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的她,看見爸爸親手害了媽媽

12歲的她,看見爸爸打S了媽媽

12歲的她,看見爸爸親手害了媽媽


大強一直說,他只是用桑樹棒、柳條抽打了燕子的背後和屁股。可等詳細的屍檢報告出來了,燕子死於失血性休克——“被害人腿上的肌肉都被打成魚肉狀了,可以想見這是打得多麼重的程度,是多次、重力打擊才導致的這個結果”。

去年,我曾在黃土高原的中部某市待了一週。離開前,給13歲的小花發了一個微信紅包。她很快給我回了語音,“咋整啊,微信是我媽媽的,然後也已經實名認證了。”她問我要到哪裡去,之後又說,“可是我媽媽已經死了,我也用不上呀”。

她聲音溼噠噠的,像從水裡剛拖出來,尾音裡留著重量,語調卻平穩。說到“死”,就像說一件再日常不過的事,夾在問我要去哪裡之間。

1年半以前,小花的父親在窯洞裡打死了她的母親。

1

2018年8月的一個夜晚,47歲的村主任大強走出自家的窯洞。此前,他給村支書打了電話,說妻子燕子犯了病,情況不太好,他要去鄉里找人。

村支書去了大強家,看到53歲的燕子躺在床上,面部青紫,小腿腫脹,人已經沒了氣息,一雙女兒在一旁哭。村支書給燕子鄰村的哥哥打了電話,後者報了警。

燕子哥哥說,他斷定一切肯定和大強有關,“因為他們倆平時在家就愛打鬧。我也問書記了,我問打架了嗎,他說可能打了,身上有傷。”但燕子的哥哥沒去現場,“人都不在了,去還有什麼用。”

警方趕到後自然也想先找大強,“但找了一夜他都沒出現”,直到第二天凌晨五六點,“他自己走回來了,在村委會附近,我們就把他控制了”。

大強住在市裡的一個弟弟也趕了過來,前一天晚上,大強也給他打電話了——“他說,我出事了,你嫂子不在了。”當時,大強弟弟正和一些朋友在一起,心裡“咯噔一下”,不敢自己開車,找朋友駕車回到村子裡。

大強弟弟告訴我,他也是第二天早上才見到自己哥哥的,“我看見他從下面走上來,我就過去打個照面,人公安不讓說什麼話。他給我交代了一下,說家裡哪兒放了幾百塊錢,哪家欠了幾千塊錢,怎麼辦後事。”

我忍不住問,都沒問一對女兒怎麼辦嗎?大強弟弟想了想說,“沒有,當時女兒不在跟前呢,在哪個鄰居那裡吧。他沒有交代。”

重新露面時,大強解釋了這一夜他的行蹤。他說,自己妻子犯了病,心口疼,他讓女兒去鄰居家借速效救心丸,鄰居到他家時摸了妻子脈搏,還有氣兒。後來他找的醫生來了,說人沒了,“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大強說自己哭了會兒,等平靜下來,想著家裡只有700元現金,就去村裡一戶欠他錢的人家要錢,對方說要去縣裡拿,他等了1個小時。“我從他家裡出來以後,在門外的地裡坐了1個多小時,然後我去另一家借錢……我在他家待到天明5點多,出來後就到村委會……然後我就被帶到公安局了。”

對於燕子怎麼就“犯病了”,大強輕描淡寫地說,夫妻間起了小衝突,他也動手了,“拿個小木棍、小柳條在她身上打了一下”。


大強和燕子所在的縣城有十幾萬人口,刑事案件鮮少發生,燕子的死亡立刻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由於案件涉及的兩個女兒一個12歲(小花)、一個9歲(小朵),檢察院提前介入引導偵查,在現場提示辦案民警,“對兩個未成年人進行工作要注意方式,儘量平和,不要造成二次傷害”。

案發第二天上午,警方便對姐姐小花進行了一次詢問,問她父母是否吵架了,女孩回答,“沒有吵架”;問她近幾日內父親是否打過母親,她答“沒有打過”,“我沒有看見我母親臉上有傷”。

