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閒情偶寄》·頤養部之小序、行樂之法


李漁《閒情偶寄》·頤養部之小序、行樂之法


李漁在六十歲前後,開始系統地總結他的經驗,使其上升為理論。康熙十年(1671),《笠翁秘書第一種》即《閒情偶寄》(又叫《笠翁偶集》)問世,這是李漁一生藝術、生活經驗的結晶。《閒情偶寄》分為詞曲、演習、聲容、居室、器玩、飲饌、種植、頤養八部,共有234個小題,堪稱生活藝術大全、休閒百科全書,是中國第一部倡導休閒文化的專著。

《閒情偶寄》其中《頤養部》總論養生,專論養生。


頤養部 ○小序

【原文】

傷哉!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彼夭折之輩無論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萬六千日盡是追歡取樂時,亦非無限光一陰一,終有報罷之日。況此百年以內,有無數憂愁困苦、疾病顛連、名韁利鎖、驚風駭浪,阻人燕遊,使徒有百歲之虛名,並無一歲二歲享生人應有之福之實際乎!又況此百年以內,日日死亡相告,謂先我而生者死矣,後我而生者亦死矣,與我同庚比算、互稱弟兄者又死矣。

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兇不諱,日令不能無死者驚見於目,而怛聞於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於造物者矣。雖然,殆有說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無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時為樂,當視此輩為前車也。康對山①構一園亭,其地在北邙山②麓,所見無非丘隴。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達哉斯言!予嘗以銘座右。茲論養生之法,而以行樂先之;勸人行樂,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體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跡。

養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藥石,內憑導引,其藉口頤生而流為放辟邪侈者,則曰“比家”。三者無論邪正,皆術士之言也。予系儒生,並非術士。術士所言者術,儒家所憑者理。《魯論•鄉一黨一 》一篇,半屬養生之法。予雖不敏,竊附於聖人之徒,不敢為誕妄不經之言以誤世。有怪此卷以頤養命名,而覓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謝之。又有怪予著《飲饌》一篇,而未及烹飪之法,不知醬用幾何,醋用幾何,鹺椒香辣用幾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烏足重哉!”人曰:“若是,則《食物志》、《尊生箋》、《衛生錄》等書,何以備載此等?”予曰:“是誠庖人之書也。士各明志,人有弗為。”

【註釋】

①康對山:康海,字德涵,號對山。明代武功人,弘治進士第一,授修撰。

②北邙山:在今河南洛一陽一市東北。漢魏以來,王侯公卿的葬地多在於此,後以此泛稱墓地。

【譯文】

傷心啊!造物主造出人,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還不足一百年。那些年幼時就夭折了的暫且不說,就說那些能夠延年益壽活到一百歲的人,即使一百年中天天尋一歡 作樂,時光也是有盡頭的,終究會有結束的時候。何況在這一百年裡,有無數的憂愁困苦、疾病變故、名利韁鎖、驚風駭浪,阻止人快樂地生活,使人徒有活到一百歲的虛名,實際上並沒有一兩年的時間可以享受人生應該享有的福氣!又加上在活著的一百年裡,幾乎每天都有死亡的訊息傳來,比我早出生的人死了,比我晚出生的人也死了,和我同年出生相互間稱兄道弟的人也死了。

唉!死到底是什麼東西,知道這是災兇卻不能避諱,雖然不會每天都有死亡在眼前驚現,卻不可避免聽到這樣悲傷的消息。因此千百年來最不仁慈的要算是造物主了。即使可以這樣說,還有另一種說法:不仁慈的人,其實是達到了仁慈的極致。造物主知道我不能不死,所以每天都通過告知別人的死亡,來恐嚇我。恐嚇我,是想讓我能夠及時行樂,應當將死去的那些人作為我的前車之鑑。康海建了一座園亭,座落在北邙山山腳下,只能看見一些丘陵山隴。客人詢問他說:“每天對著這樣的風景,讓人拿什麼取樂呢?”康海說:“每天對著這樣的風景,讓人不敢不快樂。”他的話是多麼的豁達!我常常把這話當作我的座右銘。談到養生的方法,首先就要講到行樂;用死亡來勸人及時行樂不免讓人感到恐懼,可是最根本的意思就是這樣。要想體察天地最仁慈的用心,就不能不像造物主那樣,做一些不仁的事情。

