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權書》原文賞析

《權書》由宋代蘇洵所撰,雖經年月,但仍為世人所用。其中精髓,如下言述: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也,則武王合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四伐攻、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 焉。"又何用也?《權書》,兵書也,而所以用仁濟義之術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夫孫氏之言兵為常言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後吾《權書》用焉。然則《權書》,為仁義之窮而作也。

蘇洵《權書》原文賞析

權 書 宋·蘇洵 撰

  序

  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也,則武王合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四伐攻、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又何用也?《權書》,兵書也,而所以用仁濟義之術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夫孫氏之言兵為常言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後吾《權書》用焉。然則《權書》,為仁義之窮而作也。

  心術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穴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棰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蝪,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按劍,則烏獲不敢逼;冠冑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法制

  將戰必審知其將之賢愚:與賢將戰,則持之;與愚將戰,則乘之。持之,則容有所伺而為之謀;乘之,則一舉而奪其氣。雖然,非愚將勿乘。乘之不動,其禍在我。分兵而迭進,所以持之也;併力而一戰,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軍者,以刑使人,以賞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義附者焉。不以戰,不以掠,而以備急難,故越有君子六千人。韓之戰,秦之鬥士倍於晉,而出穆公於淖者,赦食馬者也。

  兵或寡而易危,或眾而易叛,莫難於用眾,莫危於用寡。治眾者法欲繁,繁則士難以動;治寡者法欲簡,簡則士易以察。不然,則士不任戰矣。惟眾而繁,雖勞不害為強。

  以眾入險阻,必分軍而疏行。夫險阻必有伏,伏必有約。軍分則伏不知所擊,而其約攜矣。險阻懼蹙,疏行以紓士氣。

  兵莫危於攻,莫難於守,客主之勢然也。故地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實城,城小不足以容兵。夫惟賢將能以寡為眾,以小為大。當敵之衝,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進;雖告之曰此無人,彼不信也。度彼所襲,潛兵以備,彼不我測,謂我有餘,夫何患兵少?偃旗僕鼓,寂若無氣,嚴戢兵士,敢譁者斬,時令老弱登埤示怯,乘懈突擊,其眾可走矣,何患城小?

  背城而戰,陣欲方,欲踞,欲密,欲緩。夫方而踞,密而緩,則士心固,固而不懾。背城而戰,欲其不懾。面城而戰,陣欲直,欲銳,欲疏,欲速。夫直而銳,疏而速,則士心危,危則致死。面城而戰,欲其致死。

  夫能靜而自觀者,可以用人矣。吾何為而怒,何為則喜;吾何為則勇,吾何為則怯?夫人豈異於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觀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塗之人皆可以將。

  平居與人言,一語不循故,猶在愕而忌。敵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是故,智者視敵有無故之形,必謹察之,勿動。疑形二:可疑於心,則疑而為之謀,心固得其實也;可疑於目,勿疑,彼敵疑我也。是故,心疑以謀應,目疑以靜應。彼誠欲有所為邪,不使吾得之目矣。

  強弱

  知有所甚愛,知有所不足愛,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將者,以其所不足愛者,養其所甚愛者。

  士之不能皆銳,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處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孫臏有言曰:“以君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此兵說也,非馬說也。下之不足以與其上也,吾既知之矣,吾既棄之矣。中之不足以與吾上,下之不足以與吾中,吾既不能再勝矣乎?得之多於棄也,吾斯從之矣。彼其上之不得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獨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三權也者,以一致三者也。

  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鳴呼!不從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強敵也。漢高帝之憂項籍耳,雖然,親以其兵而與之角者,蓋無幾也。隨何取九江,韓信取魏、取代、取趙、取齊,然後高帝起而取項籍。夫不汲汲於其憂之所在,而仿徨乎其不足恤之地,彼蓋所以孤項氏也。秦之憂在六國,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強,最後取,非其憂在蜀也。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國,取一陣,皆如是也。

