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男子丁小平，如此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16個小時：
約從傍晚6時開始，與工友飲酒至深夜；酒醉後，他當街調戲、毆打一女子，另一女子前來拉架亦遭毆打；女子親戚聞訊趕來，與丁小平發生衝突，之後丁小平被警方帶走；
在派出所，他用頭撞牆15次，隨後開始昏睡，曾兩度被送至醫院，醫生均說“生命體徵正常”“沒有問題”。次日上午10時左右，他再未醒來。
丁小平死於“重型顱腦損傷”。一年半後，當晚曾與丁小平打架的兩名男子，因犯故意傷害罪，分別獲刑10年、3年。貴陽中院一審認為，他們的毆打行為，致使丁小平搶救無效死亡。
貴陽中院同時稱，多種原因導致了丁小平之死。但“多種原因”具體包含哪些，法院判決書中並未體現。
兩名獲刑男子不服該判決：丁小平死於顱腦損傷，但衝突時，他們沒有擊打丁的頭部，衝突後丁小平行動自如，甚至在派出所用力撞牆，更重要的是，警方兩度將丁小平送醫，醫生都說“沒事”——為何最終，他們卻成了“殺人兇手”？
2019年12月底，貴州高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將該案發回重審。兩名獲刑男子的家屬對紅星新聞記者表示，堅信他們無罪，相信法律最終會有一個公正的結果。
酒醉男子調戲婦女後的衝突
案發時，丁小平在貴陽某工地做泥工。
2017年12月12日晚，下班後，五、六個工友找了個飯攤吃飯，喝掉兩瓶1斤裝的白酒後，幾人換了個飯攤，接著喝。酒後，眾人散去，丁小平和工友丁榮萬在街上走。
貴陽東客站附近，40歲女子周國會站在路邊，她在一家小旅館工作，一名客人預定了房間，她提前到路邊準備迎接客人。
周國會說，當時，丁小平歪歪斜斜走過來，拉她的手。見是一個“酒瘋子”，周國平扯開對方的手，未予理會。丁小平又走到周國會身後，抱她的腰。周趕緊躲開：“你搞哪東西？信不信我鏟你？”
↑案發當日，周國會在街邊被醉酒男子調戲、毆打。
根據周國會的講述，隨後，丁小平一腳朝她踢去，丁榮萬也跑過來，她在逃跑途中，不知被誰抓住，摔倒在地。爬起的瞬間，她看到丁榮萬手持一塊大木方朝她頭部砸下，“腦袋感覺被砸破了，當時已經懵了。”
周國會的二姐劉邦書，同在小旅館工作，她也在街邊迎接客人。丁小平走來時，她感到害怕，就跑到不遠處的一個燒烤攤前。兩分鐘後，她看到周國會被兩名男子毆打，馬上跑過去，拉住其中一名男子，周國會趁機逃離。劉邦書逃跑時倒地，被兩名男子追打，“有人用腳踢在我身上。”
周國會、劉邦書後來去了醫院。紅星新聞記者獲取的醫院材料顯示，周國會頭皮破裂，劉邦書全身多處軟組織受傷，兩人在醫院住了10天方才出院。
醉酒男子行兇時，同在附近一帶做小旅館生意的楊成祥正好路過，看到這一幕，上前阻止，和兩名男子撕扯起來；同時，已經逃開的周國會給旅館老闆、姐夫唐銀華打了電話。唐銀華聞訊趕來，也和兩人撕扯起來。
根據唐銀華、楊成祥及多名目擊者的描述，丁小平曾拾起地上的石頭對唐、楊二人進行追打，打鬥場所從街邊到了旁邊樓房一樓的大廳。
↑唐銀華、楊成祥與丁小平發生打鬥的一樓大廳。
判決書內容顯示，法院審理查明，在大廳裡，唐銀華用拳頭打丁小平的頭部，用腳踢了幾下，楊成祥也用腳踢了幾下。幾分鐘後，丁小平走出大廳，坐在外面的花臺上。唐銀華拉住丁小平，不讓他離開。
隨後，貴陽市公安局南明分局小碧派出所民警趕到現場，將兩名醉酒男子帶到派出所。
派出所內6分鐘撞牆15次，兩度送醫均告“無事”
貴陽市公安系統一名內部人士介紹，被帶往派出所途中，丁小平仍處於醉酒狀態，意識並不十分清醒，嘴裡不斷說著醉話，喊民警“把我放了”。