養生家教給人養生的辦法,外在要憑藉藥石的力量,內在要靠自身的正確導引,那些以頤養修生為藉口而去過放蕩奢侈生活的,則被稱為“比家”。以上三種無論是邪是正,都是術士的話。我是一介儒生,不是術士。術士說的是術法,儒家憑藉的是道理。《魯論•鄉一黨一 》這篇文章,一半的內容都是關於養生的方法。我雖然不聰敏,私下裡卻把自己當成聖人的學生,不敢說些荒誕狂妄的言語誤導世人。有人覺得很奇怪,這一卷命名為“頤養”,卻找不到一個丹方,我為自己的見識貧乏道歉。又有人責怪我寫《飲饌》一篇卻沒有談到任何的烹飪方法,讓人看過以後不知道醬應用多少,醋應用多少,香料辣椒應該用多少。我說:“如果做到這樣的話,我就僅僅是一個廚師了,有什麼值得重視的呢!”有人說:“如果是這樣,那麼《食物志》、《尊生箋》、《衛生錄》這一類的書,為什麼將這些烹飪方法記載得很詳細?”我說:“那些是真正的烹調書。讀書人都有自己的志向,每個人也有他不想做的事。”


頤養部 ○貴人行樂之法

【原文】

人間至樂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則公卿將相,以及群輔百僚,皆可以行樂之人也。然有萬幾在唸,百務縈心,一日之內,除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為行樂之時有幾?曰:不然。樂不在外而在心。

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身為帝王,則當以帝王之境為樂境;身為公卿,則當以公卿之境為樂境。凡我分所當行,推諉不去者,即當擯棄一切,悉視為苦,而專以此事為樂。謂我為帝王,日有萬幾之冗,其心則誠勞矣,然世之豔慕帝王者,求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勞,人之所謂至逸也。為公卿將相、群輔百僚者,居心亦復如是,則不必於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得為之地,便是行樂之場。一舉筆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樂為樂,何快如之?若於此外稍得清閒,再享一切應有之福,則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萊三島之足羨哉!

此術非他,蓋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視己,則日見可樂;以勝於己者視己,則時覺可憂。從來人君之善行樂者,莫過於漢之文、景;其不善行樂者,莫過於武帝。以文、景於帝王應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覺其逸;武帝則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見其勞。人臣之善行樂者,莫過於唐之郭子儀;而不善行樂者,則莫如李廣。子儀既拜汾一陽一王,志願已足,不復他求,故能極欲窮奢,備享人臣之福;李廣則恥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後已,是以獨當單于,卒致失道後期而自剄。故善行樂者,必先知足。二疏①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樂在其中矣。

【註釋】

①二疏:這裡指西漢的疏廣、疏受兩叔侄,官至太傅、少傅,年老後辭官閒居,每日以與賓客行樂為事。

【譯文】

人間最快樂的境界,只有帝王才能達到。在他以下的公卿將相,以及眾多輔臣官僚們,都是可以行樂的人。但是他們百務纏身,每一天,除了上朝聽政、居職理事、治人奉神、反思修身之外,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去行樂呢?我說:不是這樣。快樂不在人的外表而在內心。

內心覺得很快樂,那麼處在什麼樣的境地都會覺得快樂;內心覺得悲苦,那麼任何境地都會讓人覺得悲苦。身為帝王,就應當把帝王這個位置作為快樂的環境,身為公卿,就應當把公卿的身份作為快樂的環境。凡是我分內應當承擔的任務就不能推諉出去,應當把其他的事情都摒棄掉,將無關的事看做苦事,而專門把分內的事情作為樂趣。假如說我是帝王,每天都想著要處理一堆冗繁的事務,我的心就真的很勞累,然而世上那些羨慕帝王生活的人,連一時片刻的帝王都做不了,我認為的最勞苦的事情,恰恰是眾人眼中最安逸的。同樣,作為公卿將相、文武百官的人,也應這樣想,就不必在上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奉神、反思修身以外,另外尋找快樂的環境,自己在的地方,就是行樂的場所。手中的筆一舉起來就能使天下得到太平,一開口發誓就能使天下眾生都實現心願,把天下眾生的快樂作為自己的快樂,還有什麼樣的快樂可以趕上這個呢?如果在這之外還能有一些清閒的時間,再來享受一切應該享受到的福氣,那麼人間的皇帝就可以和天上的玉皇大帝相比,俗世的官吏也就成了天上的仙官,難道還會羨慕蓬萊三島的神仙嗎?