“大姑娘吞吞吐吐,感覺在隱瞞東西。”小花不自然的表現沒有逃開偵查人員的眼睛,但他們也犯了難,不想再對小花施壓,決定先問其他人。

事發前3天,數個村民見到大強夫妻起衝突。燕子甚至逃到一個村民的院子裡,還是被大強發現了。有村民說,“我見到他(大強)用胳膊拽著她,一隻手拽著。這女的吃不了多少飯(形容燕子瘦),他拽著她頭髮。”

那天,燕子被大強拖回了家;後來她又跑了一次,被大強追回;再跑,再被追回。這樣反覆了3次。

辦案人員在村口開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在村委會的黑板上把燕子三次出逃的路線畫出來,找村民一一核實,固定證據。

不過警方在取證時挺費力。他們和村民閒聊時聽到不少,但一說坐下來做個筆錄吧,就紛紛擺手不願意。

這是一個老齡化的村莊,一些陳舊的觀念根深蒂固。有村民表示“大強和燕子感情不錯哩”,還有人說,“丈夫打老婆不是很正常嗎?”

離開現場後,辦案人員從女方親戚那兒瞭解了更多的情況。一段家暴史逐漸被拼湊起來。

2

這是個重組家庭。大強和燕子都曾有過各自的家庭、孩子。兩人具體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很多細節已難以考證。

燕子的哥哥說,他們家一直極力反對這段婚姻。“她原來那個丈夫人挺好,想著怎麼掙錢,沒什麼毛病,幹活賣力。” 另一個反對的理由是,擔心這件事對燕子和前夫生育的一對兒女產生影響。

燕子的兒子小武出生於1989年,女兒小麗出生於1991年。父母鬧離婚時,他們正處在青春期。離婚後,小武跟著父親,小麗跟著母親燕子。

2005年,小麗到縣城準備上初中,那時大強剛和燕子在一起,在縣城租了房子。小麗目睹了好幾次兩人吵架、打架,大強打起人來很可怕,“掄起啥是啥,燒蜂窩煤的爐子不是有火鉤嗎,拿那個,有時候拿擀麵杖。”

“有一次打完之後,把我母親扣在大缸裡。”小麗覺得很難受,“我感覺人家是故意針對我。”——在小麗看來,繼父就是嫌自己礙事。一起住了幾個月後,她就住校去了。

過了沒多久,大強居然去學校找到小麗,說她母親燕子不見了,問她知不知道去了哪兒。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次,“他一找不見我媽就去學校鬧一通,一找不見就去鬧……”小麗覺得自己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很快輟了學。

“你想想,我妹妹,13歲就輟學了,去給人當保姆。”說起往事,哥哥小武的情緒比小麗激烈得多,“他(大強)這種人就不應該活在世上,浪費空氣。”

父母離婚後,小武說是判給父親,實際上也一直住在姥姥家。有一次,大強罵罵咧咧地來找燕子,被小武看見了。“他來也不好好說,就發混蛋(鬧事),我當時也小,就想,你也是一個頭,我也是一個頭,大不了一命換一命。”可能是當時大強說的“你們全家都別好好活”這句話激怒了小武,也可能是怯懦的母親刺痛了兒子的眼,那次小武和大強打了一架。

也是在那一年,小武輟了學。他恨自己年齡小,“我那會兒要是大一點,他能活得了嗎?我不拿刀殺他?那時候我鬥不過他,我心裡知道。”

兄妹倆都去了外地,徹底和母親與繼父斷了聯繫,電話都不打。母親的近況他們都是聽說的:比如2006年燕子和大強生了個女兒,2009年又生了一個。

幾年間,離得遠了,聽得少了,他們以為那兩個人的衝突消停些了。


2017年,燕子的母親去世,一家人回去奔喪。

小麗後來對警方回憶,“(外婆)下葬的那天,我看見母親眼睛附近有淤青,臉上也有,身上也有。我就問這是怎麼了,母親告訴我,姥姥去世買東西花錢,大強讓我母親去街上給他買菸,我母親沒買,回家後就把我母親打了一頓。”

等到這年夏天,燕子突然找到小麗,“身上又有不少淤青,她還不給我看。上廁所的時候無意看見腿上屁股上青一塊紫一塊。她說要在這裡常住,我說你是咋了,要離婚嗎?她就說了好多虧欠的話,說對不起我。”