到了小碧派出所，由於值班室內當時人較多，民警首先將丁小平帶到輔警休息室。約10餘分鐘後，丁小平被帶到值班室，背銬在靠牆的椅子上。
↑民警將丁小平帶到小碧派出所。
“咚咚咚！”凌晨1時44分，在椅子上坐了會兒，突然之間，丁小平開始用後腦部猛烈撞擊值班室牆壁。
據上述貴陽市公安系統內部人士介紹，當時，丁小平情緒激動，不停地自言自語，不知為何突然撞牆，被民警制止後，詢問原因，丁小平也不說；過了會兒，又開始撞了起來。
警方人士介紹，丁小平在6分鐘內，一共用頭撞牆15次，“開始連撞3次時，工作人員過來口頭制止，隨後又連撞3次，其後，工作人員在場的情況下，丁小平又連撞9次。”
牆體被丁小平撞出了一個洞。根據公安機關介紹，該牆壁為木質空心牆，外刷白色瓷粉，牆壁整體厚度約為12釐米，牆面為兩面0.4釐米厚度的木板，中部空心。
↑丁小平在派出所值班室椅子上坐著時，用頭連續撞牆15次。
1時52分，民警將丁小平帶離派出所，準備送到醫院檢查。一名民警回憶，手銬解開後，當時丁小平能站起來，但是走路不太穩；上了警車後，丁小平便睡著了。
2時20分許，警車首先到了貴州華夏骨科醫院。民警去找醫生，醫生、護士來到車邊查看。華夏骨科醫院醫生龍繼塔說，當時看到一名男子坐在車後排打鼾，一身酒味。
護士用血壓計測量了該男子的身體狀況，血壓、脈搏都正常，醫生便告訴民警，“這個人酒喝多睡著了，現在生命體徵正常，但我們醫院沒有醒酒的科室，要送到有專門科室的醫院。”
隨後，民警又開著警車，將丁小平送到貴陽市第一人民醫院。一名民警說，到了醫院，怎麼也叫不醒丁小平，民警便找了個擔架，將丁小平送到急診室。
根據民警的敘述，當時，一名急診醫生說，小碧派出所並非該醫院的聯動單位，這個病人應當送到省醫院去；民警接著詢問丁小平的身體狀況，另一名急診醫生說，“沒有問題，只是睡著了，還在打呼嚕。睡一覺就好了。”
針對上述貴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送醫情況，判決書內容顯示，2018年7月13日，民警到該院瞭解情況，發現當時的急診科值班醫生已被調走，且不清楚該醫生的聯繫方式，也無法聯繫到值班護士，因此，無法取證。
被告知丁小平“沒事”後，民警決定將他帶回派出所。因為小碧派出所“沒有辦案區”，凌晨3時許，丁小平被帶到南明公安分局見龍派出所，“放在留置室的沙發上休息。”
民警脫下丁小平的外套，當枕頭給他墊上，又找來被褥給他蓋上，“有打呼聲，但還是叫不醒。”
“多種原因造成死亡，用頭撞牆不是主因”
天亮後，上午10時左右，睡在沙發上的丁小平仍未醒來。
民警開著警車，拉起警笛，將他送到華夏骨科醫院；醫生告知，處理不了。隨後，丁小平又被送往368醫院。368醫院的一名醫生摸了摸丁小平的脈搏，沒有摸到，護士也量了血壓、檢查呼吸和頸動脈，發現丁小平已經沒有生命體徵了。
醫生遂問民警“是否需要搶救”，被告知“還是搶救一下吧”。於是，丁小平被送往急救室，進行心肺復甦等常規搶救後，醫生宣佈，丁小平死亡。
根據刑事科學技術鑑定，丁小平系因重型顱腦損傷死亡。
約兩個月後，2018年2月9日，此前曾與丁小平發生打鬥的唐銀華、楊成祥接到電話通知後到小碧派出所，隨後，被帶到南明分局辦案中心接受調查。
因涉嫌故意傷害罪，唐銀華二人被公訴。貴陽市人民檢察院認為，因唐銀華的親屬被丁小平毆打一事，唐銀華、楊成祥與丁小平發生糾紛，並對其進行毆打，後丁小平經搶救無效後死亡。
2019年8月14日，貴陽中院一審作出判決，唐銀華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楊成祥獲刑3年。