  范蠡曰:“凡陣之道,設右以為牝,益左以為牡。”春秋時,楚伐隨,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無與王遇,且攻其右,右無良焉,必敗。偏敗,眾乃攜。”蓋一陣之間,必有牝牡左右,要當以吾強攻其弱耳。唐太宗曰:“吾自興兵,習觀行陣形勢,每戰視敵強其左,吾亦強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強,強常遇弱。敵犯吾弱,追奔不過數十百步。吾擊敵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勝。”後之庸將,既不能處其強弱以敗,而又曰:“吾兵有老弱雜其間,非舉軍精銳,以故不能勝。”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無。無之,是無以耗敵之強兵,而全吾之銳鋒,敗可俟矣。

  故智者輕棄吾弱,而使敵輕用其強,忘其小喪,而志於大得,夫固要其終而已矣。

  攻守

  古之善攻者,不盡兵以攻堅城;善守者,不盡兵以守敵衝。夫盡兵以攻堅城,則鈍兵費糧而緩於成功;盡兵以守敵衝,則兵不分,而彼間行,襲我無備。故攻敵所不守,守敵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車轂擊,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銳兵出其北;大兵攻其東,銳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盤絕徑,潛師其間,不鳴金,不撾鼓,突出乎平川,以衝敵人心腹者,曰伏道。故兵出於正道,勝敗未可知也;出於奇道,十出而五勝矣;出於伏道,十出而十勝矣。何則?正道之城,堅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堅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則無城也,無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亦木偶人是也。

  今夫盜之於人:抉門斬關而入者有焉,他戶之不扃鍵而入者有焉,乘壞垣、坎牆趾而入者有焉。抉門斬關,而主人不知察,幾希矣;他戶之不扃鍵,主人不知察,太半矣;乘壞垣,坎牆趾而主人不知察,皆是矣。為主人者,宜無曰門之固,而他戶牆隙之不恤焉。夫正道之兵,抉門之盜也;奇道之兵,他戶之盜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盜也。

  所謂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吳之長江,蜀之劍閣是也。昔者六國嘗攻函谷矣,而秦將敗之;曹操嘗攻長江矣,而周瑜走之;鍾會嘗攻劍閣矣,而姜維拒之。何則?其為之守備者素也。劉濞反,攻大梁,田祿伯請以五萬人別循江淮,收淮南、長沙,以與濞會武關。岑彭攻公孫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徑拔武陽,繞出延岑軍後,疾以精騎赴廣都,距成都不數十里。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顏而不備愬,愬自文成破張柴,疾馳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濟。此用奇道也。漢武攻南越,唐蒙請發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鄧艾攻蜀,自陰平由景谷攀木緣磴,魚貫而進,至江油而降馬邈,至綿竹而斬諸葛瞻,遂降劉禪。田令孜守潼關,關之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備,林言、尚讓入之,夾攻關而關兵潰。此用伏道也。

  吾觀古之善用兵者,一陣之間,尚猶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勝,況守一國、攻一國,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將耶?

  用間

  孫武既言五間,則又有曰:“商之興也,伊摰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商。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所恃而動也。”按《書》:“伊尹適夏,醜夏歸亳。”《史》:“太公嘗事紂,去之歸周。”所謂在夏在商誠矣,然以為間,何也?湯、文王固使人間夏、商邪?伊、呂固與人為間邪?桀、紂固待間而後可伐邪?是雖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則吾意天下存亡寄於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湯必曰:“桀雖暴,一旦用伊尹,則民心復安,吾何病焉。”及其歸亳也,湯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視民病。”遂與天下共亡之。呂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紂雖虐,一旦用呂牙,則天祿必復,吾何憂焉。”及其歸周也,文王必曰:“紂得呂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與天下共亡之。然則夏、商之存亡,待伊、呂用否而決。

  今夫問將之賢者,必曰能逆知敵國之勝敗。問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愛千金,故能使人為之出萬死以間敵國,或曰能因敵國之使而探其陰計。鳴呼!其亦勞矣。伊、呂一歸,而夏、商之國為決亡。使湯、武無用間之名,與用間之勞,而得用間之實,此非上智,其誰能之?