小麗給母親找了份零工,但她感覺母親總是心不在焉,“沒過幾天就看到她跟家裡的小姐妹視頻聊天,那小娃兒哭得。”小麗覺得,如果不是燕子自己和家裡聯繫,誰都不知道她在哪兒。既然聯繫了,沒過幾天,大強找來了。

燕子沒直接和大強見面,是小麗出的面。“我沒有跟他說一句好聽的話,差點就鬧著報警了。”小麗越想越氣。

第二天,燕子自己提出要回去。小麗說自己先感到錯愕,“我感覺我母親都被打得腦子不對了”,後來是理解,“是放心不下一對女兒了”,最後心裡剩下沉甸甸的苦澀,“想當初,誰關心過我和我哥了”。

在那之後,小麗再沒見過母親。再見面,就是母親去世——其實也沒見上,小武說村裡人不讓,“往棺材裡放的時候,封棺材的人說你別看,太嚇人。他們說,我媽身上全都爛了。”

3

他們並不知道,從小麗那兒離開之後,燕子又“出逃”過好幾次。

2018年2月,寒假期間,燕子去了河北,找到村裡一個她認識的人,一起打工。沒幾天就被大強的一個朋友看見了,大強叫上了村支書一塊去找。“第一天聽說,第二天就和我開車去找,開車開了5、6個小時吧。”村支書說他們去了河北白溝,把燕子帶回了家。

再就是2018年7月,案發前1個月,兩人鬧得很兇。燕子躲去了鄰村哥哥家,“她來我這兒,往床上一躺就一天都起不來,說身上疼,吃從街上買的消炎藥。”多年來,燕子被打後從沒去看過醫生,都是這麼扛過去。

這一次鬧得大,不僅家人多有勸說,外人也試圖介入。因為大強身為村主任,當時幾個鄉鎮幹部來村裡工作聽說了這件事,還專門開了一個針對大強的批評會,會議記錄是這麼寫的——“聽說你和你的家人不和睦,影響不好,你身為一村之長,應以身作則”。

當時大強保證,“我以後處理好家庭,給村民做個好樣。”會後,他去鄰村接回妻子。

1個月之後,這起慘案發生。


“不理解,真不理解。”大強弟弟對大強和燕子之間的爭吵很熟悉,“以前我勸過他好多次,也罵過我哥,孩子們也知道。我說就算感情不和,你應該合理地處理,不應該打打鬧鬧。”

大強的父母在他幼時離異,之後父親再婚,又生了三個兄弟。這個生活在本地的弟弟比大強小4歲,兩人同父異母,關係最好,“我的另兩個哥在北京、青海,離這麼遠,也回不來。”

大強弟弟在市裡開個小飯店,大強一直住在村裡,兩人來往也不頻繁,“但我那嫂子只要一跑了、找不見,他就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找個關係託個人,總是這樣。他也跟著一起去找,我媳婦也去過,總哭得相當可憐,說你把人給接回來,我絕對不和她吵架了。我也說,哥你再跟人家吵架,你就對不起我。”找人也要花錢,這些年,“沒十萬也有八萬”。

這幾年,大強家暴、燕子出逃似乎成了常態,家屬們記得的就有四五次。至於為什麼衝突越發頻繁,家人也有些猜測——

小麗說,這幾年大強在村裡“好像威風了”,可能想生一個男孩,就有些嫌棄燕子。她甚至聽說大強有外遇,有一年過年都沒和母親一起過。

大強弟弟則說,可能和兩三年前大強又見到了前妻有關。“他們離婚之後,他前妻帶著女兒去了外地,前幾年過年回來了,我們都看到了,前妻和女兒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感覺生活得充充實實的。”

至於村幹部的身份,弟弟則說,“當了4屆村主任了,今年是第4屆。12年了,在村裡為人還是比較可以。”他沒聽說大強和其他人起過沖突。

4

辦案民警對大強的印象很差,“就像一個表演帝,我看不出他內心有什麼悔過。”對於案發經過,大強的口供一直翻來覆去。

最初的筆錄裡,大強承認和燕子起過沖突。他說8月7日用桑樹枝打了她,“抽的我媳婦的背部”,“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因為我媳婦要跑,所以我才打的她”。

