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時間像一件過濾器,濾去了已逝的生活灰色,淡化了曾經的苦難體驗,使得張愛玲帶著世俗情懷去回眸過去的生活,發現了新的意義:即使是過去的痛苦,也從中咂巴出一絲甜味來。

——題記



1944年8月15日,張愛玲在中短篇小說集《傳奇》出版後,更忙碌了。

接下來的4個月,她的身影頻繁地穿梭於造紙廠、印刷廠與出版社。她要親自出版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

她不僅負責集子的紙張、印刷、校對工作,而且精心設計了一副自畫像放在封面。

忙碌到12月,《流言》正式出版。

《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流言》初版封面

封面用黑白色塊與線條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大致輪廓,沒有具體的五官,看不清她的表情,是迷惘,是憂鬱,亦或是絕世而獨立的孤傲?

《流言》收錄了她從1943年到1944年之間的零散短文,雖然時間跨度較短,但所收錄散文種類極多、內容繁雜。

比起小說,這本散文集更接近她的日常生活,也更能讓我們看到真實的張愛玲。

01 張愛玲的世俗情懷

張愛玲筆下絕少有時代的重大政治主題,而是更注重普通人的尋常人生,並用審美眼光體驗市民階層的世俗化生存境遇。

她的這種世俗情懷,在《流言》中有著相當濃厚的表現。

《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她在《談音樂》中袒露了自己的“俗欲”,迷戀“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溼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甚至許多人避之不及的“汽油”味,在她的感覺卻是“清剛明亮的氣息”。

她不拒絕“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的焦味,即便新房的“油漆”氣味,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太久變成的“油哈”氣,都讓她“積極奮發”,讓她喜歡。

在《童言無忌》中,她甚至稱“上海所謂‘牛肉莊’是可愛的地方”,有機會,她“很願意在牛肉莊上找個事,坐在計算機前面專管收錢”,她覺得那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

《燼餘錄》裡,寫香港淪陷後她們一幫女孩首先是滿街找尋冰淇淋和嘴唇膏,甚至步行十來里路吃一盤昂貴的冰淇淋,“裡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

這些“慾望”的種種表現,表明了張愛玲迫不及待要抓住“現世”的種種心念,帶有極具世俗化和市民性的色彩。

如果張愛玲的“俗欲”還只是停留在物質層面品評的話,那她的“俗趣”則是對世俗生活精神層面的鑑賞。

她的散文處處表現著對世俗生活有情有味,有質有感的把玩、鑑賞,滲透了瑣屑人生、庸常生活中細膩而豐富的情感體驗。

比如,都市裡的電車噪聲本是一件惱人的事情,但張愛玲偏把許多故事都放在電車上,電車意象似乎成為了她所觀照的城市生活的一個特異的象徵物。

《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她在《公寓生活記趣》中說:

“我喜歡聽市聲……我是非得聽見電車才睡得著覺的。”

在她筆下,電車代表的世俗聲音不僅沒有一點塵世喧囂的惱人之處,反而成了把握生活的背景音樂。在單調、動盪、搖晃中,張愛玲體驗到的卻是夢幻般的安寧:

“可我始終沒有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情感洋溢的聯繫。……一輛輛銜接一輛,象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帶著一點由疲倦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洗測他們。”

這裡沒有悲哀,沒有病態,沒有沉重感,她賦予電車的是明亮到幾乎透明的童話色彩和人間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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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張愛玲難忘的是街頭的人間味,那熱氣騰騰的人氣:

黃昏時,路邊人力車旁的車伕和女人、正烘著山芋的爐子和山芋、給人“暖老溫貧”感覺的小飯鋪的南瓜,寒天清早,人行道上的小火爐、黑沉沉的長街上守著鍋賣白果的十幾歲的小孩⋯⋯

在她眼中,這些樸素而現實的生活給人一種天荒地老的餘韻,平凡的人生也是這樣的詩意盎然。

她對普通人的生活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愛,即使是公寓被大雨淹了,屋子裡鬧水災,搶救、打掃,一連忙了兩個晝夜,手心都磨去了一層皮,但是仍舊擋不住她欣賞雨下的心情:

“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

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執著興趣,也反映在她熱衷於以旁觀者的眼光,解讀市井小民演繹的一幕幕生活的悲喜劇。

在《道路以目》中,張愛玲從附近軍營裡傳出的學吹喇叭的聲音中,體悟到了世情人心:

“在不純熟的手藝裡,有掙扎,有焦慮,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人的成份’特別的濃厚。我喜歡它,便是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她走在街上,看到一個綠衣的郵差用自行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說:

“做母親的不慣受抬舉,多少有點窘。她兩腳懸空,兢兢業業坐著,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著的告幫窮親戚,迎著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了涼。”

原本是一幕母慈子孝的感人故事,在張愛玲筆下卻又有幾分滑稽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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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她甚至也欣賞和玩味街上小市民的“小奸小壞”和“幸災樂禍”的言行。那個包車伕看到別人被抓後,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著胳膊道:

“這麼許多人在這裡,怎麼誰也不捉,單單捉他一個!”

