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父亲

作者 李纯

二OO一年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悲伤的日子,上午十点,父亲在医院已不能开口说话,只用一双眼睛在我和妹妹们的脸上扫来扫去。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是那般的不舍,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叮咛、要嘱咐。一会儿眼睛渐渐暗淡,渐渐无神。因癌症病痛的折磨,枯瘦的双腿在病床上一会伸,一会缩,下午三点,父亲逝世。任凭我们撕心裂肺、哭天喊地呼唤着父亲,父亲始终沉沉地睡着。父亲走了,父亲的太阳没了。

追悼会在南宁市傧仪馆举行,父亲静静地躺在玻璃棺里,面容是那样安详。我默默地凝视着父亲,泪水顺着脸颊流过不停。父亲啊,您睡吧,您太累了,您的一生都在超负荷劳作,您是血肉之躯,怎能禁得起这无限的透支。

父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说话和言悦色,不急不燥。短短三年,父亲让病魔吞噬的骨瘦如柴,体重由原来的一百五十斤降到八十斤,让人见着心酸。

永兴县委组织部发来唁电,电文很长,作了中肯的评价和高度赞扬。县委赵黎明书记特批,组织部寄来了二千元慰问金,在当时是破例的。

父亲只活了短短的七十年,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没有说过豪言壮语,但却脚踏实地走完了一生。

爷爷是衡阳市常宁县人,爷爷因包办婚姻,心灰意冷,把日子过得穷途潦倒。逃荒到了永兴县。父亲是家中长子,小小年纪便提篮小卖,走街串巷。看惯了别人的白眼,饱尝了恶人的欺凌,从小养成了艰忍、沉稳、谦和的性格。父亲十四岁就从亲戚家借钱起本做生意,成了家中的顶梁柱。永兴县盛产煤炭,价廉物美,父亲租船走水路贩煤运到衡阳、长沙。卖了煤后又从长沙、衡阳贩煤油、蜡烛等物运回永兴。起早贪黑、劳神费力、风吹霜打、日晒雨淋,这其中的艰辛只有父亲知道。天道酬勤,在父亲的打拼下,家中慢慢地盈实起来。在永兴县城购买了一间大瓦房,爷爷的水酒铺也扩大了面积。父亲在永兴染织厂以三百大洋入股,后来历经公私合营,父亲审时度势,将三百大洋的股份捐献,当上了国家干部。

父亲参加了工作,进步很快,一九五七年任供销社主任,一九六O年到马田公社任副书记,一九六四年准备提升副县长,当时大叔叔在县委办任秘书,生活会上,给一个县领导提意见,说其从林区要来几棵树做家具,属多占行为,领导由此不满,在讨论父亲提拔的会议上提了反对意见。文革初期,父亲调到县矮塘铺林场任党支部书记,刚上任就被打成走资派,每月只发十五元生活费,并限制书信自由和人身自由。一九六七年十月,我有一年没有见到父亲了,也无父亲的任何消息,爷爷奶奶很是着急,于是派我去矮塘铺林场探望父亲。我乘坐班车到红旗公社,到站后已是下午一点多钟。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赶忙向旁人问路,顺着路人指引的路线,来到了农科所,农科所位于一座山坡上,我以为能见着爸爸了,很是高兴,望着那一排排红砖房也格外的亲切。赶忙打听父亲的住处,好心人告诉我找错了地方,这是农科所。农科所和矮塘铺林场是相反的两个方向,我失望地走下山又回到汽车站。矮塘铺林场离汽车站有十多里远,我边走边问,多次走错了路,夜幕降临了我还没有找到矮塘铺林场,我沿着公路向前走,路两边是稻田和树林,村庄在离公路很远的地方。当时矮塘铺又不通班车,公路上没有汽车和行人,我越走天越黑,我害怕的哭出来,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爸爸。终于看到了前面有一片昏暗的灯光,看到灯光就看到了希望,本来己经很累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拔腿就跑,看到矮塘铺林场几个大字,我哭得更大声了。八点多钟,在食堂里见到了正在打扫卫生的父亲,我哭喊着爸爸,扑进父亲的怀里。父親见到我很惊讶,摸着我的头轻声地叫着:“纯纯,谁带你来的?”我大声地说:“我一个人来的”。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得矮小,十岁了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看守父亲的人动了侧隐之心,就要父亲安排我吃饭,不要去开会了。食堂里还剩下几钵饭,但炊事员已下班了,就带我去住处煮面条吃,一路上父亲小声的问我家里的情况,问爷爷奶奶的身体怎样?我一一作答。