把妻子追回家後,大強又用家裡的長擀麵杖打她。但同時他又強調,之後燕子是“自己打自己”的——“我媳婦用短擀麵杖打自己小腿,左右小腿她都打了……隔一會兒問我一句,相不相信她。”

大強說,8月8日,燕子的情況不太好,“我媳婦和我說她腿疼,走路的時候得彎著腰,走路比平時慢,其它的情況和平時差不多。”再就是燕子去世的8月9日,按照大強的說法,燕子那天上午曾“拿起剪刀在自己小腿上紮了一下”,“到了晚上七點多,我媳婦說她心慌得不行”。

女兒小花說,8月9日父親曾喂母親喝水,“我母親剛喝了一小口就不動了,一直喘氣”,小花驚慌失措地去找幾個鄰居幫忙,但是“他們救了半天我母親也沒有醒”,“我母親不行了,隨後我就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大強一直說,他只是用桑樹棒、柳條抽打了燕子的背後和屁股,而燕子主要的傷在大小腿部位。等待屍檢結果的過程中,辦案人員並沒有對大強施壓,倒是大強幾次跟辦案人員強調:“我媳婦她身體不太好”。

大強對燕子之前的幾次離家出走也沒有否認。問到原因,他說不知道,他評價燕子的性格“比較古怪”,“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2018年9月,詳細的屍檢報告出來了,燕子死於失血性休克,鑑定結論讓辦案人員都覺得殘忍——“被害人腿上的肌肉都被打成魚肉狀了,可以想見這打得多麼重,是多次、重力打擊才導致的這個結果”。

鑑定結論是要給犯罪嫌疑人看的,大強不認字,辦案人員念給他聽,他點頭,說沒有異議。在那之後,大強對案情就說得很少了。

之後再訊問,大強甚至不承認自己抽打過燕子。說法改變時,警方拿著過去的筆錄跟他核對,他說:“不是我籤的字,我不認識字”。警方強調,辦案人員當時一定念給他聽了,大強還是說:“反正我不認識字,不是我摁的手印。”

大強再也沒有正面回答任何問題,總是說東說西。警方提示他,“我問什麼你說什麼”,眼看躲不過去了,大強就說:“我弄不清了,哥,我真的弄不清了”。

幾次訊問中,大強很少問及一對女兒的情況,倒是有好幾次跟警方說,能不能幫忙聯繫那個欠他錢的村民。此外,大強還主動問警方能不能聯繫上他早已改嫁、去往他鄉的母親。

5

站在這個土窯洞前,看著夕陽給它溫柔地鑲上一層金邊,這幅景象是真美。遠處有狗在吠,似乎在喚人回家。

我推開門,走進窯洞。看起來很久沒人來過了。二十幾平米的空間,土炕連著灶臺,連著另一張炕……亂糟糟的衣服隨意堆著,舊報紙糊著牆,小而厚的電視機擺放著,一切看著都像是七八十年代農村的模樣。

牆上的一片黑白間,有張彩色年畫,寫著“東廚司命”,就是抱著胖娃娃的灶王爺,還寫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牆壁上貼著小花小朵的獎狀,“藝術之星”和“模範幼兒”。電視機上有一張兩人的合照。她們略顯侷促地站著,姐姐小花像父親大強,妹妹小朵則活脫脫是母親燕子的翻版。

臨出門,我突然注意到,炕上有個金頭髮芭比娃娃,這顏色在一片破敗的場景中十分搶眼,娃娃的兩隻手臂都是往上舉的,投降的姿勢。

在屋子裡站了會兒,有一種逼仄的感覺。可能是窯洞比較高,頂面高低不平,窗子又很小的緣故。走出門,屋前的空地倒是很大,對面有一排豬棚。聽村裡人說過,大強有一年養了不少豬,賣的那天他們都看到了,按說掙了不少。豬棚旁是一個旱廁,地上扔了一板吃完了的阿司匹林,不知道是不是燕子的。

案發後,小姐妹沒再回過這裡。我不確定走出窯洞對她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一方面,她們脫離了過去的暴力環境,但另一方面,她們同時失去了父親和母親,誰來照顧她們一度是個難題。


燕子的父母均已去世,大強的父親已年邁、母親連警方都聯繫不上。

小武和小麗算是小姐妹的哥哥姐姐,但他們對小姐妹的感情很複雜。小麗說給點生活費還能接受,但要照顧是做不到的事。小武說得更直白,“你兩個小閨女沒人養,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犯的錯不要讓別人去買單,對不對?”

