分子的幻想。

馬林生不乏憧憬地說:“讓我們像一雙好朋友那樣友好地生活在同一個家庭內,互相照顧互相愛護,不論大事小事共同磋商,一起斟酌。互相之間誰有了什麼缺點和不足,都能坦率地給對方指出來,幫助對方改正。有了什麼衝突和摩擦,也能像國與國之間處理問題一樣,在充分尊重對方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條件下,一起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加以討論。擺事實講道理,本著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原則,在互諒互讓的基礎上談判解決大國小國一視同仁既不糾纏歷史老賬也不以武力相威脅……”

我們姑且當他說的是真心話吧,但這種關係能持續多久呢?答案是,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兩人達成朋友協議後去吃飯,有這麼一段對話。

“你是不是對自己一向,總是評價很高?”

“你認為我是個自大狂?”

“不是我這麼認為,我是問你自己怎麼看?”

“我對自己還是實事求是的。”馬林生說完發現這回答本身就充滿自以為是,於是他艱難地結結巴巴地承認,“有時我的確不能客觀地看待自己,這也不可避免,對不對?”

“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老馬。”兒子嚴肅地對父親宣佈自己的看法,“所以你容易有挫折感。”

“可能。”老馬強笑著,“看來你還挺了解我。”

他已經開始感覺為這一民主姿態付出代價了。


馬林生為什麼會“強笑”?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馬銳開始評判自己了,這就意味著將來他不再擁有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威,馬銳會對他質疑,評定。父權的光環開始消退了。

起初,他們倆基本是相安無事,有時互相打打趣兒。兒子也沒過分利用自己新獲得的權利,跟他說話時還挺有分寸,挺客氣,有時挺注意他的臉色,儘量給他留臺階,表現出了充分嚴格的自律能力。他也開始漸漸習慣把自己放在新的位置上處理問題,心裡那種彆扭、不舒服、似乎受了慢待的感覺也差不多消失了。他甚至開始有些喜歡兒子跟他說話時那越來越無拘束、隨便的口吻。

但接下來馬銳開始質疑馬林生“假裝思考的姿勢”,這引起了馬林生的羞憤,接著馬銳趁馬林生去看奧運會開幕式(沒有看成)組織同學來家裡玩,馬銳常在玩牌時調侃馬林生……這一切讓馬林生覺得委屈,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孫子”。讓馬林生決定不再跟馬銳做朋友是因為馬銳要給他介紹對象,而馬銳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自己能夠獨自生活,不再跟馬林生住在一塊。

馬林生心裡不平衡了,因為他的權威被抽走了。馬林生是一個在社會上失敗的人,遭受著社會上的侮辱,比如去奧運會那段,他被攔在門口不讓進,他被一種更高的權力狠狠扇了個耳光。

在現實生活中常常會有這樣的人,這種人大多是一種酒鬼的形象,自己一事無成,在家裡卻逞威風,甚至會打罵妻兒,魯迅先生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講的就是這種層層壓迫的關係。

王朔:《我是你爸爸》|談中國人的父子關係

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又名《冤家父子》


三、父子面對著生活達成和解

新的父子相處模式宣佈失敗,馬林生在跟兒子大吵一架後找鄰居傾訴。

“兒子就是狼,這你應該明白,長大了必要踹窩。”夏經平不知如何安慰才是,脫口一句民諺。

“你錯沒錯咱們看事實。你先不把自己當爸爸,孩子怎麼能尊重你?孩子畢竟是孩子,懂得什麼好歹?平時一天三頓地給他講道理他還備不住要出點事,這回可好,大撒把沒人管了,那他還不上房揭瓦?亂子出在孩子身上,根源可在你那兒。”

鄰居主張還是要遵守父父子子這一套價值觀,但馬林生卻產生了幻滅之感。他回到了過去的相處模式中,變本加厲地對待馬銳:偷看馬銳的日記,禁止他與鐵軍往來等,然而這並不能贏得兒子的尊重。於是他又選擇了逃避,甚至是自我放縱。馬林生“認命”了,他戴上一副眼鏡,透過這副眼鏡,他接受了曾經一直抗拒的與齊懷遠的感情,那個象徵著青春幻想的年輕女孩的身影從他腦海中消散了,他決定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活著,像所有人一樣。他開始酗酒。

怎樣才能做好一個父親呢?馬林生暗自一直在想,他的鄰居夏太太告訴他:

“老馬,我要跟你說幾句心裡話了。在孩子面前該裝還得裝,不能太讓他們看透了你。你已經在他們面前裝了那麼些年了,把他們的趣味都灌輸出來了,忽然一下撕下臉,你再真誠他也接受不了!他就認你拿著勁那副形象,別的全都不對!”