這種方法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方法,而是運用道家老子所說的“退一步”的方法。同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來對照,那麼天天都會覺得快樂;同那些勝過自己的人來對照,那麼時時都會覺得有憂慮的地方。自古以來作為君主帝王而善於行樂的,要算是漢代的文帝和景帝;其中不善於行樂的,要算是漢武帝。因為漢文帝和漢景帝在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以外,不再多做一件事情,所以覺得安逸;漢武帝則是好大喜功,而且鄙薄帝王的身份羨慕神仙,所以他的行為只能顯示他的勞苦。人臣之中善於行樂的人,要算是漢代的郭子儀;不善於行樂的人,要算是唐代的李廣。郭子儀被封為汾一陽一王,他的願望已經得到了滿足,不再有其他的要求,所以能夠極盡yu望和奢侈,享受作為人臣的福氣;李廣則總為自己不如別人而感到羞恥,一定要封侯才滿足,所以獨自抵擋單于的進攻,最終因為行軍迷路誤期而自一殺。所以善於行樂的人,必須先要知足。疏廣、疏受說:“知足就不會受辱,知道停止就不會疲勞。”不受辱不疲勞,快樂就在其中。


頤養部 ○富人行樂之法

【原文】

勸貴人行樂易,勸富人行樂難。何也?則為行樂之資,然勢不宜多,多則反為累人之具。華封人祝帝堯富壽多男,堯曰:“富則多事。”華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觀之,財多不分,即以唐堯之聖、帝王之尊,猶不能免多事之累,況德非聖人而位非帝王者乎?

陶朱①公屢致千金,屢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復致者,亦學帝堯之防多事也。茲欲勸富人行樂,必先勸之分財;勸富人分財,其勢同於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數也。財多則思運,不運則生息不繁。然不運則已,一運則經營慘淡,坐起不寧,其累有不可勝言者。財多必善防,不防則為盜賊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則已,一防則驚魂四繞,風鶴皆兵,其恐懼觳觫之狀,有不堪目睹者。且財多必招忌。語云:“一溫一 飽之家,眾怨所歸。”以一身而為眾射之的,方且憂傷慮死之不暇,尚可與言行樂乎哉?甚矣,財不可多,多之為累,亦至此也。

然則富人行樂,其終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則難,少斂則易。處比戶可封之世,難於售恩;當民窮財盡之秋,易於見德。少課錙銖之利,窮民即起頌揚;略蠲升斗之租,貧佃即生歌舞。本償而子息未償,因其貧也而貰之,一券才焚,即噪馮諼{2}之令譽;賦足而國用不足,因其匱也而助之,急公偶試,即來卜式{3}之美名。果如是,則大異於今日之富民,而又無損於本來之故我。覬覦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則可言行樂矣。其為樂也,亦同貴人,可不必於持籌握算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寬租減息、仗義急公之日,聽貧民之歡欣讚頌,即當兩部鼓吹;受官司之獎勵稱揚,便是百年華袞。榮莫榮於此,樂亦莫樂於此矣。

至於悅色娛聲、眠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嘲風諸樂事,他人慾得,所患無資,業有其資,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為最難行樂之人,今為最易行樂之人。即使帝堯不死,陶朱現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註釋】

①陶朱:即范蠡。助勾踐滅吳後,改名易姓,在陶經商,稱陶朱公。十九年中三次獲得千金的產業,又三次分給貧窮的朋友和親戚。

②馮諼:戰國•齊人,孟嘗君門下食客。曾替孟嘗君到薛城收債,他把欠債的人悉數招來,經核對債券無誤,詐稱孟嘗君有意免除大家的債務,就燒掉了所有的債券,從而為孟嘗君買到了人心。

