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這個名字本身便像一種傳說。人們聽過,卻沒見過。
對於普通人而言,伊朗所建構起來的印象,是戰爭,是黑色的金子(石油),是現代工業的慾望,是“邪惡的軸心”擴充什葉派的誘惑……但在伊朗人Mohsen看來,這些都只是西方想要得到的符號。
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新冠病毒爆發。沒有人會想到這竟是一場世界性的“戰役”。
“這一來,再也不存在個人的命運了。”
真正的伊朗什麼樣?疫情之下,他們是如何生活的?我不敢說我的採訪對象伊朗人Mohsen的描述具有代表性,但至少戰爭之外、政治之外,病毒的發生似乎得以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看見伊朗。
如果不是因為這次疫情,伊朗人 Mohsen 會跟以往任何一箇中國春節一樣,一覺睡到12點,起床遛狗,然後決定約幾個假期裡閒出鳥的朋友,擼串或夜啤酒,消磨時間在成都玉林路的盡頭,等待春節過後,波斯地毯的生意再次復甦。
直到1月23日武漢封城,各國紛紛禁止中國旅行史旅客入境,手機裡家人催促回國的信息不斷彈出……飛機在雲海浮沉,像及了Mohsen之後的命運。
2月5日,大批伊朗留學生撤離武漢回國。© Tasnim
1月29日,成都雙流國際機場。
在雨衣、一次性手套、防護鏡、口罩全套裝備的中國旅客面前,只戴了一個N95口罩的 Mohsen 顯得那麼不堪一擊,而這枚N95口罩,也使他成為德黑蘭機場面對疫情最隆重的一個旅客。
家人覺得 Mohsen “太誇張”,一月下旬,中東地區除阿聯酋以外的國家與疫情還較為疏離,伊朗更是尚未有任一例確診。哈馬丹大街上,佩戴口罩的 Mohsen 亦成為異類。
“有些事除非親眼看見,否則人們不會相信。”
當其餘的伊朗人,仍然像任何一個平常日子一樣,享受著電影、陽光、咖啡館裡的水煙。Mohsen 卻像那些在世界各地囤貨的中國遊客一樣,衝進伊朗藥店一口氣買了300個口罩。
然而這種來自中國的口罩後遺症,很快就壽終正寢 —— 抵達德黑蘭的第二天,Mohsen 就像一個“正常”的伊朗人一般,摘下了口罩。
摘下口罩,沒有人知道 Mohsen 會說普通話甚至四川話,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在中國生活了10年。
Mohsen 也迅速接納了他所熟悉的伊朗式“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既然武漢已經封城,病毒的影響且不會波及到5千公里遠的伊朗。“最多十幾二十個人(在伊朗確診),這個事情應該就過去了。”
直到2月19日,毫無徵兆的,距離伊朗首都德黑蘭100公里的小鎮庫姆,連續確診了2例無接觸新冠病毒感染者。當日,2名患者相繼死亡。
事情彷彿突然失去了控制。
距離伊朗報告首個新冠肺炎確診病人10天后,市面上的口罩便搶購一空,不到2周,伊朗的確診人數便迅速飆升至上萬人,死亡人數超400。
彼時的 Mohsen 正與家人一起,享受難得的伊朗春天。陽光燦爛….. 沒有煙霧,沒有毒氣,沒有人射擊。這怎麼可能是戰爭?然而伊朗人卻再次成為了國際新聞中的“難民”。
300枚本打算為中國朋友救急的口罩,意外派上了用場。
2月底,藥店貼出“口罩酒精已售罄”的告示,甚至政府都還來不及反應,街頭卻出現一些免費發放口罩的伊朗人。
Mohsen 也是其中之一,那300枚口罩,他挑著司機、保安、社工、醫生一一送出。一位男士習慣性想給他一個吻面禮表示感謝,Mohsen趕緊後退3米,兩人哈哈大笑。
擔憂與害怕,也便在對生活的玩笑中消解了。
德黑蘭街頭,發放免費口罩和自制宣傳單的人們 © AP Photo/Rahmat Gul
“保護他們,其實就是在保護我自己。”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句話在疫情初發期的伊朗,似乎並不體現在成噸的物資,而是人與人之間彼此的誠實與自覺。
我們每個人都在渴望安全感,而苦難所照射出的人性良善,是每個漂泊靈魂的燈塔。
善良,是會傳染的。
德黑蘭 Ekbatan 街區的居民,一起歌唱《Ey Iran》