  夫兵雖詭道,而本於正者,終亦必勝。今五間之用,其歸於詐,成則為利,敗則為禍。且與人為詐,人亦將且詐我。故能以間勝者,亦或以間敗。吾間不忠,反為敵用,一敗也;不得敵之實,而得敵之所偽示者以為信,二敗也;受吾財而不能得敵之陰計,懼而以偽告我,三敗也。夫用心於正,一振而群綱舉;用心於詐,百補而千穴敗。智於此,不足恃也。

  故五間者,非明君賢將之所上。明君賢將之所上者,上智之間也。是以淮陰、曲逆,義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計定;左車、周叔不用於趙、魏,而淮陰進兵之謀決。鳴呼,是亦間也。

  孫武

  求之而不窮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與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幾人?求之於言而不窮者幾人?言不窮矣,求之於用而不窮者幾人?嗚呼!至於用而不窮者,吾未之見也。

  《孫武》十三篇,兵家舉以為師。然以吾評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書論奇權密機,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書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為人,必謂有應敵無窮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與書所言遠甚!吳王闔廬之入郢也,武為將軍。及秦、楚交敗其兵,越王入踐其國,外禍內患,一旦迭發,吳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無一謀以弭斯亂。

  若按武之書以責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於敵,則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聽包胥之言,出兵救楚,無忌吳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戰》曰:“久暴師則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還,可謂久暴矣。越人能無乘間入國乎!其失二也。又曰:“殺敵者,怒也。”今武縱子胥伯嚭鞭平王屍,復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敵,此司馬戎、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吳也。勾踐不頹舊冢而吳服,田單譎燕掘墓而齊奮,知謀與武遠矣!武不達此,其失三也。然始吳能以入郢,及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瓦之不仁,武之功蓋亦鮮耳!夫以武自為書,尚不能自用,以取敗北,況區區祖其故智餘論者而能將乎?

  且吳起與武,一體之人也,皆著書言兵,世稱之曰孫、吳。然而吳起之言兵也,輕法制,草略無所統紀,不若武之書詞約而意盡,天下之兵說皆歸其中。然吳起始用於魯,破齊;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復霸。而武之所為反如是,書之不足信也固矣。

  今夫外御一隸,內治一妾,是賤丈夫亦能,夫豈必有人而教之?及夫御三軍之眾,闔營而自固,或且有亂,然則是三軍之眾惑之也。故善將者,視三軍之眾與視一隸一妾無加焉,故其心常若有餘。夫以一人之心,當三軍之眾,而其中恢恢然而猶有餘地,此韓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豈有異術哉?能勿視其眾而已矣。

  子貢

  君子之道,智信難。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於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於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見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則舉而棄乎信。吾則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繼也。”

  子貢之以亂齊、滅吳、存魯也,吾悲之。彼子貢者,遊說之士,苟以邀一時之功,而不以可繼為事,故不見其禍。使夫王公大人而計出於此,則吾未見其不旋踵而敗也。吾聞之:王者之兵,計萬世而動;霸者之兵,計子孫而舉;強國之兵,計終身而發:求可繼也。子貢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

  故子貢之出也,吾以為魯可存也,而齊可無亂,吳可無滅。何也?田常之將篡也,憚高、國、鮑、晏,故使移兵伐魯。為賜計者,莫若抵高、國、鮑、晏吊之,彼必愕而問焉,則對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魯,吾竊哀子之將亡也。”彼必詰其故,則對曰:“齊之有田氏,猶人之養虎也。子之於齊,猶肘股之於身也。田氏之慾肉齊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懼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魯,肘股去矣,田氏孰懼哉?吾見身將磔裂,而肘股隨之,所以吊也。”彼必懼而諮計於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趨魯,壓境而止。吾請為子潛約魯侯,以待田氏之變,帥其兵從子入討之。”彼懼田氏之禍,其勢不得不聽;歸以約魯侯,魯侯懼齊伐,其勢亦不得不聽。因使練兵搜乘以俟齊釁,誅亂臣而定新主,齊必德魯,數世之利也。吾觀仲尼以為齊人不與田常者半,故請哀公討之。今誠以魯之眾,從高、國、鮑、晏之師,加齊之半,可以轘田常于都市,其勢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齊哀王舉兵誅呂氏,呂氏以灌嬰為將拒之。至滎陽,嬰使諭齊及諸侯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今田氏之勢,何以異此?有魯以為齊,有高、國、鮑、晏以為灌嬰。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六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慾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併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嚥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項籍