{3}卜式:以畜牧致大富,漢武帝與匈一奴一開戰,國用不足之時,他多次捐款,被任為中郎,後升至御史大夫。

【譯文】

勸說地位高貴的人行樂容易,勸說有錢的富人行樂就難了。為什麼呢?因為錢財是行樂的資本,但又不應當過多,多了就成為人的累贅了。華封人祝福堯富裕長壽而且多生男孩,堯說:“太富裕了會生出事端。”華封人說:“富了就把錢財分給大家,怎麼會生出事端呢?”這樣看來,錢財很多卻不分給別人,就算像堯這樣有聖人的品德、帝王的尊榮的人,都不能避免受多生事端的拖累,何況才德不如聖人又沒有居於帝王之位的普通人呢?

陶朱公多次賺得千金的財富,又多次把這些錢財分給大家,賺來了一定會分出去,分發完了再去賺,這也是學習 堯帝防止多生事端。所以想要勸說富人行樂,首先就要勸他們分散手中的財物,而勸富人分散財物,就像夾著山跨越大海,是肯定做不到的。錢財多了就想著怎麼運營它們,不運營的話產生的利益就不多。然而不運營還好,一運營就要費盡心力,讓人坐立不安,那種勞累真是很難說清。錢財多了就會防備別人,如果不防備就有可能被盜賊盜走,甚至有可能連性命都搭進去。然而不防備還好,一旦防備就會把人弄得膽戰心驚,草木皆兵,那種害怕恐懼的樣子,讓人不忍心去看。況且錢財多了一定會招來妒忌。論語說:“一溫一 飽之家,眾怨所歸。”一個人被很多人當箭靶的目標般厭棄,憂傷慮死還來不及,哪裡還會去行樂呢?錢財不能太多,多了就是累贅了,原因就是在這裡。

難道富人行樂就沒有希望了嗎?我說:不是這樣。分散給別人一大量錢財很難做到,少聚斂一些就容易了。在任何一家人都能受到封賞的時代,就會很難向別人顯示自己的恩惠;在人民都很窮困、錢財很少的時代,就很容易被感激。少徵收一些利息,窮困的人民就會頌揚你;稍微減少一些租金,貧窮的佃戶就會高興得載歌載舞。對於那些償還了本金卻沒有還上利息的人,如果你因為看到那些人很貧窮而把契約燒掉,就會像馮諼一樣贏得美名了;自己的收入充足而國家的財力不足,就在國家財力匱乏的時候進行捐助,以急公好義的心態偶然做一次,就可以獲得卜式那樣的美名。真能這樣的話,就和今天的富人完全不同了,而又不會損害我本來的狀況。覬覦我錢財的人都沒有了,怨恨我的人也變少了,這時候就可以談到行樂了。行樂的方法和貴人一樣,沒必要在拿著算盤算賬以外,另去尋找快樂的境界。在放寬租金、減少利息、仗義奉公的時候,聽聽貧困的人們對自己的稱頌,就當是樂班奏樂的聲音;受到政府的獎勵讚揚,也就像得到了華麗的衣裳。再大的榮耀也不過如此,再大的快樂也不過如此了。

至於悅色娛聲、眠花枕柳、構堂建廈、嘯月嘲風這一類的樂事,別人想得到卻擔心沒有資金,我已經有了錢財,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同樣是富人,以前是最難行樂的人,現在是最容易行樂的人了。即使堯帝沒有死,陶朱活到了現在,他們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有什麼畏懼他們的呢?去掉自己苛刻的念頭就可以了。


頤養部 ○貧賤行樂之法

【原文】

窮人行樂之方,無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為貧,更有貧於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於我者;我以妻子為累,尚有鰥寡孤獨之民,求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為勞,尚有身繫獄廷,荒蕪田地,求安耕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則苦海盡成樂地。如或向前一算,以勝己者相衡,則片刻難安,種種桎梏幽囚之境出矣。