父亲坐在矮凳子上用煤油炉给我煮面条,灯光下我看着父亲又黑又瘦,高高的额头有了绉纹,鼻梁挺得更高了,脸颊也深陷下去,胡子拉渣,才三十六岁头上就有了白发。这哪里还是我漂亮的爸爸呵,我难过的低下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上山砍山去了,晚上批斗会上我见到了父亲,胸前挂块很大的木板,粗粗的铁丝深深的勒在父亲的脖子上,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高帽,父亲低头弯腰一动不动,和父亲站在一排还有几个人。我心痛父亲,这么粗的铁丝勒在脖子上该多痛啊,我想冲上台去把那块该死的木板给取下来,见旁边还有人拿着枪,我又不敢了。

我知道父亲是个好人,从小就教我认真读书,爱党爱国,长大了做个有用的人,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坏人呢?第三天,父亲托买菜的人把我送上了回城的汽车。 一九七二年元月,父亲调到了县氮肥厂任厂长,这是刚成立的厂,有千头万绪的事在等着父亲。父亲吃住都在厂里,和工人打成一片。因为从没有搞过工业,是个外行,便虚心向技术员讨教,我家离氮肥厂只有一河之隔,却一个月也难得见到父亲。有一天放学回家,见到墙上挂着父亲的挎包,知道父亲回来了,我大声喊父亲。妹妹告诉我,爸爸去保姆家接小妹去了,我打开父亲的包,看有什么好吃的,里面有一本化学书和几本关于化肥知识之类的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却写的一手好字,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化学公式和书本的要点。父亲抱着小妹回来了,我好奇的问爸爸:“为什么还要学化学?”爸爸认真答道:“我是一个外行,现在要领导内行,就要想法让自己变成内行,才能管理内行。”当时我已是高中生了,听着父亲的绕口令,知道要成为内行需要多大的毅力,付出多少心血。 一天,我在街上走着,有人喊小李,我回头一看是氮肥厂的炊事员罗伯伯。罗伯伯脸色凝重的对我说:“小李呵,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父亲,他为你们经常一天只吃三分钱的菜金,中午花三分钱买一份咸鱼,中饭吃一条晚饭吃一条,别人吃咸鱼只吃鱼肉,你父亲连鱼头鱼鳃都吃下去。一天晚上,父亲很晚才来吃饭,他买了一钵饭,取回寄存在食堂的咸鱼大口吃着,见食堂没人罗师傅便打了一碗菜放在李厂长桌上,你父亲笑着对我说:“罗师傅,谢谢你的好意,如果我吃了这碗菜,以后见人矮三分。”把菜又递回去,罗师傅解释说:“不就是一碗菜吗?值不了几分钱。”你父亲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罗师傅说完这番话后,说了一句你父亲是个好人,转身就走了。我想着父亲,默默地走向学校,下午课一句也没听进去。

氮肥厂在父亲的领导下,全厂工人齐心协力,很快见了成效,工厂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一辆辆满载着化肥的汽车徐徐驶出了氮肥厂。而父亲也接到了调令去高峰公社任书记。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父亲到高峰公社走马上任。高峰公社是我县最偏远的高寒山区,因境内都是高山险峰,而取名高峰公社。高峰盛产楠竹林木,因交通不便,山上有很多参天古树。当时的口号是以粮为纲,以粮食的产量来评判工作的好坏,父亲到任前,高峰公社的排名全县倒数第一。

父亲不喜欢坐在办公室办公,总是在田间、地头、山上。每个生产队都留下了父亲的脚印。每到一处,父亲都会和当地的社员亲切交谈,听取当地干部群众的意见,边听边记在笔记本上。父亲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每户社员批了一块自留地建猪圈。父亲发现村中到处是猪粪,很不卫生,一问才知道村民没有猪圈,猪都是散养。一到夏天,臭气薰天,苍蝇蚊子成群,影响环境卫生,危害人的健康。有了猪圈后,猪粪可以做肥料,村里的卫生也好多了。