監護人的排序裡,“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姐”都被排除了。

只能看叔叔伯伯們。燕子哥哥說照顧起來有難度。“我現在一個人過。而且我這跟兩個小孩也不親,我妹妹在世時,也是不打架不上我門來。”

還是大強弟弟伸出了手。平時小姐妹管他叫小爸,他回村裡幫著處理燕子後事那十幾天,小姐妹的舉動讓他有些心酸,“我走哪兒她們跟到哪,就感覺我是她們最親的人。”

之後,小爸帶著小花小朵去市裡過完了暑假,要開學時,他的照顧也難以為繼了——小姐妹準備回原校上學,小爸家在市區,離得很遠。檢察官權衡了幾種方案,最終決定讓村支書來擔任姐妹倆的臨時監護人——這事實上是激活了“國家監護”這個兜底的措施。

小姐妹上學的學校還不在居住的本村,在相距十幾裡的鄰村。考慮到實際情況,村支書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個寄養家庭。姐妹倆週一到週五住校,週末去寄養家庭。檢察院又申請了2萬元司法救助金,每個月撥給寄養家庭800元。

事情才算是暫時解決了。

6

2018年10月下旬,警方來到姐妹倆的學校。

小花是很重要的證人,案發當時考慮到她年齡還小,辦案人員決定給她一段時間用來平復。此時案件即將移送審查起訴,他們決定再問小花一次。

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小花佝著背,看起來有些害怕。校長說,此前小花的狀態調整得還不錯,但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她明白是什麼意思,“肯定又要問她和爸爸媽媽有關的問題了”。

臨時監護人村支書在,班主任也在,民警讓小花別害怕,先和她聊了一會兒,之後又說,“有些事我們還不明白,現在想問你,知道的你就告訴我。不要說謊,好嗎?”

“你母親在世的時候,你父母在家裡面是否有打架吵架發生?”

對面就是長時間的沉默。民警說,感覺小女孩當時坐在自己面前,窘迫得像要哭了。

“你不要緊張……你記得有沒有過?不要緊的。你就說,有,或者沒有……”

小花突然打斷了民警,“有過”——這兩個字,是帶著哭腔非常用力地說出的。

“這個有過是什麼時候?”

“有好多次了。有的時候拿手打,有的時候他把鞋脫下來,抽我媽媽的臉。”

民警擰開一瓶飲料遞給小花,女孩搖頭又擺手,警察說拿著吧,把飲料放在小花身邊。

接下來小花說了很多,說以往父親常打母親,“爸爸說,讓我看住我媽媽,不讓我媽媽跑,跑了他會打我。但是我看不住,我爸爸回來就打我。”

小花還說,在家裡爸爸打媽媽最多,其次是打她,也打妹妹,但少。在整個對話中,小花哭得最委屈的時候,是回憶有一次父親打她,“他在路邊喝了點酒,我下了自習,他接我,半路上他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突然打我,踩了我好幾腳。”

民警沒想到小花能全盤托出,他們最想知道的是燕子去世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花斷斷續續地說,那幾天父母鬧得很兇。第一天“打了一天,然後晚上睡下了,第二天沒打”,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案發那天,“我爸爸又發火了,打我媽媽”。

小花說父親拿著擀麵杖衝母親說,“這又不是你的床,你為什麼躺著?你要再不起來我就拿這個打你了。”母親很想掙扎著起來,但是起不來,“身上疼的”,後來父親就又去打母親了,“把擀麵杖打斷了”。

“他把我媽打死了,然後他說,讓我把那個擀麵杖扔了。”