張愛玲對於這種小市民的行為,並不憤慨地譴責,而是充滿理解地說道:

“幸災樂禍的,無聊的路邊的人——可憐,也可愛。”

這就是現代都市的大眾,是張愛玲心目中的上海人。因此,她在《到底是上海人》裡,寬容地看待上海人的壞,認為壞得有分寸。

她所欣賞的是他們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他們代表和象徵著張愛玲所戀戀不捨的人生的一面。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認同,是一種發自於內心的親近感。

然而,張愛玲並非一股腦兒地沉溺於世俗生活中。她屬於把自己歸入小市民群中的同時,保持著她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冷靜的自省,

這種“冷靜的自省”在她筆下表現為: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蝨子”《天才夢》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記趣》。

何等嬌媚的傷感,何等優雅的喟嘆。這些大徹大悟、充滿著蒼涼之感的語句,其實不全是她對生命的自覺昇華和把握,而是出於嚮往一種消解痛苦、詩意化的人生境界。

正是她的世俗情懷,沖淡了由痛苦生活帶來的黑暗,從審美角度重新審視日常生活的一切,在入俗中達到超俗,最終體驗到的是對痛苦的消解。

02 張愛玲對曾經痛苦生活的消解

張愛玲自幼生活在一個沒落的封建貴族家庭,幾乎沒有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和甜蜜。她在父母的爭吵、分離、複合、離婚的過程中,走完了她的童年、少年時期。母親出國後,她留在了父親家。

中學畢業後,因與繼母發生衝突,張愛玲遭到父親毒打,父親揚言要用槍打死她。之後她又被監禁在家,病了也不讓請醫生,差點死去。

病了半年後,張愛玲毅然逃到母親家,此後再未返回父親家。

張愛玲在《私語》中完整記敘了這件事。這一事件,對於張愛玲來說,不但是她人生的一次大轉折,而且也是一份刻苦銘心的痛苦。

然而事隔多年,在敘述中,她卻帶著幾分超脫來調侃自己當初簡單可笑的判斷。

《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年少時的張愛玲

時間像一件過濾器,濾去了已逝的生活灰色,淡化了曾經的苦難體驗,使張愛玲帶著世俗情懷去回眸過去的生活,發現新的意義:即使是年少時的痛苦,也從中咂巴出一絲甜味來。

張愛玲逃出家前,一直在籌劃逃脫的計劃,在這樣的情形下,應該是一個愁眉苦臉、焦急萬分的形象,她卻只是淡淡地訴出了她的痛苦: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天,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

而大量篇幅講的是她如何逃脫,在病中也不忘“傾全力聽著大門每一次的開關”。等到逃出父親家後,“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自五四以來,離家出走本是被青年人標榜為反封建家長制的時髦“壯舉”,但在張愛玲的筆下,卻只剩下“驚險”和“滑稽”了。她很是淡然:

“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諦克的”。

一次在別人眼裡可能是交織著壯烈、痛苦、矛盾的“出走事件”,就這樣在張愛玲的驚人的坦率中滑了過去,留給讀者的惟有想象和空白了,而這正是張愛玲所希望造成的氣氛:

在重新體驗當時的情感的同時,跳出局外來觀察分析自己。

凡看過《私語》的人,是不會不被張愛玲在人生初始就必須承受的艱辛掙扎所震憾。重新閱讀那些美麗的文字時,有了情感和心態的認同,與張愛玲一起最終把那些文字視作滄桑人生中難得的慰藉。




如果說離家出走是張愛玲的一個人生轉折點,那麼她在香港大學求學期間的香港之戰則給了她更多的生命體驗。

《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在《燼餘錄》中,張愛玲敘寫在戰爭中她所接觸到的生活和感受。戰爭給人帶來的本是痛苦,不但有肉體的犧牲,而且還有精神的扭曲。

然而,張愛玲卻將痛苦完全消解了,戰爭給予她的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她寫大多數學生對戰爭所抱的態度是:

“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在寫到戰爭乍一停,“看見青天上的飛機”不會再炸在自己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

在這篇散文裡,張愛玲依然坦率得驚人。她去做看護,自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在那個蝕爛症的病人死後:

“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侯,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裡去……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為了無聊而結婚,雖然無聊,比這種態度還要積極一點。”


“戰爭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應,確與衣服有關。”

這裡,張愛玲採取了反諷調侃的描寫,即使到了生存威脅最嚴重的時刻,張愛玲似乎還有興致和閒情描寫戰爭狀態下的飲食男女婚姻和服裝文化。

《流言》:在對世俗生活的體悟中,張愛玲消解了曾經的痛苦

張愛玲自稱是“沒有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在她眼裡,去掉了一切的浮文,把痛苦消解掉,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

於是,人生便著上淡淡的遊戲色彩,所以張愛玲既可以帶著黑色幽默的風格去描寫人生的愛與死,又可以飄逸自足去聽“風雨”、賞“薔薇”,永遠並行不悖,深刻與平庸並存,孤獨悲涼的人生意識與感傷哀豔的生命體驗同在。

在經歷了人生的大困頓、大磨難之後將自我人格昇華到形而上的層次:超越世俗,消解痛苦。

於是“痛苦”,於她不過是一種淡淡的人生咀嚼,一種人生境界賦有新意和詩意的美妙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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