一顯者旅宿郵亭,時方溽暑,帳內多蚊,驅之不出,因憶家居時堂寬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揮,不復知其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懷至樂,愈覺心煩,遂致終夕不寐。一亭長露宿階下,為眾蚊所齧,幾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體動而弗停,則齧人者無由廁足;乃形則往來僕僕,口則讚歎囂囂,一似苦中有樂者。顯者不解,呼而訊之,謂:“汝之受困,什佰於我,我以為苦,而汝以為樂,其故維何?”亭長曰:“偶憶某年,為仇家所陷,身繫獄中。維時亦當暑月,獄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攣手足,使不得動搖。時蚊蚋之繁,倍於今夕,聽其自齧,欲稍稍規避而不能,以視今夕之奔走不息,四體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別乎!以昔較今,是以但見其樂,不知其苦。”顯者聽之,不覺爽然自失。此即窮人行樂之秘訣也。

不獨居心為然,即鑄體煉形,亦當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為室廬卑小所致,偏向驕一陽一之下來往片時,然後步入室中,則覺暑氣漸消,不似從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寬處納涼,及至歸來,炎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為牆垣單薄所致,故向風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後歸廬返舍,則覺寒威頓減,不復凜冽如初;若避此荒涼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戰慄又作何狀矣。由此類推,則所謂退步者,無地不有,無人不有,想至退步,樂境自生。予為兩間第一困人,其能免死於憂,不枯槁於迍邅蹭蹬者,皆用此法。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終身,以掃千軍則不足,以除萬慮則有餘。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①著書,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傳耳。

由亭長之說推之,則凡行樂者,不必遠引他人為退步,即此一身,誰無過來之逆境?大則災兇禍患,小則疾病憂傷。“執柯伐柯,其則不遠。”取而較之,更為親切。凡人一生,奇禍大難非特不可遺忘,還宜大書特書,高懸座右。其裨益於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則可知非痛改,視作前車;禍自天來,則可止怨釋尤,以弭後患;至於憶苦追煩,引出無窮樂境,則又警心惕目之餘事矣。如曰省躬罪己,原屬隱情,難使他人共睹,若是則有包含韞藉之法:或止書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別書隱射之數語,而不露其詳;或撰作一聯一詩,懸掛起居親密之處,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②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瞞人獨做之事,筆機所到,欲諱不能,俗語所謂“不打自招”者,非乎?

【註釋】

①虞卿:戰國時人,趙國的上卿。主張連橫抗秦,後來困頓於梁,在愁苦中著書。

②淑慎其身:語出《詩經》。淑慎:婉轉而恭慎。

【譯文】

窮人行樂的方法,沒別的秘訣,同樣只有“退一步”這種方法。我覺得自己窮,還有比我更窮的;我覺得自己低賤,還有比我更低賤的;我把妻子兒女當做累贅,還有失去妻兒無依無靠、想要妻子兒女這種累贅卻得不到的人;我為自己因為勞動使得手腳都是老繭而感到勞苦,還有人被關在監獄,荒蕪了田地,想要安心耕作卻沒有辦法的人。這樣去想,那麼苦海都變成樂地。如果向前推,同勝過自己的人比較,那就一刻也得不到安穩,陷入那些束縛和使人憂鬱的心境了。

有一個富貴的人,旅途中住在驛站,當時正是盛夏,帳子裡有很多蚊子,趕不出去,就想起在家裡時,廳堂寬敞,枕蓆冰涼,又有許多姬妾拿著扇子為他扇風,都感覺不出是夏天,怎麼現在困苦到這地步呢?因為想著非常快樂的情景,就更加心煩了,於是整個晚上睡不著。有一個亭長在臺階下露宿,被許多蚊子咬,筋都快被咬出來了,只能在院子裡跑動,讓四肢不停地動,使蚊子沒辦法落腳。他的身子雖然奔跑得很辛苦,口中卻很大聲的讚歎,好像苦中有樂。富貴的人不理解,就把他叫來詢問:“你受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我覺得痛苦你卻覺得快樂,是為什麼?”亭長說:“我想起有一年被仇家陷害,被關押在監獄裡。當時也是夏天,獄卒防備我逃跑,每天晚上都捆住我的手腳,讓我不能動彈。那時的蚊蟲,比今晚多上一倍,想要稍微躲一下也不行,只能任憑蚊子叮咬。比起今晚可以跑個不停,而且四肢能夠自一由 驅趕蚊蟲,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是人,一個是鬼啊!用過去來比今天,所以只覺得快樂,不覺得苦。”富貴的人聽後,恍然大悟。這就是窮人行樂的秘訣。