案發後,警方確實曾在村垃圾池裡找到一根斷成兩半的擀麵杖。但大強在訊問時卻說,看不出這個是他家的。在這根擀麵杖上,也沒有提取到他的DNA信息。

至於為什麼第一次做筆錄時說了謊,小花說,當時父親跟她說,“只要警察來了你就跪下”,“還有其他人說,不敢讓你爸爸坐牢,你爸爸坐了牢,沒人管你”。

民警問這話具體是誰說的,小花沉默了。最後,她用一種很安順的語氣說:“我也不想讓我爸爸坐牢”。

筆錄快做完時,可能是下課了,很多孩子湧出教室,在操場上玩耍打鬧,那些聲音襯得這間屋子的靜默十分“刺耳”。

在警方的執法記錄儀裡,很清晰地記錄著,在一旁陪著的大人裡有人一直抽菸,有人全程低著頭看著地面,氣氛唯一有些活泛的時候,是當民警跟小花確認,“從你記事的時候,你爸爸就打你媽媽了?”小花很快回答,“早就開始了,還沒生下我的時候”。有人笑了,跟小花說,“你沒生下來的事你不知道”。


得到這一關鍵性的證詞,民警帶著大強回到村子,要他指認幾次追打妻子的地點和過程。大強不肯配合也在警方的意料中。一下車,大強就開始乾嚎,民警不得不再三提示他“消停一會兒”。

大強跌跌撞撞地走下土坡,走向自家的窯洞,民警問他在哪兒拽妻子頭髮時,他說:“我沒拉她頭髮啊”;民警強調有證人證言,大強把眼睛一瞪,“啥證人證言,我沒聽過”;民警幾次堅持讓他抬手指認照片,他不肯,一會兒說覺得丟人,一會兒又說不用。

在村裡走了一大圈,有不少人來圍觀。大強罵罵咧咧地說:“誰作證了,我出來就找誰”。民警讓他閉嘴。

7

辦案的過程中,檢察院聯繫了團委。從2018年開始,當地團委培訓了一批有專業技能的人員如社工、律師、心理諮詢師、老師等,服務涉案的未成年人。

事實上,小花、小朵姐妹倆不在常見的服務對象範疇裡,她們並不屬於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也不是直接的未成年被害人,但檢察官卻認為她們很需要專業服務介入,“她們是最受影響的人,她們親眼目睹了父親對母親施暴,這種心理陰影可想而知。”

2019年1月,團委派出的兩名女性維權專員來到學校。

校長告訴二人,小花對陌生人很警覺,民警來找她的那次,回教室的時候她幾乎連路都走不穩。那天晚上,是學校的兩個女老師陪著姐妹倆過了一夜。

這一次,校長不建議維權專員直接接觸姐妹倆。維權專員想了一招,寒假臨近,她們決定給全體小學生上一堂安全自護課。上課的過程中,她們一直暗中觀察著姐妹倆。

“小花一直蜷縮著,好像隨時要擔外界一個打擊的感覺。”維權專員注意到小花的身體有些侷促,“但和同學在一起,她也不牴觸”。妹妹小朵的狀態要自然得多,“小朵天真爛漫一些,好像什麼都不管。”

課後,維權專員又去寄養家庭看了看,沒想到了解到了一個新情況。

村支書給小姐妹找的第一個寄養家庭只堅持了一個來月。那家老人突然生病,不能繼續照顧了。村支書緊急找了一戶私交好的人家,求人說就幫忙照顧幾天。但這一照顧就是2個月,眼看著要過年了,第二個家庭告訴維權專員,他們肯定不能再繼續照顧姐妹倆了。

維權專員瞭解到,孩子的親戚裡,也就孩子們的“小爸”比較積極,就和他商量。對方表示寒假可以把孩子們帶到市裡過年,等寒假結束再讓村支書找個合適的寄養家庭。

寒假期間,姐妹倆住在市裡,離團委的活動基地近了,維權專員這才向姐妹倆表明了身份,“我是團委派來幫助你們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我說”。

維權專員給小花做了一次心理評估,發現她有一些焦慮情緒和敵對情緒。相熟後,小花也和維權專員談起過父母。她說等父親判刑了之後,她不會去看,“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怕我媽媽傷心。”