  吾嘗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徐制其後,乃克有濟。

  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於垓下,無惑也。吾觀其戰於鉅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關,籍於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咸陽,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鉅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咸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則其勢不得強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鉅鹿之戰也。

  或曰:“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於鉅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羆據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於羆明矣。軍志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關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餘壁躡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於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達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關矣。籍與義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後曰險哉!

  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之都,使其財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祖

  漢高祖挾數用術,以制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搖目以劫制項羽,不如張良。微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高帝乃木強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後世子孫之計,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高帝常先為之規畫處置,以中後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蓋高帝之智,明於大而暗於小,至於此而後見也。

  帝嘗語呂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方是時,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呂氏之禍也。”

  雖然,其不去呂后,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沒,成王幼,而三監叛。帝意百歲後,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制之也。獨計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呂后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此可以鎮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故不去呂后者,為惠帝計也。

  呂后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於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拔城陷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莊時,微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於呂氏,呂氏之族若產、祿輩皆庸才不足恤,獨噲豪健,諸將所不能制,後世之患,無大於此矣。夫高帝之視呂后也,猶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於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呂氏之毒將不至於殺人,高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於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則呂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

  或謂噲於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產、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面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倖,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後,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乘勢為帝王而不欣然從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

2014-10-18 00:07:30 編輯

幾策 蘇洵
  審勢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於萬千年而不變,使民之耳目純於一,而子孫有所守,易以為治。故三代聖人其後世遠者,至七八百年。夫豈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於是,蓋其子孫得其祖宗之法而為據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質,周之尚文,視天下之所宜尚而固執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終。不朝文而暮質,以自潰亂。故聖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蓋有周公為之制禮,而天下遂尚文。後世有賈誼者說漢文帝,亦欲先定製度,而其說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孫萬世,帝王之計,不可不預定於此時。然萬世帝王之計,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孫可以安坐而守其舊。至於政弊,然後變其小節,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長遠,而民不苟簡。
  今也考之於朝野之間,以觀國家之所尚者,而愚猶有感也。何則?天下之勢有強弱,聖人審其勢而應之以權。勢強矣,強甚而不已則折;勢弱矣,弱甚而不已則屈。聖人權之,而使其甚不至於折與屈者,威與惠也。夫強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褻而下不以為德。故處弱者利用威,而處強者利用惠。乘強之威以行惠,則惠尊;乘弱之惠以養威,則威發而天下震慄。故威與惠者,所以裁節天下強弱之勢也。然而不知強弱之勢者,有殺人之威而下不懼,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褻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審知天下之勢,而後可與言用威惠。不先審知其勢,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末也。故有強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於折與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一人之身,將欲飲藥餌石以養其生,必先審觀其性之為陰,其性之為陽,而投之以藥石。藥石之陽而投之陰,藥石之陰而投之陽。故陰不至於涸,而陽不至於亢。苟不能先審觀己之為陰,與己之為陽,而以陰攻陰,以陽攻陽,則陰者固死於陰,而陽者固死於陽,不可救也。是以善養身者,先審其陰陽;而善制天下者,先審其強弱以為之謀。