不僅心裡要這樣想,就連鍛鍊身體,也應該這樣。比如夏天很悶熱,明知道是因為房子矮小造成的,偏偏在驕一陽一下走上幾步,再回到屋裡,就會覺得暑氣漸漸消散,不像先前那樣嚴重了。如果畏懼房子狹小,就跑到寬敞的地方納涼,回來以後,炎熱的感覺就會加重十倍了。冬天很寒冷,明知是因為牆壁單薄造成的,就特意跑到風雪中,走一趟,再回到房子裡,就會覺得寒氣頓時減弱,不像剛才那麼凜冽了。要是想避開原來房子的寒冷,就去深宅大院裡取暖,回來以後,不知道要顫慄成什麼樣子了。以此類推,所說的退步法,到處都有,每個人都有,凡事退一步想,快樂的心情就會產生。我是天地間受到困苦最多的人,沒有死於憂愁,沒在困頓流離中變得憔悴,都是用了這個方法。我還有毛筆這件東西,相伴終身,用它橫掃千軍是不能,用它掃除諸多憂慮卻綽綽有餘。但是如果不善於做退步,就是紙墨也能困住人。想來虞卿寫書,也是用的這個方法,我能夠公之於世,他卻保密不傳。

由亭長這個例子推出,行樂的人,不必用別人作為自己的退步,就是自己,誰沒有經過逆境?大到災禍兇患,小到疾病憂傷,“執柯伐柯,其則不遠”,拿來進行比較,更加親切。人一生中的奇禍大難,不但不可以遺忘,還應該大書特書,高懸在座位右邊來警醒自己。這樣做對於人的好處有三點:如果罪孽是自己造成的,就可以知錯痛改,看做前車之鑑;若是禍從天降,就不必怨恨也不用憂愁,可以消除後患了;至於追憶過去的困苦煩惱,引出無窮的快樂,又是警惕自心以外的事情了。如果說反省自身,歸罪自身,這些是隱情,不想讓別人看到。這裡有掩飾的方法,可以只寫遭遇災禍的時間不提具體事件,或是另外寫幾條隱語,不寫出詳細情況,或寫一副對聯或一首詩,懸掛在起居常見的地方,暗中寄寓自己的心意,不讓人知道,也是“淑慎其身”的好方法。這是我西湖李笠翁瞞著別人獨自進行的事,順筆寫到就不能遮掩,這就是俗話說的不打自招吧!


頤養部 ○家庭行樂之法

【原文】

世間第一樂地,無過家庭。“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是聖賢行樂之方,不過如此。而後世人情之好尚,往往與聖賢相左。聖賢所樂者,彼則苦之;聖賢所苦者,彼反視為至樂而沉溺其中。如棄現在之天親而拜他人為父,撇同胞之手足而與陌路結盟,避女色而就孌童,舍家雞而尋野鶩。是皆情理之至悖,而舉世 而安之。其故無他,總由一念之惡舊喜新,厭常趨異所致。若是,則生而所有之形骸,亦覺陳腐可厭, 不併易而新之,使今日魂附一體,明日又附一體,覺愈變愈新之可愛乎?其不能變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變而新之,亦自有法。時易冠裳,迭更幃座,而照之以鏡,則似換一規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兄弟、骨肉妻孥,以結

濫費之資,而鮮其衣飾,美其供奉,則居移氣,養移體,一歲而數變其形,豈不猶之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而與同學少年互稱兄弟,各家美麗共締姻盟者哉?