兩名女性長者的出現,可能彌補了姐妹倆對於親情的缺失。有一次,另一個孩子來基地參加活動,維權專員感覺小花不太高興,活動結束後小花才解釋,“我不願意看著你們對別的孩子好。”


寒假結束,村支書給姐妹倆找到了新的寄養家庭。新學期開始,維權專員更多用微信和姐妹倆聯繫——兩人分別拿著父母的手機,用著父母的微信。

一個週末,小花跟維權專員說,同學說她們姐妹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我問她,你當時心裡想什麼。她說我恨他們,我不想跟他們玩兒。”

“不能因為這件事情,讓她失去了正常的朋友。這是她必須要去面對的問題。”商討後,維權專員們準備了一些書籍,4月份時帶去了學校,宣佈學校裡將設一個圖書室,各年級都有一個圖書管理員。小花就是六年級的圖書管理員。

她們希望小花能鍛鍊與人交往的能力,“讓她多體驗一些好的感受,創造機會去強化。”對這個職務小花很認真,有一個週末還專門發語音問維權專員,“老師,我想把那些發的書全收起來再分配一下。”

在持續的引導下,小花的情緒越來越穩定了。也會經常上傳一些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的小視頻。2019年母親節那天,小花還發了一條祝福視頻,她衝著鏡頭說,“祝全天下的母親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8

2019年6月底,小花的升學考試已經結束,妹妹小朵的期末考試正在進行。小花明顯有些焦慮,考試一結束就發微信問維權專員,“我們暑假去哪裡呢?”

寄養家庭裡的奶奶暑假想去市裡帶孫子,但溝通後奶奶也表示,如果實在需要,也可以繼續在村子裡照顧姐妹倆。

維權專員又和孩子們的小爸聯繫了幾次,但對方的態度搖擺不定。打電話、發微信總得不到及時的回覆,過一兩天又說,因為在某個村子,信號不好之類。

面對小花幾次聽上去很急迫的詢問,維權專員也不知該如何答覆。這樣僵持了兩三天,等到小朵考試結束的時候,我們一起到村子裡看孩子。校長、鎮長、維權專員,所有人坐在一起商討決定,如果小爸不來接,孩子就在寄養家庭過暑假,然後相應地提高生活補助。


我終於見到了姐妹倆。

在冰冷的案卷之外,在所有人的描述之外。小花看見我有些害羞,小朵不太怕生,維權專員提示小花喊人,小花靦腆地和我打了個招呼。

過了一會兒,小爸意外出現了。他說剛好在縣裡有事,想想幹脆開車回村吧。有一個學期沒見到小爸了,小花不說話,小朵先喊了人。

小爸和寄養家庭的爺爺奶奶聊了會天,在外面沉默地抽菸去了。小朵跟了出去,透著窗子,我聽見她在回答小爸的問題,說自己期末考得怎麼樣。

回來後,小爸發了話,說要帶姐妹倆回市裡過暑假。姐妹倆立刻開始整理東西——收拾了兩三本書後,小花翻出了一張姐妹倆和母親的合照,A4紙大小,塑封著——維權專員問照片帶不帶,小花倒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拉高了聲調說“不帶”,再問她“不帶嗎”,她又說,“帶”。

第二天,我去小爸的飯店裡找他,他說自己確實有顧慮。有段時間,他對維權專員的介入有些牴觸。他感覺維權專員們對孩子太客氣了,“該批評還是要批評的”。寒假的時候,小花和他鬧了點不愉快,他批評了幾句,氣頭上說了句“我當時就不該管你們”,萬萬沒想到小花立刻頂嘴說,“你就不該管我。你不管我,人家政府管。”

小爸有兩個兒子,大兒子20多,小兒子18歲,他這輩子也沒想過自己會和小女孩打交道,有時候他想給姐妹倆買衣服都買不了,得讓妻子帶著去。

“像我的兩個兒子我有時候還打兩下,這兩個孩子,從來不會動一根指頭。”說話間,語氣裡就帶著灰心。很快,又像寬慰自己一般,“咱畢竟年齡大,和她們父親的親情也在,我還得管的。”


