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桐城之行

若论这次桐城之行的缘由,倒也是十分偶然得很。十数日前我回乡之时,触眼所见皆是桐城吴汝纶公学的广告。当下就决定将下一次出行的计划定为桐城。吾乡与桐城毗邻,桐城的名字于我并不陌生。况且在中国文学史上鼎鼎大名的桐城派早已经将这座城的名字传播出去了。可是桐城的文风似乎并没有浸染给它的邻居,我的家乡——我并不熟知从清朝到近代吾乡到底有哪些能够叫得出名头的文人。有趣的是武人倒反而有不少。譬如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譬如淮军将领吴长庆,譬如抗日名将孙立人。可是这几日的桐城之行,我却从桐城本地一位研究桐城的爱好者的一本书中得知,桐城不仅仅只是文学艺术繁盛数百年,更有“桐城武派”的出现。这倒是我之前所不知道的。而本乡的淮军将领吴长庆则是“桐城武派”发展史上的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来到桐城第一个去的地方是由桐城派后期领袖,著名教育家吴汝纶先生创办的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桐城中学。并且我随后几天的行程也是以桐城中学为中心而展开的。桐城中学左侧不远处即是明末内阁大学士、东林党重要成员左光斗的祠堂。桐城中学大门所对的那条街上分列着桐城派文物陈列馆、桐城文庙。不远处更是有世人十分熟知的六尺巷。校园内有吴汝纶先生的半身像,一些桐城人士兴资办学的碑铭石刻,还有那些浸透岁月痕迹的古朴的建筑。望着这一切,我不由得心潮澎湃。

我们常常说言传身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是这言传者是谁?这身教者是谁?这榜样又是谁?是那些与我们时隔千载的人吗?是那些与我们地隔万里的人吗?还是那些埋在故纸堆中被无数人说来说去的圣贤吗?我想都不是。真正能够给予我们力量、进入我们心灵的是那些与我们曾经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那些乡贤先达们,他们虽已故去百年甚至更久,可是当你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土地上,饮着他们曾经饮过的河水,呼吸着他们曾经呼吸过的空气,抚摸着他们曾经手植的那棵大树,凝望着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屋,聆听着他们曾经动人的事迹。你会不自觉得感受到他们气息的存在,感觉到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引领着你。老子说:“行不言之教。”这些从未谋面的乡贤所给予的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就是不言之教。正如《桐城中学赋》末尾的赞诗所云:“吴公故园魂游再,应赞后贤正尔期。”我们应该要对得起先贤热切的目光。这也就无怪乎桐城代代人才辈出,名士不绝。他们不断从自己的前辈那里汲取前行的力量。


明朝左光斗为国为民,至死不渝。其弟子抗清将领、民族英雄史可法力守扬州城,誓死不降清廷。其后,桐城人张廷玉修明史,为其乡人前辈左光斗作传,桐城人方苞写《左忠毅公逸事》,桐城人戴名世写《左忠毅公传》。我们很难说他们不受自己这位前辈的影响。我们也很难说他们之后的人不受他们的影响。正是在这样一代一代的影响之下,桐城派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道德人品都能够在中国这块广袤的大地上占得一席之位。

沿着桐城中学左侧的巷子一路走来,左忠毅公的祠堂大门紧锁。令我惊奇的是,祠堂前竟设有牌局。不知道是谁支了一块板,几个老人端坐着,就这样打起了扑克牌。我看到祠堂前政府立了一块标志碑,注明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的范围是南临北大街五米。而这几个老人所做的位置明显处在这个范围之内。我不知道在祠堂前打牌算不算是破坏了文物。但最起码是对先人的不敬重。外地的游客来看了,也破坏了当地人的形象。可是我们不应该拿这样一个标准去苛求这几个老人啊!也许在他们心中,这并不是一个什么神秘的所在,那里面只不过是一个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一个敢爱敢恨,性格刚烈的邻家翁。

我们的左公啊,这一下也不会太寂寞了,年年等待为数不多的几次后人们对他的祭拜。现在可好了,一群阿公阿婆能够在每天闲暇的午后陪着他了。

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叫东作门的城门,出了城门,便能够望得见桐城的龙眠河了。这名字我可不陌生。中学的历史课本上介绍了一位画家,他就是被誉为“宋画第一”的李公麟,曾经隐居龙眠山,自号龙眠居士。

我是清晨来到龙眠河畔的,沿着龙眠河走了约两里地,着实被震撼了一番。两里地的距离,大约有几百名妇女在河中洗衣服。那棒槌一起槌打衣服的声音似乎要盖过流水的声音,成为这座小城的一天将要正式开始的序曲。
其实,这不是一座偏僻的小城,现代化的大风应该早就吹过来了。洗衣机应该成为每个家庭的必需品了。两岸已盖起了不少高楼,即使是老宅子铺个水管也不是什么难事,拧开水龙头就能处理好的事,但是很多人不愿意去做。而且,我注意到龙眠河畔政府对于龙眠河整治的一块通告的牌子。其中明确规定不允许在河中洗涤洗物。可是看目前的情形,政府应当是默许了这种做法。是啊,龙眠河不只是现在的龙眠河,人们从来就是在这里洗衣洗菜,可是它依然流淌到如今。人们也依然保持着他们祖辈传统的生活方式——来到这大河里去洗涤一家的衣物。从那一根根被磨得光亮的棒槌上面就能够看得出来。儿媳妇从婆婆手中接过,婆婆又从自己的婆婆手中接过……一根看似不起眼的棒槌可能就承载了百年的历史。就像桐城文人手中的那管笔,被一代又一代的人接过去,被一代又一代人书写着桐城的光荣,从而成就了桐城数百年之久的文化的繁荣。那些洗衣服的女人中,有的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一言不发;有的则与身边的人闲谈着,偶尔起身抬头哈哈大笑。我注意到有不少人是有家人的陪伴,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儿子。她们在洗好衣服的时候,被那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拉上岸,然后洗好的衣服又被那双臂膀拎回了家。于她们而言,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做家务的劳动,这是一种仪式,它预告着一天的开始。


龙眠河的河水向前流着,带走了女人们衣服上的污渍,带走了百年来桐城文人们那管笔上的墨垢。
写于龙眠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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