有好遊狹斜者,蕩盡家資而不顧,其妻迫於飢寒而求去。臨去之日,別換新衣而佐以美飾,居然絕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盡章臺,未嘗遇此嬌麗。由是觀之,匪人之美,衣飾美之也。倘能復留,當為勤儉克家,而置汝金屋。”妻善其言而止。後改蕩從善,卒如所云。

又有人子不孝而為親所逐者,鞠於他人,越數年而復返,定省承歡,大異疇昔。其父訊之,則曰:“非予不愛其親, 久而生厭也。茲復厭所 見,而以久不睹者為可愛(親)矣。”眾人笑之,而有識者憐之。何也? 久而厭其親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知之,又能直言無諱,蓋可以為善人也。

此等罕譬曲喻,皆為勸導愚蒙。誰無至性,誰乏良知,而俟予為木鐸?但觀孺子離家,即生哭泣,豈無至樂之境十倍其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樂境為樂境,則去聖人不遠矣。

【譯文】

世間最快樂的地方,要算是家裡了。“父母都健在,兄弟也沒有亡故,就是一件樂事。”聖賢行樂的方法,也不過是這樣。只是後世人們的愛好和崇尚的事物,往往跟聖賢不同。聖賢喜歡做的事,他卻覺得痛苦;聖賢感到痛苦的事情,他反而看成最高興的事,沉溺在其中。就像放棄健在的親生父母,而拜別人為父;撇下同胞的兄弟,而跟陌路的人結盟;避開女色而去親近孌童,放棄家雞而去尋找野鴨。這都是違背情理的事,但是全世界的人都已經 以為常了。沒有別的原因,都是因為喜新厭舊、厭俗求異的念頭導致的。如果這樣,生來就有的身體,也該覺得陳腐可厭,為什麼不一起扔掉換個新的?這樣魂魄可以今天附在一個身體上,明天又附在另一個身體上,不會覺得越變越新而且更加可愛嗎?不能改變和更新,是因為生來就已經確定不移了。但是想要改變更新,也是有辦法的。經常更換衣服,變換家居環境的佈置,再用鏡子一照,就像換了一副模樣。用這個方法對待父母兄弟,骨肉妻妾,把結

朋友 亂花掉的錢財,用來給親人們買新衣服和漂亮的首飾,那麼“居移氣,養移體”,一年就變換多次形體,這不等於拜別人的父母為父母,跟年少的同學稱兄道弟,跟各家的美麗女子都締結了婚姻一樣嗎?

曾有人喜歡遊蕩花街柳巷,花光了家財也不顧惜。他妻子迫於飢寒想要離去,臨走那天,換上新衣,佩戴了漂亮的首飾,變成了一位絕世佳人。她丈夫抱著她痛哭說:“我走遍了青樓 ,沒見過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子,可見不是妓院裡的女人長得美而是衣服的裝扮使她美。如果你能夠留下,我會為你勤儉興家,把你養在金屋裡。”妻子聽他說得這麼好就留下來,那人後來改變浪蕩的習慣走上了正路,結果真的像他曾說的一樣。

還有個不孝的兒子被父母驅逐,由別人收養,過了幾年又回到自己家,早晚慰問父母,討父母的歡心,跟以往大不一樣。他父親問他,他說:“不是我不愛父母,相處久了就會厭煩。現在又厭煩了常見面的養父母,就和長時間不見面的你們親近了。”眾人笑話他,但是有見識的人卻同情他。為什麼?相處久了就會對父母產生厭煩,天下人都是這樣,卻不能瞭解到原因。這個人知道,又能夠直言不諱,是個可以向善的人。

這樣少見和婉轉的比喻,都是為了勸導愚蒙的人。誰沒有天性,誰沒有良知,還要等我去喚醒人們嗎?小孩子只要離開家就會哭泣,難道沒有比他家快樂十倍的地方嗎?興趣在家裡而不在別處。如果人們能把孩子的快樂看做快樂,離聖人就不遠了。


頤養部 ○道途行樂之法

【原文】

“逆旅”二字,足概遠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樂,此等況味,正須一一嘗之。予遊絕塞而歸,鄉人訊曰:“邊陲之遊樂乎?”曰:“樂。”有經其地而憚焉者曰:“地則不毛,人皆異類,睹沙場而氣索,聞鉦鼓而魂搖,何樂之有?”予曰:“向未離家,謬謂四方一致,其飲饌服飾皆同於我,及歷四方,知有大謬不然者。然止遊通邑大都,未至窮邊極塞,又謂遠近一理,不過稍變其制而已矣。及抵邊陲,始知地獄即在人間,羅剎原非異物,而今而後,方知人之異於禽一獸 者幾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絕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異也。不入其地,不睹其情,烏知生於東南,遊于都會,衣輕席曖,飯稻羹魚之足樂哉!”