貴陽中院認為，接到親戚被打的消息後，唐銀華沒有采取正常的方式報警處理，而是趕到現場，毆打丁小平進行報復，致使丁小平重度顱腦損傷搶救無效死亡，其行為已構成故意傷害罪，應依法處罰；楊成祥幫助唐銀華實施毆打，構成共同犯罪，也應依法處罰。
“本案的發生，系丁小平醉酒後調戲並打傷周國會、劉邦書而引起的，丁小平對本案的發生具有重大過錯。”貴陽中院稱，而且丁小平死亡的原因，屬多因一果，可對唐銀華從輕處罰。
對“多因一果”的說法，唐銀華的辯護律師、北京廣衡律師事務所主任趙三平在庭審中曾提出質疑：“多因”具體是指哪些因素？毆打？撞牆？醫院誤診？救治不力？死者自身體質？應當詳細說明。
在判決書中，紅星新聞記者未看到法院對“多因一果”有較為具體的解釋。但對於丁小平的撞牆行為，法院認為，並非致死的主要原因。
“雖然丁小平自己有用頭部撞擊牆壁15次的行為，但根據監控視頻顯示，均是用枕部（後腦勺）去撞擊牆壁，從解剖情況分析，丁小平後枕部皮下未見異常情況，其對沖部位的腦組織也未見異常，表明丁小平用頭枕部撞擊牆面的力度不大，沒有造成明顯損傷。”貴陽中院稱。
“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貴州高院發回重審
獲知一審判決結果，唐銀華、楊成祥選擇上訴。
獲刑10年的唐銀華認為，得知親戚被打之後，第一時間就撥打了報警電話，自己未用拳頭擊打丁小平頭部；法院認定“丁小平用後腦勺撞牆，不是致死主因”，沒有事實依據。
在一審庭審中，唐銀華辯護律師趙三平也說，本案監控錄像，被告人陳述、證人證言均體現，丁小平被小碧派出所民警帶走時，行動自如，狀態良好，沒有任何異樣，而在時隔一小時後，在派出所，丁小平6分鐘內用力將頭部撞牆15次。
“據監控顯示，丁小平撞擊頭部的位置，是腦頂部位及右腦部位，而非法院認定的後腦勺部位。”趙三平說。
3月24日，紅星新聞記者來到小碧派出所值班室內，看到了丁小平撞牆時所坐的座椅，座椅椅背斜貼著牆壁。趙三平在辯護時提出，坐在這種座椅上，如果頭部往後撞牆，極難以後腦勺與牆壁碰撞，法院認定事實錯誤，“有監控錄像可以證實，也可以進行模擬實驗。”
對於趙三平的辯護意見，法院未予採納：“屍檢結果顯示，死者右顳頂部、左額頂部為暴力直接作用部位，後腦勺撞牆不易形成上述部位損傷。”
但趙三平認為，恰恰是在派出所撞牆之後，丁小平才開始出現昏睡，“如果說，一次頭部撞擊不至導致嚴重危害性，但短短6分鐘內，連續用頭部撞擊牆體15次，即使是木製牆體，也會有生命危險。”
趙三平堅持認為，本案現有證據不能證明丁小平之死是由唐銀華、楊成祥毆打所致，“打架現場監控視頻，並不能反映丁小平被擊打頭部。”
對此，貴陽市公安局相關人士稱，現場監控視頻資料能夠證實當時發生打架時的情況，但在電梯一樓處，因三人扭打時處於監控死角處，無法看到具體被打部位等情況。
唐銀華、楊成祥上訴後，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經過閱卷、訊問上訴人、聽取辯護人意見，於2019年12月25日作出裁定：原判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發回重審。
對此，趙三平接受紅星新聞記者採訪時表示，高院發回重審的決定是正確的，本案確實存在諸多疑點，期待重審的公正結果。
3月24日，貴陽中院一名負責該案的法官表示，“前面程序都將重新來過”，因疫情影響，目前開庭時間無法確定。
紅星新聞記者 王春 王劍強 發自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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