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遲子建:圍欄

【薦讀】遲子建:圍欄

我們那幢房,鄰里間的關係是分外融洽的。那是一棟東西向的板夾泥房子,呈長方形,共住著四戶人家。東面住著一戶祖籍湖南的夫妻,他們有六個孩子,三男三女;西頭人家的主人是個木匠,他家有五個孩子。住在中間的是我們家和另外一戶,我家挨著湖南人家,而與木匠家相鄰的那戶似乎總也住不長,今年是姓張的一對年輕夫婦,明年可能又是姓李的。住這戶的人家不太愛與鄰里交往,他們多是外地來的,與本地人總有些格格不入,顯得落落寡歡。所以圍欄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鄰居間的交往主要靠的是女主人,而女人交往的方式就是串門。串門也可說是家與家之間的外交,女人生性是瑣碎的,所以這種家長裡短的外交在增進友誼的同時,也難免生出是非。我就見過不少因串門而絕交的鄰居,深究起來,她們居然都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絕交的。比如張家的女人去了李家,正趕上人家吃晚飯,李家的女人就熱情地添上一雙筷子請張家的女人嚐嚐她的手藝。張家女人大大咧咧的,就實話實說哪道菜做得不好,並把做這道菜的竅門告訴給她,李家女人自然覺得在自家男人面前丟了面子。偏偏張家女人第二天晚飯時又會把自己做的同樣的一道菜送過來,李家的男人吃了讚不絕口,你想李家女人能高興嗎?她找個藉口,說是自己家的雞討厭,老愛溜到張家拉屎,髒了人家的院子,就砍來幾捆柳條,把兩家共用的院子隔開了,各走各的門,從此後兩家也就疏遠了,各過各的日子。

  

我喜歡到東頭的湖南鄰居家串門。他家喜歡把條肉吊到灶房的房梁下,由著油煙燻烤。時間久了,肉會漸漸風乾,變成醬紅色,並且會掉下乳白的蛆來。一看到蛆,我就聯想到廁所,心想他們家怎麼把肉變成廁所裡的東西才會吃,真是奇怪啊。可他們家把它切成片蒸熟後,卻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到春節,我們家的山東親戚會寄來一包花生米,而他們家的湖南親戚寄來的則是一箱通紅的幹辣椒,大家就互送一些品嚐。我爸爸喜歡把幹辣椒放到爐蓋上烤酥,捏成碎末撒到蘿蔔條湯裡。我呢,也把他家的東西當成自家的來使,我家的扁擔硌肩膀,挑水時我見他家的扁擔閒著,就取來用,用後放歸原處即是了。如果家裡來了客人,凳子不夠使了,就去他家拎回兩個。他家呢,發麵團時沒了面引子或者是做魚時要塊乾薑,也會到我家來取。後來這家的男主人在冬天伐木時出了事故,人受了重傷,被送到哈爾濱後截掉雙腿,也沒能保全住性命。鄰居沒了男主人,逢年過節的,他家就會傳來女主人的哭聲,母親這時就得嘆著氣過去寬慰她。可偏偏是禍不單行,又過了兩年,她的二女兒得了急病死了,從此後就很難看到她的笑臉了。冬天時,兩家都打了不少木柴沒處垛,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把它們摞到兩家的院子中間,他家一垛,我家一垛,有了一道不高也不矮的屏障,從此就各用各的院子。又幾年過去,這位失去了丈夫和二女兒的鄰居,又失去了大女兒,此時她已變得麻木了。我常見她失神地站在菜園裡看天。過年的時候,母親總打發我去她家和她說話,讓她轉移對已逝親人的思念。

偶爾我也會到西頭的木匠家去。我喜歡看他打桌子、椅子和躺櫃,一看到他打棺材,就遠遠避開了。我喜歡他給活人打東西,一給死人打,我就驚恐。後來他家也死了一個女兒,我覺得他家也是鬼影憧憧,不敢去了。我早期作品那股濃郁的死亡氣息,與這種童年生活經歷不能不說沒有關係。


我們那個小鎮鄰里間沒有圍欄的歷史,最後因為一件轟動全國的殺人案而徹底宣告結束。與我們家隔著一條道的,有一幢住著四戶人家的房子。中間的兩家因為處得好,就用一個院子。一戶姓張,是瓦匠;一戶姓藍,男主人在縣城的派出所上班,女主人在家打理家務。女主人很俊俏,戲也唱得好,生產隊年終唱戲時,她是絕對的主角。姓藍的由於在城裡上班,每天騎著自行車早出晚歸的。也許由於他有工作,而這工作又比較顯赫,腰間挎著槍,他看上去有些自負,見了小鎮的人,也不愛打招呼。突然有一天,他開槍殺死了瓦匠夫妻以及他們的一個兒子,當他沒有子彈的時候,他就舉刀去砍瓦匠的女兒,幸而那個女孩從後菜園逃走了。姓藍的自知被捉到後必死無疑,他用刀砍自己的脖子,企圖自殺。可是他在殺自己上比較手軟,沒有殺死,我在槍響後跑到出事現場,目睹了姓藍的躺在地上,脖子上咕嚕嚕冒著血泡的情景。他被搶救過來後交代,他家和瓦匠家共用一個院子,他在縣城上班,他懷疑整天呆在家中的瓦匠對自己貌美的妻子心懷不軌,所以想把他們一家斬盡殺絕。

此案一出,整個小鎮的人都驚呆了。人們私下議論說,如果兩家不是合用一個院子,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看來家與家之間的圍欄是必要的。從此後,那些不設置圍欄的鄰居,都先後豎起了圍欄;有了圍欄的人家,則加高加固了它。而小鎮鄰里間的關係總不像過去那麼融洽,相互警惕得多了,女人們連門也串得少了。只是鄰里間的動物和家禽還一如既往地保持它們之間的親密交往,讓人們在透出冷漠之氣的人際關係中,仍能感受到一絲溫暖和一脈平和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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