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閒情偶寄》:衣服也有千言萬語

穿衣服與化妝一樣,都是塑造自己社會形象的一種手段,因此,可以說,衣服是人的一種社會皮膚。拋開衣服的實用性,衣服對於人還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李漁在《閒情偶寄.聲容部》的“治服第三”篇中,表達了他的獨到之見,體現了一個文人雅士縝密的心思和對生活的細膩感悟。李漁認為,古人所說的“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俗話所說的“三代為宦,著衣吃飯”,都是表達“衣食二事之難”的意思。

李漁《閒情偶寄》:衣服也有千言萬語


“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這句話出自曹丕的《與群臣論被服書》,“此言被服飲食難曉也”。“長者”指富貴之家的尊者、貴人。一個人在生活中通曉被服、飲食的學問,只有富貴家庭通過三五代的積累才能做到。“三世仕宦,方解著衣吃飯”,只有出生在世代做官的人家,才懂得衣食享受。這說明通曉穿衣服的學問,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古代關於生活的經驗,主要靠家世的積累,所以,“三代為宦,著衣吃飯”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

“寒賤之家,自羞襤褸,動以無錢置服為詞,謂一朝發跡,男可翩翩裘馬,婦則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於人身,亦猶人身之附於其地。人與地習,久始相安,以極奢極美之服,而驟加儉樸之軀,則衣衫亦類生人,常有不服水土之患。” 窮人總是幻想自己一旦有錢,男子就要“翩翩裘馬”,女子就要“楚楚衣裳”,但貧賤之人如果穿上極奢極美的衣服,也會像水土不服一樣有難受的感覺:“寬者似窄,短者疑長,手欲出而袖使之藏,項宜伸而領為之曲,物不隨人指使,遂如桎梏其身。”如果穿著不適合自己的衣服,寬也覺得窄,短也覺得長,想要手露出來袖子卻偏偏把它藏,脖子伸直才舒服而衣領卻偏偏使它彎曲。自我感覺如同戴上了刑具一樣難受彆扭,在別人看來就像“沐猴而冠”一樣滑稽可笑。“沐猴而冠”為人指笑者,非沐猴不可著冠,以其著之不慣,頭與冠不相稱也。

李漁《閒情偶寄》:衣服也有千言萬語


“沐猴而冠”的典故出自《史記 ·項羽本紀》。項羽到達咸陽後,有人勸他在關中建都稱霸,他卻燒秦宮室,掠其財寶,打算帶回江東去,他說:“富貴不歸故鄉,好比穿錦繡在夜間行走,有誰能知道呢。”勸說他的人私下議論他:“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嘲笑項羽這個暴躁無常的楚國人“好像獼猴戴帽子一樣不能長久”,項羽聽說之後,就把這個人烹殺了。後人用“沐猴而冠”這個成語形容人徒具外表,缺少內才,即表裡不相稱。李漁認為,並不是獼猴不能戴帽子,而是它戴不習慣,因為人的帽子與猴頭不相稱,因此才顯得滑稽可笑,這才是“沐猴而冠”被人所指笑的原因。“以極奢極美之服,而驟加儉樸之軀”就像“沐猴而冠”一樣,因為衣物與人的氣質不相稱。因此,李漁提出了“衣以章身”的見解。

“章者,著也,非文采彰明之謂也。”“章”,即彰著,彰明。“衣以章身”即衣服可以章明穿衣之“身”的品格。而“衣以章身”之“身”,“非形體之身,乃智愚賢不肖之實備於躬”,就是指人的內涵。人由形與神構成,所以,“身”既是一種物質性存在,也是一種精神性存在。李漁所指的身,並不僅僅指物質性的肉身,形體意義上的存在,而是寄託著、體現著一個人所具有的智慧、愚蠢、賢良、不肖等內在修養和品格之身,是一個“形神結合”之生命整體。“富潤屋,德潤身”出自《禮記·大學》,意思是說,財富可以裝飾自己的屋子,美德卻可以莊嚴自身。肉身人人相同,而其中所包含、所體現出的“智愚賢不肖”等不同修養和氣質卻為人所獨具。所以,“富潤屋,德潤身”之身和“衣以章身”之身一樣,指每個人所獨有的、包含智愚賢不肖等社會性內容的、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實體。

