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來》——評《胭脂扣》

李碧華寫了《胭脂扣》,女鬼如花在人間男子袁永定及其女友阿楚的幫助下尋找情郎十二少的故事。後來關錦鵬改編導演了同名電影,張國榮與梅豔芳在鏡頭中舉手投足極為動人,就讓人相信,如花與十二少,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小說一開頭,李碧華是這樣寫的“她全部秀髮以喱膏蠟向後方,直直的,萬分服帖。額前灑下伶仃幾根劉海,像直刺到眼睛裡去。真時髦。還穿一件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襟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因見不到她的腳,不知道穿什麼鞋。”如花就是這樣出場的,彼時袁永定還未察覺有什麼不對,只當她是新時興的打扮。她的筆觸還是細膩的,可能不像王安憶《長恨歌》中那般的娓娓道來無一不盡,但她的文字有極具畫面感的交代能力。就像她的另一部小說《青蛇》中,青蛇初見白素貞,是這樣寫的“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飾,是絲羅的襦裙,裙幅有細間襉,飄帶上還佩了一個玉環,一身素白。於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綢衫子,青綢裙子。自己也很滿意。初成人立,猶帶軟弱,不時倚著樹挨著牆。”

只看這樣的描寫,都覺她筆下有華麗的悲壯。

小說開頭是設有懸念的,作者一步步的暗示如花非同尋常的身份:李碧華寫“方轉身,杳無人跡,只好再回頭,誰知突見如花。”竟有一分靈異的味道,不過袁永定不曾多想;路上遇見一算卦老伯,如花算卦得到一個‘暗’字,老伯說她要找的人就在人間,如花想的是“他竟比我快。”待測到年齡時,算卦老伯倉皇離開,幾乎是逃跑一般。如花也消失了,袁永定又怎能輕易想到他撞見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子,他不過也是氣惱她像是戲弄自己一般。李碧華的筆一步步往前,不斷暗示又不肯講明,直到袁永定與如花在電車上聊到看戲,袁永定方才醒悟--這女子的裝扮哪裡是時髦,分明是過時,分明是一重返人間的孤魂。

寫到電車,“電車沒有來,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悵惘地苟活著。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人們有時間記得嗎?”這句話是對作者前面寫到的“香港變遷太大。”一個具體的說明。“如花一足還未踏上,車就開了……如今生活節奏快,竟連電車也不照顧婦孺。”一語兩意,既暗示瞭如花的‘不存在’,又暗諷了那個發展迅速但人心沒有著落的快時代。在小說的中間部分也有這部分的文字“到了1997後,就不會那麼恐慌了。”如花自然是不會明白為何是1997,但我們知道,1997年是香港迴歸的年份。李碧華讓這個故事發生在1997年即將到來之際,在那個經濟快速發展但很大一部分香港人在心裡並不知何去何從的年代,於是也就有了小說中的各個角色,每一個忙於工作忙於算計,感受著新新天地燈紅酒綠也懷疑愛情的‘凡俗’。李碧華借袁永定的思維寫“在香港,任何一個凡俗的市民,畢生宏願都是置業成家安居。”其實在寫到這段年歲時,李碧華還是溫和的,還願意給一些‘凡俗的追求’,你看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春光乍洩》。。。袁永定的‘凡俗困惑’,他們哪一個人有幸感受得到。

回到如花這裡,她是這樣像袁永定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去的時候,我二十二歲,等了很久,不見他來,按捺不住,上來一看,原來已時五十年。”於是我們知道了這是一個離世多年的女子來找尋情郎的故事。這是一個痴情的女鬼,多年之後她提起十二少仍是心底微蕩,未語先笑,說他‘眉目英挺,細緻溫文’她提起他是這般神情,怎能說她不愛他。如花與十二少的故事,是經典的風流少爺同煙花女子的情事了,兩情相悅又礙於身份,家庭反對走投無路。兩個人是風光溫存過的,他送她各種物事追她捧她,一聯‘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入了她的心;她也為他‘花運日淡,臺腳冷落,卻終無悔意。’兩人攜手看大戲,操曲子。。。兩個人也是抗爭過的,十二少與家中決裂,迫於生計去學戲,昔日嬌生慣養流連花柳之地的少爺開始跑龍套演不知名的甲乙丙丁。這樣的生活磕磕絆絆。

“挨窮不難,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繼,相對泣血,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脾氣日壞,身體日差,變成怨偶。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各以毒辣言語去傷害對方的自尊。於是大家在後悔:我為什麼為你放棄錦衣玉食嬌妻愛子?我又為什麼為你而虛耗芳華謝絕一切恩客?”

你知道事情會走向這種地步,多半你不敢。

不久,十二少壯氣茼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煙霞,即是鴉片。漸漸的兩個人在鴉片中醉生夢死,只是第二天清醒又失聲痛哭。這如何過得一生?