維權專員告訴我,小姐妹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小花對待長輩不是很尊重。

2019年5月,辦案人員曾去寄養家庭問過孩子們的生活情況,當時問孩子們在家怎麼稱呼他們,爺爺尷尬地笑,“叫不上,從來這兒,就沒叫過我”。

所以這次暑假,維權專員也很擔心姐妹倆在小爸一家的處境,叮囑了小花好幾次,“你應該主動地關心小爸小媽,每天他們回家,你可以問問他們累不累呀。”

為此,維權專員還設計了一次特殊的課堂。

課堂從姐妹倆喜歡的唱歌跳舞開始,蹦蹦跳跳後,氣氛暖起來了,兩個孩子坐下來。第一部分是一個扎氣球遊戲。維權專員拿出一根牙籤先做示範,把氣球放低,對著遠處,拿著牙籤紮下去。

“啪”,氣球破了。

姐妹倆交換了一個害怕又興奮的眼神。她們也學著,可是紮了好幾下,氣球都沒有破。

維權專員就拿過一個氣球說,“你們摸摸氣球,是不是頭和尾部軟軟的,再摸摸它肚子最鼓的地方,是不是有些硬?你們只要拿牙籤,扎它最鼓的地方,這樣一下就能扎破。”

“啪”,氣球破了,姐妹倆笑了起來。

“氣球鼓得最中間表面的張力最大,一碰就爆。交朋友的時候也是一樣。有的小朋友胖胖的,有的比較結巴,這就是他們表面張力最大的地方。如果我們不注意,隨便去碰最弱的點,對方就會不高興,一下就爆了。所以我們和別人交往的時候要有禮貌,接受別人的弱點,不輕易觸碰。是不是?”

維權專員還準備了一個故事。“大森林裡,有一天小熊過生日,它準備請四個好朋友來家裡吃蛋糕。首先它給長頸鹿打電話,‘喂,你是長脖子的傢伙嗎?你今天下午到我家來吃蛋糕。’長頸鹿聽了不高興,說我才不去,掛斷了電話。小熊有點納悶。接著他給小猴子打電話,‘喂,你是紅屁股猴吧?紅屁股猴,今天我過生日,晚上你到我家來吃蛋糕’,猴子聽了不高興,話都沒說直接掛了……”

姐妹倆聽得很認真,小朵時不時咯咯地笑。故事講完了,維權專員請小姐妹替小熊糾正一下。

小花先說,她站起來,想了想,說,“長頸鹿你好,今天下午我生日,你來我家吃蛋糕吧。”小朵接著,她說,“小猴子,對不起,上次的事是我太著急了。我給你道歉。今天下午是我的生日,你來我家吃蛋糕。”

後記

離開前,我跟小花道別,她問我去哪兒,之後,又用一種幼稚卻十分認真的語氣說,“你們為什麼不能就在這裡住呢?”“在這兒沒地方住嗎?”我解釋之後她說,“好吧,再見了。”

到底要不要直接給孩子們零花錢?我也問過維權專員。小花有些過度依賴手機,大人們不建議直接給她錢。可我還是想讓孩子高興,就給小花發了個微信紅包,讓她暑假去買幾本書看看。等我飛機落地,我看到了十幾條未讀信息,都是小花發的,問我在不在,說她沒有微信的支付密碼,用不了錢。

小花有一個習慣,但凡微信找人,一時半會找不到,就會很急切地發很多段語音,都是一兩秒,打開來聽是她在問——“在嗎”,“你在嗎”,“在不在呀”。

2019年7月,大強涉嫌故意傷害罪的案件開庭。因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他將面臨十年左右的刑期,未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承擔照顧女兒的責任。等到他重新回到姐妹倆身邊,也已經是個年過半百的人了。

維權專員和孩子們的小爸聊過,未來怎麼辦。反覆更換寄養家庭對姐妹來說不夠穩定,也有很多意外風險,她們也考慮過是否要送姐妹倆去福利院,但是小花不願意。小爸聽明白了維權專員沒說出來的意思,他說,他要等到再見到哥哥大強的那一天,問問大強的意見。

2019年的暑假一轉眼就過去了。小爸說,孩子們這次的表現挺好,“好像一下就懂事了”。

(人物均系化名)

題圖:《白小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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