  昔者周有天下,諸侯太盛。當其盛時,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內反不過千里,其勢為弱。秦有天下,散為郡縣,聚為京師,守令無大權柄,伸縮進退,無不在我,其勢為強。然方其成、康在上,諸侯無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勢未見於外。及其後世失德,而諸侯禽奔獸遁,各固其國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區區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強國。是謂以弱政濟弱勢,故周之天下卒斃於弱。秦自孝公,其勢固已駸駸焉日趨於強大,及其子孫已並天下,而亦不悟,專任法制以斬撻平民。是謂以強政濟強勢,故秦之天下卒斃於強。周拘於惠而不知權,秦勇於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審天下之勢也。
  吾宋制治,有縣令,有郡守,有轉運使,以大系小,系牽繩聯,總合於上。雖其地在萬里外,方數千裡,擁兵百萬,而天子一呼於殿陛間,三尺豎子馳傳捧詔,召而歸之京師,則解印趨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勢,秦之所恃以強之勢也。勢強矣,然天下之病,常病於弱。噫!有可強之勢如秦,而反陷於弱者,何也?習於惠而怯於威也,惠太甚而威不勝也。夫其所以習於惠而惠太甚者,賞數而加於無功也;怯於威而威不勝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賞與刑與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實著於外焉。何謂弱之實?曰官吏曠惰,職廢不舉,而敗官之罰不加嚴也;多贖數赦,不問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驕狂,負力幸賞,而維持姑息之恩不敢節也;將帥覆軍,匹馬不返,而敗軍之責不加重也;羌胡強盛,陵壓中國,而邀金繒、增幣帛之恥不為怒也。若此類者,大弱之實也。久而不治,則又將有大於此,而遂浸微浸消,釋然而潰,以至於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為弱在於政,不在於勢,是謂以弱政敗強勢。今夫一輿薪之火,眾人之所憚而不敢犯者也;舉而投之河,則何熱之能為?是以負強秦之勢,而溺於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強焉者以此也。

  雖然,政之弱,非若勢弱之難治也。借如弱周之勢,必變易其諸侯,而後強可能也。天下之諸侯,固未易變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則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齊,古之強國也,而威王又齊之賢王也。當其即位,委政不治,諸侯並侵,而人不知其國之為強國也。一旦發怒,裂萬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與常譽阿大夫者,而發兵擊趙、魏、衛。趙、魏、衛盡走請和,而齊國人人震懼,不敢飾非者,彼誠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濟其弱也。況今以天子之尊,借郡縣之勢,言脫於口而四方響應,其所以用威之資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為,焉有欲為而不可者?今誠能一留意於用威,一賞罰,一號令,一舉動,無不一切出於威。嚴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斷而不牽眾人之是非。用不測之刑,用不測之賞,而使天下之人視之如風雨雷電,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從發,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後平民益務檢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懼刑法之及其身而斂其手足,不敢輒犯法。此之謂強政。政強矣,為之數年,而天下之勢可以復強。愚故曰:“乘弱之惠以養威,則威發而天下震慄。”然而以當今之勢,求所謂萬世為帝王,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者,其上威而已矣。
  或曰:“當今之勢,事誠無便於尚威者。然孰知夫萬世之間其政之不變,而必曰威耶?”愚應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為君也。一旦而無威,是無君也。久而政弊,變其小節,而參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舉而棄之,過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謂知理者也。夫湯、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紂之暴,出民於炮烙斬刖之地,苟又遂多殺人、多刑人以為治,則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於禮義。彼湯則不然。桀之德固無以異紂,然其刑不若紂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風,淫惰不事法度。《書》曰:“有眾率怠弗協。”而又諸侯昆吾氏首為亂,於是誅鋤其強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紛亂。故《記》曰:“商人『先罰而後賞』。”至於桓、文之事,則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仲之書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長者,其佐狐、趙、先、魏皆不說以刑法,其治亦未嘗以刑為本,而號亦為霸。而謂湯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觀其勢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則今之勢,何為不可用刑?用刑何為不曰王道?彼不先審天下之勢,而欲應天下之務,難矣!

  審敵
  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於鋒鏑,是以虜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而其勢又將不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當暴秦刻剝,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石晉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凌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於地,狺然有爭者,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蛇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以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心匿其形。”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辭卑者進也,辭強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張形勢以誇我,此其志不欲戰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句踐之入吳也因齊、晉。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又明矣。籲!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

  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無賂之為利,順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漢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裡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制。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從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章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倘佯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於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錯愚。籲!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而,錯為一身之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之中,駸駸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聖人除患於未萌,然後能轉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惟羊怙、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圍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耳。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於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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