“可馬銳並不喜歡我原來那副樣子——我自己也不喜歡。”

“你太真誠了。”夏太太憂傷地望著馬林生微笑,“你真誠得都讓我有點愛上你了。可沒人需要你的真誠,包括你的孩子。”


固有的價值觀念是難以改變的。

馬銳與父親達成和解源於一起校園暴力,他一直被一幫混混的勒索,最終不堪其擾,決定反擊,但反倒被混混們打傷入院。

在這裡,“混混們”既是真實存在的一個群體,也是一種象徵。它是社會的殘酷、不公、甚至是噁心、陰謀,是每個人都會經歷,但又無可奈何的生活。馬銳在面對他們的時候是懦弱的,家長、老師、甚至警察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因為那是人性之惡,是生活之惡,永遠無法抹除。

在被打傷住院後,馬銳的母親要奪回他的撫養權,但馬銳覺得跟誰過都一樣,因為不管是跟誰,只要他還是兒子,就得被管。儘管馬林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也不能說他不配做一個父親。就像馬銳對審判員說的:“就看你想不想知道了。剛才你說的那些事加起來也不過是半個月的事,可我和我爸一起待了十多年,要想再找出半個月他怎麼對我好的事也一樣很容易,你要聽了那些事沒準就會得出結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就看人家給你聽的是什麼了。”

馬銳長大了,壓迫與被壓迫何止僅存在於父子之間呢,跟其他事兒比,這事似乎根本不值一提,於是馬銳跟馬林生和解了:

馬銳真想放聲慟哭,他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在用虛偽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毫無保留愛著他的人,這使他既厭惡自己的理智也厭惡自己的眼淚。可理性一經產生,即便用感情的淚水將它淹沒,它也仍在水下巋然不動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為自己再不能渾然無覺地接受父親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後來,他平靜了,不再絮語,眼淚也不知何時乾涸了,只感到臉上一片冰涼和結痂般的緊繃。他在父親的懷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後真是可怕!


四、由《我是你爸爸》想到《紅樓夢》中的父子關係

在這本小說中,《紅樓夢》以禁書的形象出現過,學校老師認為《紅樓夢》不適合青少年閱讀,認為那是本講情愛的書。當然,《紅樓夢》的偉大自不必提,有趣的是,馬林生和馬銳這一對父子使我聯想到了《紅樓夢》中賈政和賈寶玉。賈寶玉是極怕賈政的,賈政代表的是最典型的儒家體系下父親的形象,馬銳跟馬林生還能交流幾句,甚至吵吵架,而賈寶玉面對賈政,則一直是捱罵的。

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說,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

這是賈政對賈寶玉一貫的態度。即便賈寶玉在題詞大觀園中表現出了一定的才華,賈政仍舊是批評批評再批評,這當然有一定的禮節上的謙虛,但從本質上來說,還是價值觀的對立。賈政想讓賈寶玉做官,當公務員,振興家業,可賈寶玉天生是個藝術家的性格,根本做不來,矛盾由此產生。

難道賈政不想做一個和藹的父親嗎?其實他是想的,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政也想參與到眾人猜燈謎的活動中,然而眾人卻是不安的、害怕的。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惟有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

就像夏太太對馬林生說的那樣:在孩子面前該裝還得裝,不能太讓他們看透了你。你已經在他們面前裝了那麼些年了,把他們的趣味都灌輸出來了,忽然一下撕下臉,你再真誠他也接受不了!他就認你拿著勁那副形象,別的全都不對!

從古到今傳下來的這套東西是不大容易改變的,不過從賈政賈寶玉到馬林生馬銳父子,再到今天,我們也看到了進步和改變,而要更加促成這種改變,還要像王朔說的那樣:尊重、平等。這兩個詞語是所有人與人關係的基石。


王朔:《我是你爸爸》|談中國人的父子關係

影視劇《紅樓夢》賈寶玉賈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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