一開始,Mohsen 也只是擔心自家的毛毯工廠,他在淘寶上開了家店,跟中國人做生意。
200多個工人的吃穿用度、消毒物資,全要他這個老闆來擔當,更別提在中國的生意什麼時候能恢復正常。
但 Mohsen 不能停工,至少無法簡單像他在中國看見的那樣,讓人們回家。
他跟家裡長輩商量,租用了更大空間的廠房,給毛毯工人準備好消殺用品,工作時間從8小時減少到4小時,再減少到不用上班照常領工資。
Mohsen 解釋,“這不是善良,而是伊朗的現實。”
伊朗貧富懸殊巨大,Mohsen 工廠裡的工人按周支取工資,而這個工資或許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一旦停工,工人們失去的並不是一週的工資,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別說口罩了,就連今天的晚飯都是個問題。
對於部分伊朗人來說,每一天都有遠比新冠肺炎更加沉重的話題需要面對。這讓疫情之下伊朗的表現多少顯得有些硬核而浪漫。
藝術家發起#open your windows & share poetry# 陽臺詩歌運動 ©Golrokh Nafisi
醫生和護士把“志願者”們從醫院趕出來,“我們這裡不需要志願者,你們好好待在家,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幫助啦!”
這在我聽來彷彿天方夜譚,不要志願者?
但醫療物資供應不足的情況下,的確只有醫生安全,整個伊朗才會安全。
超市門口,梳著油頭的伊朗大叔手持酒精消毒液,為超市帶來200%的可信賴感。
Mohsen 搞了半天才發現,這位老帥哥根本就不是超市工作人員,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義務從自家帶來酒精消毒液,在超市這種人流量大的地方,免費給人們消殺。
至於新聞裡甚囂塵上,傳說中前往聖殿舔舐棺槨的那群人。
Mohsen 笑了笑,“這其實跟你們中國的抖音有什麼區別嗎?”
人們為了流量可以做任何事情。宗教、病毒,都可以是噱頭。
新聞裡24小時播放著新冠病毒和疫情相關的信息,教育民眾如何洗手、佩戴口罩、消毒,告誡大家儘量不要出門 —— 但這些均不是強制措施。
雖然學校停課,伊斯蘭教週五的禮拜活動也取消了,但德黑蘭街頭的書店、服裝店,甚至早餐攤位,實際上均和往常沒有什麼區別。
“Shits happen, you know.”
去年,伊朗曾發生過瘟疫,死亡上千人。今年再遇見新冠病毒,伊朗人似乎只是“水來土掩”,並不像小區門口時刻手持體溫槍的老大爺一樣緊張。
“不是說你在家隔離14天,這個事情就過去了。生活還要繼續。”
生活還要繼續。
穿著防護服的醫生跳起舞,性別再也不是某種桎梏;
病房小哥拿出好久沒用的吉他耍浪漫,聽不懂唱什麼,反正很快樂。
這讓我想起鮑勃·迪倫寫給蘇西·羅託洛的詩,“這兒什麼也沒發生。狗在等著出門,賊在等著老婦人,孩子們在等著上學,條子們在等著揍人,每個人都在等著天氣轉涼,而我在等你。”
Mohsen 也在等,他在等一架開往中國的航班。
說起來頗有點《人在囧途》的味道。Mohsen 返回中國的航班,前後遭遇了4次退票。
前3次因為中國疫情,第4次因為伊朗疫情。第3次被退票的時候,Mohsen 到機場才知道航班已經被取消了,而那是離開伊朗的最後一架航班。
最近這些日子,他時長想起了1月29日回德黑蘭的那一班飛機,正如現在的自己,困在未來的重重迷霧之間。
“也許這兩天德黑蘭就要封城了。”
軍車陸續進入空蕩蕩的城市主幹道,白色的消毒粉末灑在路人購買麵包的紙袋上,哈馬丹大街上戴口罩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關於未來,似乎居住在伊朗的人們總是無法得到更為確切的消息。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人們依舊跳舞,迎接伊朗新年(نوروز )的到來。
* 文中 Mohsen 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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