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驛站


夢是一個富有哲學意味的話題。莊子認為,夢境連接著宇宙鴻蒙的初始,連接著人生的得失禍福,連接著至美至樂的人生終極追求。

夢也是一個富有文學意味的話題。李白曾夢遊天姥,徜徉於千巖萬壑,聞熊咆龍吟,聽天雞長鳴,看虎瑟鸞車,迎仙人來降。

從莊子開始,夢在中國的哲人和詩人那裡成了永恆的話題,天才們都和夢結下了不解之緣。事實上,每個人都會做夢。夢與生俱來,隨逝而去,伴隨人之一生。有時日有所思,夜即夢之;有時夢中所見,日即遇之。人類文化中,無論古今中外,對夢的瞭解,至今還是一個謎。

說這些“夢”話,源於一段夢幻情緣。

30多年前,剛參加工作的我,在一個偏遠的山村學校擔任教師。那時不通公路,每週去學校要爬過一座高山。山頂有個涼亭,供路人休息,涼亭周邊的樹木高大陰森。一路上來,山林裡不時出現怪異的響動,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爬到山頂,即使再勞累,也片刻不敢停留,每次都是匆匆穿過涼亭,急速地下山。學校坐落在一個山坳裡,門前有條小溪,終年流水不息。周邊都是青山,林深茂密。學校總共3個老師,4個年級,80多名學生。上課從早上八點半到下午兩點半,中午短暫休息,有學生把飯帶到學校,也有不吃中餐的。下午兩點半以後放學,家住本村的其他兩位老師和學生都回家。於是空蕩蕩的學校便留下我一人,到了晚上最是難熬。曾經非常糾結,一度想放棄這份工作。

山裡的夜黑得早,小溪的流水響得更清脆。山中不時傳來怪獸野鳥的啼叫。在暗淡的煤油燈下備課,在嘎嘎作響的竹床上睡覺,總是懸著心,覺得周圍可怖而不可測。山裡的夜尤其長,睡不踏實的人夢更多。有一個夢讓我記憶深刻,在夢裡,我來到一個神秘的地方,這裡四面高山矗立、周圍綠樹成蔭,山腳下是一塊狹長的平地,幾座房子圍成一個四合院,沒有人煙,沒有聲息,一片肅殺之氣。當時身處其境,驚恐萬分。恍惚中,從暗夜裡驚醒,嚇出一身冷汗,但那夢的意境卻一直縈繞回旋,揮之不去。

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勇者。否則,經過涼亭時絕不會匆匆而過,獨處深山時也不會顫顫驚驚,對工作的去留更不會那樣猶豫不決。

一年後,工作調動離開了那所學校,環境變得優越,白天努力工作,晚上能夠安然入睡。但是那“遙遠的地方,幽深的山腳下,黑色的四合院”又隨夢而來。以後的歲月裡,多次夢見,亦真亦幻。也許,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現實生活中真有一些神秘所在。隨之又自我否定,誰會把房子建在十荒涼、四面環山的深坑底下?這僅僅是一場夢而已,就是坊間常說的,人在入睡後靈魂離開軀體,穿越時空,到達攝人心魂的幽境吧。但在我的心底,似乎漸漸地接納並收藏了那個地方,那個深邃而緲遠的地方,高山包圍的腳下,黑色而蒼老的四合院。

做夢和做詩是相通的。胡適說:“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我喜歡詩,卻不會做詩,只會做夢。唐末農民起義領袖黃巢有一首寫菊花的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首詩經過山路十八彎的轉折,竟然與我的夢有了關聯。張藝謀把整首詩恢宏的氣魄、凌厲的氣勢,融入到他的藝術作品裡,以“滿城盡帶黃金甲”為題拍出了一部電影,讓我看到了幾度夢見的神秘四合院。影片中國王謀殺蔣太醫的那場戲拍得震撼人心:漆黑的夜,死一般的寂靜,蔣太醫一行住進群山包圍的四合院裡。突然高空垂下數十條繩索,黑衣殺手,手執彎刀,飛赴而下,砍殺蔣太醫一家人。後來查看資料得知,這場戲拍攝於重慶武隆“天生三橋”之天龍橋,橋下深坑便藏著那個神秘的四合院。

《滿城盡帶黃金甲》在全國上映是2006年底,與我第一次夢遇那個四合院相隔20多年。20年前,自然不知道會有這樣一部電影出現,自然也不知道這部電影會把我的夢境帶出來,20年來也沒刻意尋找和等待。人生有太多的巧合,此刻邂逅,誰能想到,多年來的幻象竟然是真實的!人生的邂逅往往是美好的,美好的時刻,不經意間便走進了《詩經》裡“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此刻,除了驚喜,倒也坦然,不必迫不及待。急於求成,不如隨緣。何為執念?何為自在?大道自然隨緣。