一天,父亲下乡发现山脚边零星地上长满了荒草,便问大队支书,大队支书回答道:“我们这里田多人少,这些零星地因面积太小,生产队没法种,过去有些社员做自留地,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让社员种了,就长满了荒草。父亲说:“既然是荒地,还不如让社员种,种了就会有收成”。 当时每户社员只允许养几只鸡、鸭、和一头猪,这是一家人的主要收入,社员一年到头难得吃上鸡、鸭。于是父亲决定,每户放宽饲养家畜的数量,条件是不能损害生产队的禾苗。这一大胆举措让父亲担着风险,也让高峰公社的老百姓得到了实惠。 父亲走访了解到,粮食产量上不去,主要是种子问题。高峰公社这样的高寒山区,大多是冬水田,日照时间最短,和其他公社种一样的种子,就会因日照不足而造成稻穗短、颗粒不饱满、空壳多,导致产量下降。父亲立即决定,成立攻关小组。亲自带队,带领农技员、部分村支书去海南学习制种,一去就是几个月。和当地的农民同吃同住,虚心地向海南的科技人员学习,和当地的村民交朋友,在海南朋友的无私帮助下,终于培育出了抗寒、抗伏、生长周期短的优良品种,在高峰公社全面推广。通过全体社员的辛勤劳作,这一年高峰公社喜获大丰收。父亲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层层梯田翻滚着金色的稻浪,忍不住走进稻田,抚摸着那一穗穗沉甸甸的稻穗,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高峰地处山区,有大片的草场,父亲因地制宜,成立了养殖场,养殖黑山羊,增加收入,改善村民生活,也为全县的人们提供了畜牧产品。

那时的冬天,农闲时大兴水利。每个公社都要抽调民工去青山垅修水库。高峰公社也不例外,父亲便找到当时的县委书记赵恒湘,说:“赵书记,修水库需要消耗大量的土箕、斗笠、锄把等工具,县财政是一笔大开支,而高峰盛产楠竹、林木,高峰公社的村民能生产此类工具,高峰公社以物代工,既减少了一笔不小的开支,也减少了高峰公社民工的吃住费用。高峰公社的民工可以坐在家里编土箕等物,为修水库出力,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赵书记一听,觉得有道理,采纳了父亲的建议。那一年冬天特别寒冷,雨水特别多,全县其他公社的民工都在风雨中奔走,而高峰公社的民工则能坐在自家火炉旁用一双双灵巧的手编着斗笠、土箕。

父亲在高峰公社担任书记短短三年,高峰公社由全县倒数第一,一跃成为省里的先进单位,父亲也被评为省里的劳动模范。

父亲的工作有了变动,调任县卫生局局长。

父亲离开高峰公社的那天,干部群众奔走相告,都来为父亲送行。特别让父亲感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路途遥远,白发都被山上的露水打湿。只见他,手捧着一只老母鸡,要送给父亲。老人说:“那年冬天,我摔伤了腿,你送医送药,问寒问暖,得以痊愈。”他一辈子都会感激父亲。

父亲调到卫生局后,每年的正月初六,是县里三级扩大干部会议报到日,我家格外热闹。十多个村支书报到以后,都来我家吃晚饭。乡亲们带点土特产,有的是腊肉,有的是糍粑,还有新鲜香菇、干笋、黄豆、干辣椒等。父亲整酒办菜,招待他们。家宴上,父亲频频敬酒,询问各大队的生产情况,打听几个老人的健康。父亲酒量小,这一天会一醉方休。

父亲离开高峰公社两年后,一天下午四点多钟,家门前来了一位汉子。这汉子满面尘土,四十多岁,挑着两筐装得整整齐齐的木炭。等我父亲下班回来了,他告诉我父亲,父亲为他家做了好事,他没有能力报答。一想自己烧得一手好炭,他就上山砍了最好的柴烧炭。烧好后,他挑选了两筐最好的炭,要送给父亲。得知这位汉子清晨六点钟从家中出发,挑着一担炭走六十里路,到红旗公社坐班车到我家,父亲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父亲陪他在县城逛了一上午,购买了一些农村缺少的生活用品。我妈妈在百货公司上班,特意给他的妻子、女儿买了布。