不過一場大夢。

十二少先從夢中醒來,許是他最終還是覺得堅守一份情愛比不得家財萬貫恣意瀟灑的餘生。他要說分手的時候,如花正在包湯圓,“圓是不怎麼圓。有時,片糖的方角,竟會滲了出來,於是可以料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緩緩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蹤,杳不可尋,那湯圓,成了一個空心的物體,在水中漂漾。”十二少剛剛開了口,“如花聽了,好像並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湯圓,一個湯圓,來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屍萬段,誰知它又那麼粘膩,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漸漸地變成黯灰色的白粉團。”

湯圓這一段寫得真妙,她在寫湯圓,可她又在寫這兩人的糾纏:圓是圓不了,又那麼粘膩,混淆。這是最叫人難受的,明知不得,又放不了手,但終於不能團圓,大家都十分明白。

殉情是如花提出來的,十二少未必有這個決心,他肯答應一同吞下鴉片,想來也是因為感動,為著一個女子可以情深至此他應當與她同赴黃泉。只是最終他也沒能把鴉片送入腹中,男人貪生,他實在是還想活著。如花狠著心放在酒中的安眠藥沒能令這最後拋下她的男人死去,十二少搶救了許久,終於得救。

“你倆真偉大。”阿楚無限豔羨。

“不是偉大,只是走投無路。”

男人貪生,女人貪愛啊,怕只是如花一人走投無路。她真的願意相信十二少可以和她一同赴死,甚至不允許別人懷疑。如花在多年之後來到人間,這早已不是她的世界“她開始認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麼不見了歡得、詠樂?還有,富麗堂皇的金陵酒家、廣州酒家呢?。。。連陶園打八音的鑼鼓樂聲也聽不到了--’她就像歧路的迷羊。” “日後十二少如何會我?”哪裡有辦法,哪裡有辦法扭轉,人或是鬼,心心念念也敵不過歲月。上來七天的代價,便是來生減壽七年。她寧願壽命短一點,也要找到他。

李碧華這樣凝練的句子裡含著最綿長的深情,堅定的叫人心酸。

直到她知道了真相,“名妓痴纏,一頓煙霞永訣;闊少夢醒,安眠藥散偷生。”偷生,真是一個笑話。她在二十二歲就走了,什麼都沒有,一個姓氏都沒有,可能一生就留下那一句“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可他不一樣啊,算卦老伯說,一個‘暗’字,是吉兆啊,這是一個日,那又是一個日,陽火盛,在人間啊。

這便是捻了胭脂擦著粉的人生,李碧華說裡強烈的戲劇性:她早已獨自一人赴了黃泉,他卻安居穩妥,就過著那‘凡俗’的日子。最可笑的是,如花不覺得她是隻身一人,她還只當是聚散有時。袁永定在小說裡有這樣一句思考,“難道本世紀沒有單純的愛慕,生死相許?難道愛情遊戲中間必得有爭戰謀略,人喊馬嘶之局面?”這是李碧華對於現時代情感的反思。小說中,如花的痴情一直反映著現實生活的狀態。

最終我也不認為作者寫下的是怨恨。儘管最後看到了十二少的怯弱,但情深又敏銳的女人,未必不知曉實情。也許她只是想看看呢。世間女子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梅豔芳有一首歌叫《似是故人來》,其中幾句這樣唱:

臺下你望,臺上我做,你想做的戲。

前世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

歡喜悲傷,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我真的以為,這就是胭脂扣的臺上臺下,是如花十二少的戲。

電影跟小說的結局不同,關錦鵬的故事裡,如花見到了老去的十二少,他說對不起,她說謝謝你還記得我。她走了。

在李碧華的筆下,他們未曾得見。袁永定發覺時如花已經悄悄離開,她留下了最珍視的信物--十二少送的胭脂。她情願就這樣結束,“我什麼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這一切過濾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記壞的,明天之後,我便完全拋棄一層回憶,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轉輪車,也許不久我便是一個嬰兒。讓我好好的念想。。。”從講出這話的那晚起,她應是再沒打算要相見。

儘管在離開的最後她看了一場電影,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魚玄機哼著自己的詩‘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儘管李碧華寫“這樣的詩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但我不覺得最終如花有恨。“我的專長是賣弄風情,我的收穫是身價日高。最大的快樂,只是遇上十二少--”那還有什麼好說。

最後,袁永定在報紙上看見這樣的消息:‘陳振邦,七十六歲,被控於元朗馬田村一石屋內吸食鴉片煙,被告認罪。法官念其年邁貧困,判罰款五十元。’

十二少,本名陳振邦。

不知袁永定是不是也想起當年的十二少“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裝的時候,或長衫或短打,細花絲髮暗字軟緞。走起路來,浮浮薄薄。”

是啊,歡喜悲傷,老病生死,故人遠走。十二少的日子,竟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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