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年少,不知死生可畏

曾經年少,不知死生可畏

曾經年少,不知死生可畏


◈ | 餘華


幾年前的一個早晨,我走在德國杜塞爾多夫的老城區時,突然看見了海涅故居。此前我並不知道海涅故居在此,在臨街的聯排樓房裡,海涅故居是黑色的,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紅色的,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經古老的房屋顯得更加古老,彷彿是一張陳舊的照片,中間站立的是過去時代裡的祖父,兩旁站立著過去時代裡的父輩們。


我的喜悅悄然升起,這和知道有海涅故居再去拜訪所獲得的喜悅不一樣,因為我得到的是意外的喜悅。事實上我們一直生活在意外之中,只是太多的意外因為微小而被我們忽略。為什麼有人總是讚美生活的豐富多彩?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善於品嚐生活中隨時出現的意外。


今天我之所以提起這個幾年前的美好早晨,是因為這個杜塞爾多夫的早晨讓我再次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我在醫院裡度過的童年。


當時的中國有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就是城鎮的職工大多是居住在單位裡,比如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於是醫生護士們的宿舍樓和醫院的病房挨在一起,我和我哥哥是在醫院裡長大的。我長期在醫院的病區裡遊蕩,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我小學時的很多同學都討厭這種氣味,我倒是覺得這種氣味不錯。


我父親是一名外科醫生,當時醫院的手術室只是一間平房,我和哥哥經常在手術室外面玩耍,經常看到父親給病人做完手術後,口罩上和手術服上滿是血跡地走出來。離手術室不遠有一個池塘,護士經常提著一桶病人身上割下來的血肉模糊的東西從手術室出來,走過去倒進池塘裡。到了夏天,池塘裡散發出了陣陣惡臭,蒼蠅密密麻麻像是一張純羊毛地毯蓋在池塘上面。


那時候醫院的宿舍樓裡沒有衛生設施,只有一個公用廁所在宿舍樓的對面,廁所和醫院的太平間挨在一起,只有一牆之隔。我每次上廁所時都要經過太平間,朝裡面看上一眼,裡面乾淨整潔,只有一張水泥床。在我的記憶裡,那地方的樹木比別處的樹木茂盛,可能是太平間的原因,也可能是廁所的原因。那時的夏天極其炎熱,我經常在午睡醒來後,看到汗水在草蓆上留下自己完整的體形。我在夏天裡上廁所時經過太平間,常常覺得裡面很涼爽。我是在中國的“文革”里長大的,當時的教育讓我成為了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有一天中午我走進了太平間,在那張乾淨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從此以後我經常在炎熱的中午,進入太平間睡午覺,感受炎熱夏天裡的涼爽生活。


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長的過程有時候也是遺忘的過程,我在後來的生活中完全忘記了這個童年的經歷,在夏天炎熱的中午,躺在太平間象徵著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著活生生的涼爽。直到有一天我偶爾讀到了海涅的詩句,他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然後這個早已消失的童年記憶,瞬間回來了,而且像是剛剛被洗滌過一樣地清晰。海涅寫下的,就是我童年時在太平間睡午覺時的感受。然後我明白了:這就是文學。


曾經年少,不知死生可畏


這可能是我最初感受到的來自死亡的氣息,隱藏在炎熱裡的涼爽氣息,如同冷漠的死隱藏在熱烈的生之中。我總覺得自己現在的經常性失眠與童年的經歷有關,我童年的睡眠是在醫院太平間的對面,常常是在後半夜,我被失去親人的哭聲驚醒,我聆聽了太多的哭聲,各種各樣的哭聲,男聲女聲,男女混聲;有蒼老的,有年輕的,也有稚氣的;有大聲哭叫的,也有低聲抽泣的;有歌謠般動聽的,也有陰森森讓人害怕的……哭聲各不相同,可是表達的主題是一樣的,那就是失去親人的悲傷。每當夜半的哭聲將我吵醒,我就知道又有一個人紋絲不動地躺在對面太平間的水泥床上了。


一個人離開了世界,一個活生生的人此後只能成為一個親友記憶中的人。這就是我的童年經歷,我從小就在生的時間裡感受死的蹤跡,又在死的蹤跡裡感受生的時間。夜復一夜地感受,捕風捉影地感受,在現實和虛幻之間左右搖擺地感受。太平間和水泥床是實際的和可以觸摸的,黑夜裡的哭聲則是虛無縹緲,與我童年的睡夢為伴,讓我躺在生的邊境上,聆聽死的喃喃自語。在生的炎熱裡尋找死的涼爽,而死的涼爽又會散發出更多生的炎熱。


我想,這就是生與死。


這是童年對我們的控制,我一直認為童年的經歷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圖像就是在那時候來到我們的印象裡,就像是現在的複印機一樣,閃亮一道光線就把世界的基本圖像複印在了我們的思想和情感裡。當我們長大成人以後所做的一切,其實不過是對這個童年時就擁有的基本圖像做一些局部的修改。當然有些人可能改動得多一些,另一些人可能改動得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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