李漁《閒情偶寄》:衣服也有千言萬語


在李漁看來,衣服雖然穿在外面,而彰顯的卻是人的內在。所以,“同一衣也,富者服之章其富,貧者服之益章其貧;貴者服之章其貴,賤者服之益章其賤。有德有行之賢者,與無品無才之不肖者,其為章身也亦然。”因為衣服與人所獨具之氣象,有時諧調,彼此可相輔相成;有時形成強烈反差,彼此可相反相成。“衣以章身”,此之謂也。

“設有一大富長者於此,衣百結之衣,履踵決之履,一種豐腴氣象,自能躍出衣履之外,不問而知為長者。是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況羅綺而文繡者乎?丐夫菜傭竊得美服而被焉,往往因之得禍,以服能章貧,不必定為短褐,有時亦在長裾耳。”大富長者即使穿上百結之破衣,穿上後跟已經踩破的爛鞋,但其富貴之氣象依然能看得出來。敝服垢衣,亦能章人之富,衣與人相反相成;羅綺而文繡,亦能章人之富,衣與身相輔相成。衣服與人的氣象,或相反相成,或相輔相成,但起決定作用的還是“身”。同樣道理,丐夫菜傭用短褐可以章其貧,穿美服一樣可以章其貧。


李漁《閒情偶寄》:衣服也有千言萬語


“富潤屋,德潤身”,屋子也像衣服一樣能體現出主人的氣質和風度。故,“富人所處之屋,不必盡為畫棟雕樑,即居茅舍數椽,而過其門、入其室者,常見蓽門圭竇之間,自有一種旺氣”,所謂“潤”也。公卿將相之後,子孫式微,所居門第未嘗稍改,而經其地者,覺有冷氣侵入,此家門枯槁之過,潤之無其人也。有文化修養且德高望重的富人,即使衣著樸實,也有一股豐腴之象;即便住的是沒有裝飾的茅草房,也能讓來者感受到他的旺氣。李漁的這個經驗類似《增廣賢文》所說的“進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因為主人的氣象,屋子的氣場,敏感聰慧之人一下子就能看得到,感覺得到。總之,不管是衣服還是屋子,人是主體。是人的品性制約著整體形象的境界,引導並規定著服裝或屋子對人的品性的彰顯、強化和增益作用。李漁以“衣以章身”一句話概括了服裝的性質和價值。

可見,服飾的美並不在其本身,而在於主體,在於穿戴的人。服飾的美,歸根結底是人的美。如果離開了人,便無從談起服飾的美;缺少了人的觀照,服飾便無美可言。因此,李漁提出服飾美學的第一原則便是“與人相稱”、“與貌相宜”,體現的是中國古典美學中以和諧為美的重要特徵。和諧不限於形式,還包括內容,或內容與形式的和諧統一。服飾的審美功能是美化人、美化生活,為了創造美,服飾文化也同樣遵循美的原則———和諧。其次,衣服應該與人的性別、年齡、氣質、文化修養和社會地位相稱。“有德有行之賢者”、“無品無才之不肖者”、“智愚賢者”,指的是人的文化素養;“富貧貴賤”、“大富長者”、“公卿將相”、“丐夫菜傭”說的是社會地位;“豐腴之象”,指的是人的內在氣質;“少老男婦”,指的是人的年齡性別。衣服必須要與這些表面的或內在的因素相稱,才能達到理想的審美效果。這就像生活這個大舞臺上每個人的角色不同,其妝扮自然不同。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人的生活就是表演,人們借衣服在舞臺上演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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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人相宜”、“與貌相宜”,充分體現了李漁“以人為主”的服飾觀念。因為衣服既然是穿著在身上的,不可否認衣服從外面對人的妝飾性,這是“衣以章身”的一層意思。服飾為人服務,但並不意味著服飾永遠處於從屬的、次要的位置,處於所謂的“形式”層面。其實,純形式的東西是不存在的,衣服作為外在形式也有其獨立性,其款式、色彩、材質構成一套獨特的,甚至稱得上是具有主體地位的語言系統,規定、規範著人的社會屬性,比如公務員的制服之類,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服飾可以稱為“有意味的形式”。