那 清揚婉兮的美人也不怕被我遺忘,也不在乎與我相見:“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

此生中,那個遙遠、神秘而美好的地方肯定會去的。

等著我。

不承想,這一次的等待過去了13年。13年的時光,我的人生雖然修修補補,還是瀟灑地邁入2019年。雖已中年,骨子裡還總覺年輕,笑嘆18歲參加工作時的幼稚膽小,把一個鐵飯碗捧到現在。換如今,在那樣綠水青山的環境裡工作,每天枕著山間小溪,潺潺流水聲伴我入眠,又在鳥語花香的清晨喚我醒來。還有那高山頂上,有供人小憩、讓人登高望遠的涼亭……那才叫愜意、美好。如今,這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多年後,公路延伸到了山裡,無人再走那條山路,涼亭已荒廢,學校已撤併。我終於感到一種中年的心情,這是一種既複雜又單純、既悲傷又歡喜、既無奈又無怨的心情。中年人,朋友圈在縮小,攢下半生的積蓄,犒勞自己最好的方法是把旅行當作生活的重要部分。

人間最美四月天。四月是杜鵑花開的花季,中年是人生旅行的花季。先遊貴州畢節的百里杜鵑,再從畢節到達武隆的“天生三橋”。

到達武隆仙女山鎮,正值穀雨節氣,大霧茫茫,如臨仙境。整個晚上下著小雨,到達“天生三橋”的天龍橋時,雨早停了,一路向下,穿過橋洞,拱橋邊一簾雨水從高空傾瀉而下,有遊人說,又下大雨了。引我一聲嘆息,賞景人怎不知風景這邊獨好——只見雨水,不見下雨。知否知否,昨夜雨水尚未流夠。透過雨簾,遠遠地便可望見坑底的房屋。天龍橋高230多米,厚150多米,高大厚重,氣勢磅礴。沿著陡峭曲折的棧道一路向下到達坑底,對人的體力也是一次考驗。“天生三橋”是世界上規模最大、最高的串珠式天生橋群,三座天然石橋之間夾著兩個天坑,不愧為世界奇觀。而天龍橋下的四合院更使得這個奇觀多了一些歷史的厚重與神秘。

夢中的驛站

天福官驛鳥瞰

這個四合院其實是古代的一個驛站,始建於唐武德二年(公元169年),地處“鑽天鋪”和“白果鋪”之間,是古代涪州和黔州信息傳遞的重要驛站,後毀於戰亂,現留在此的是按照原貌仿建的,依然古樸曲雅,名叫天福官驛。全院為木質結構,小青瓦屋頂,翅角飛簷,內庭四方共20間房舍,高空俯看是一個四合院,其實是兩個四合院圍成的一個矩形方陣。唐朝時,驛站承擔著“郵局”加“賓館”的功能。唐初,驛站遍佈全國,最盛時一千多個,以首都長安為中心,有七條放射狀的驛道,通往全國各地,形成巨大的交通網。杜牧有一首詩讓人從另一個角度認識到唐驛之成熟發達:“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從南方把鮮荔枝送到長安的“荔枝驛道”到底是哪一條道?如果從天福驛站經過,楊貴妃就吃不到新鮮的荔枝,進出這驛站是要耽誤不少時間的。

交通網的運行要靠從事郵驛工作的驛卒。唐朝當時有兩萬多名驛卒。每個驛站配驛卒幾人到20人不等,從天福官驛的位置和規模看,應該有驛卒15人左右。他們傳遞書信、傳達情報、還兼管接送官員、平息內亂、追捕逃犯、押送犯人等事務。這些驛卒終年遠離故土,與親人天各一方。“孤驛瘴煙重,行人巴草秋。”身居孤驛,仰望天空,大雁飛過,盼親人來信,“雲中誰寄錦書來?”難得偶遇故鄉人,必定打聽家人境況,急作家書,“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故鄉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送郵路上突遇故鄉人,只得送口信:“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我站在這驛站裡,感覺這些“五言”“七言”如此之近,如此之親,藝術來源於生活,這些千古流傳的經典詩句,其生活來源正是這樣的驛站和驛卒們。讀詩人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產生強烈的共鳴和交融。此時此刻,讀詩人除了向中國的經典致敬,更應該向驛卒這樣的勞動者致敬吧!

夢中的驛站

走出院落大門,左側一高竿上懸掛一面大旗,寫著天“福官驛站”四個大字,古色古香,隨風飄揚;右側聳立一塊臥石,除了刻有“天福官驛”四個大字外,下面小字書寫“《滿城盡帶黃金甲》唯一外景拍攝地”,它證明十多年前張藝謀來過此地。而千年以前的黃巢是否來過此地,是否把唐都長安當成這四合院,把所率鐵甲大軍喻為萬丈高山緊緊圍困著長安,無人知曉。 而“天福官驛”裡藏著多少哀婉動人的故事,一千多年來,出現過多少淚溼衣襟的相逢與離別,更是無法猜測。作為普通的遊客,“天福官驛”不過是“天生三橋”這個五A景區的一個景點而已,有誰願意去追尋她的故事、閱讀她的滄桑?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遊客,所不同的是,“天福官驛”是我夢中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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