第三天,父亲亲自把他送到汽车站,他推辞着,不要爸爸送给他的一大堆礼物。我父亲对他说:“走六十里路送来的两筐木炭,比金子还要珍贵。无论我还多少礼,都没有你的情义重。”

县卫生局成立以后,一直没有自己办公的房子,都是借别的单位办公。办公环境可想而知。父亲上任后,就着手解决房子的问题。父亲多次奔走郴州地区财政局、卫生局,找了许多领导,争取到资金,花六万元在郊区买了整整一座荒山,架桥修路、建办公大楼。接着,带领一班人建卫生学校、修操场、建食堂,这一系列工程在七十年代末是少有的。父亲语重心长告诫负责基建的工作人员,工作中不要打金钱的主意,否则就会惹麻烦,建房子是百年大业,一定要保质保量。

一年后,各项工程如期竣工,县卫生局办公大楼成为一道风景。卫生学校为我县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医护人员,充实到基层。


父亲进城后喜欢下乡,喜欢深入各个村庄角落,走到群众中间。当了解到有不少村里没有水井,村民吃水、洗衣都靠水塘,影响村民的健康。父亲实地考察,从有限的卫生专项经费中,挤出资金给村民打井。几年后,永兴境内的村民都吃上了干净的井水。

父亲平易近人。我家住在二楼。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只听楼下有个女青年喊:

“李局长,你下来,我给您汇报工作。”

父亲听到后立刻放下饭碗,匆匆走下楼来。一楼住着办公室主任李德善,闻声后打开门走出来,大声斥责来人:

“你年纪轻轻,没有长腿?有事应该上去说,还叫李局长下来,也不脸红。”

父亲走到一楼,忙说不要紧,耐心听取女青年汇报,并认真作笔记。

地区卫生局长是位南下干部,燕赵女子,性格爽朗,快人快语。对干实事的父亲很是赏识,调拨一台旧吉普汽车给县卫生局。卫生局的司机姓王,爱人在农村,下乡晚了食堂没饭吃了,就常在我家吃饭。饭桌上,他告诉我们,父亲每次下乡,碰到年纪大的老人都会停下车来,叫老人上车。有时车上挤得满满的,司机就会开玩笑说:“李局长,下次开救护车来下乡,可以挤更多的人。”

我家的住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连着三间卧室,外公、外婆也住在我家。走廊既是厨房,又是饭厅。父亲慈爱,很少叫我们的名字,总是“儿啊儿啊”叫着。父亲走廊上大声唤儿,我们几姐妹都不约而同从房间探出头来,大声应答。这时,全家都会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父亲为人正直,谨慎处事,却也难免得罪权贵父亲退休后,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下午两点钟,他匆匆赶到县招待所开会。中途,父亲遇到一位妇女。那人递上一份档案,说“我要求进卫生局” 父亲简要翻看了档案:“你今年已经49岁了,明年就要退休了,又不懂医,不符合进卫生局的条件。”妇女语气强硬:“我一定要进卫生局”,父亲说:“只要我在卫生局,你就进不了卫生局。”说完,他就急忙赶去开会了。

两个月后,父亲忽然被调离卫生局。一位好友告诉父亲,那名妇女是地委某领导的亲戚,你坚持原则却得罪了领导。不久,那名妇女被调进了卫生局。平时,父亲说话总是温言好语,不急不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说了过头话。

父亲,作为儿子,孝顺父母、岳父母;作为长兄,你关爱弟弟,无私奉献。您是李家大家族的顶梁柱和主心骨。

父亲,作为一位共产党员,你无愧于这一光荣称号。您不计名利,高风亮节,总是把好处让给他人。一九六O年您的月工资就是57元,到一九八二年还是57元,多次把应调的一级工资指标让给他人 ;您平易近人,虚心好学,是知识分子的良师益友。你学历不高,却当过中学校长。您不知施用了什么魔法,让一群优秀的教师爱你、敬你,围绕在你身旁。

父亲,您是一棵大树,为我们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天地。您教育我们如春风拂面,谆谆善诱,从不高声训斥;您的爱象大海般深沉,川流不息;您把儿女捧在手上,放在心里。

父亲,您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您是燃烧的焟烛,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

父亲啊,我的好父亲!如果有来生,您的儿女们依然会紧紧地依偎着您……

我的父亲……


李纯,湖南郴州市人。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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