“衣以章身”不僅是指身體詮釋服飾,也包含著“服飾詮釋身體”的意義。《論語》記載,有人認為君子只要質樸就行了,不必要什麼文采,子貢不同意這個觀點,他說“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即文如同質,質如同文,人內在的“質”與外在的“文”同樣重要,比如,去掉了毛的虎豹皮與去掉了毛的犬羊皮,有什麼區別呢?剝去虎豹之皮的虎豹,和剝去犬羊之皮的犬羊,又有什麼區別呢?子貢所論述的文與質同樣重要的道理,可以解釋人的服飾對於人的身體的重要性,衣與身,是一個辯證的統一體,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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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雖然常常與人的外表畫上等號,卻不能簡單地把它當成披在身上的一塊布或一件東西,拋開穿衣的實用性原則來重新審視人的衣服,就會發現,衣服其實是人的第二層皮膚,衣服裡面就是自我。如果在他人面前被剝掉衣服,不單單是卸下身體的遮蓋物,更像是在一層層揭掉自己的皮膚,一片片剝下自我的存在,因而被視為對人最大的羞辱和傷害。

衣服還承擔著社會符號的功能。所謂社會符號,就是社會交往時約定俗成的裝扮規則。比如在出門社交時,首先會考慮自己該打扮成什麼樣子,這會受到自我意識的制約,更會受到虛榮心的影響,比如想讓自己顯得更美,讓別人對自己有一個更好的印象,等等。

服裝的社會符號的功能,體現在它可以回答人類最嚴肅的主題——“我”是誰。是男是女?是大人,還是小孩?從事著怎樣的職業? 有著怎樣的性格?性別、職業、年齡、生活方式……無一不與衣服息息相關。另外,當人們穿上、換上與預設形象相符的服裝時,比如警察、軍人穿上他們的制服時,服裝便會以肉眼可見的形式演繹其性別屬性及社會屬性,這種作用往往附帶著某種社會制約,從而逐步地、具體地塑造出個人的人格。所以才有“人靠衣裝”的說法。醫生與護士、警官與法官、飛行員與空乘,都有自己的制服。這類人為什麼必須嚴格統一著裝?因為他們的工作性質與公眾的生命安全息息相關,責任特殊而重大,因此必須專注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身上的制服時刻提醒他們的一舉一動必須符合自己的身份。換言之,制服令他們自己的屬性迴歸單一,以專心履行自己的職責。制服將不同的個體還原為一種特定的職責,還原為一種單一的屬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衣服規定著人的屬性,規範著人的行為,這就是李漁所說的“衣以章身”中所包含著的“服飾詮釋身體”的意義。

李漁《閒情偶寄》:衣服也有千言萬語


生活中,有人著裝低調,有人卻偏愛奇裝異服以惹人側目;有人用心挑選衣服是為了在人群中脫穎而出,也有人是為了遁形於茫茫人海。衣服在人的生活中承載著複雜而豐富的信息,具有不可輕視的意義和價值。衣服從來不言不語,其實卻有千言萬語。

李漁的《閒情偶寄》在描寫諸如治服之類的生活瑣事中融入了奇思妙想 ,表現出對世俗生活的關注與熱愛。他談審美不離生活起居,追求生活的藝術化、審美化,體現了他的人生雅趣和休閒智慧,戛戛獨造之風趣境界,頗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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