此言出路之人,視居家之樂為樂也;然未至還家,則終覺其苦。又有視家為苦,借道途行樂之法,可以暫娛目前,不為風霜車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門也。向平①欲俟婚嫁既畢,遨遊五嶽;李固②與弟書,謂周觀天下,獨未見益州,似有遺憾;太史公因遊名山大川,得以史筆妙千古。是遊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為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挾資裹糧,專行其志。而我以餬口資生之便,為益聞廣見之資,過一地,即覽一地之人情;經一方,則睹一方之勝概,而且食所未食,嘗所欲嘗,蓄所餘者而歸遺細君,似得五侯之鯖③,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樂之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為乘槎馭駿者所竊笑哉?

【註釋】

①向平:向子平,名長。《後漢書•逸民列傳》中記載向子平在兒女的婚事完畢後就與朋友禽慶遨遊五嶽名山,不知所終。

②李固:東漢時人。字子堅,博學耿直,衝帝時任太尉,後來受誣陷被害。

③王侯之鯖:西漢成帝時,婁護曾把王氏五侯所饋贈的珍貴膳食合製為鯖,世稱“五侯鯖”。鯖:肉和魚同燒的雜燴。

【譯文】

“逆旅”兩個字,完全可以概括遠行,旅途的環境都是逆境。但不經受行路的苦,就不知道在家的快樂,這種境況和情味,實在應該一一嘗過。我遊歷塞北迴來,同鄉問我:“邊疆之行快樂嗎?”我說:“快樂!”有人曾到過塞北,聽到這很畏懼,說:“土地是草都不長的土地,人都跟我們的民族不同,看見沙漠就讓人喪氣,聽到戰鼓就覺得心驚,有什麼快樂?”我說:“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人,錯誤地以為四方都是一樣的,他們的飲食衣飾都跟我們相同,等到遊歷四方,才知道大錯特錯了。但我只是遊歷繁華的大城市,沒有到過邊疆塞外的人,又會以為遠近是同一個道理,不過是稍微變換了些形式而已。到達邊陲,才知道地獄就在人間,羅剎原來不是什麼奇特見不到的東西,從今以後,才知道人跟禽一獸 的差別並不大。然而內地的人們,同邊塞的人民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不到他們的土地上,不看見他們的情形,又怎麼能知道生在東南,生活在大都市,穿著輕便的衣服,睡著一溫一 暖的被褥,可以隨手拿米做飯隨手拿魚做湯的樂趣呢?”

這是說遠行的人,把家裡的快樂當作快樂。但在沒回到家之前,終究覺得辛苦。還有在家嫌苦,借旅遊行樂的方法,可以暫時取樂,沒有被風霜車馬困住,又是一個方便的辦法。向平要等待兒女婚嫁的事完畢後,就遨遊五嶽;李固寫信給弟弟說,遍遊天下,卻單單沒到過益州,似乎有遺憾;太史公因為遊歷名山大川,讓史筆可以妙絕千古。這樣看來,遊歷是男子生來便想做的事,不能做就會覺得遺憾。有道義的人,還希望帶上錢財乾糧,專心實現這個志向,而我因為餬口謀生的便利,可以增長見聞。路過一個地方,就考察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經過一個地方,就親眼看到一個地方的名勝,而且吃到沒吃過的東西,嚐到想品嚐的食物,將剩下的帶回家給老婆孩子,就像得到西漢時王侯所贈的佳餚一樣,讓一家人吃飽,是人生最快樂的事。為什麼要像阮籍那樣在道路上痛哭,而且被那些富貴的人恥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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