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涇陽:十八年饉中的涇陽縣

民國“十八年饉”,本地上年紀老人均能說出不少“故事”,本村如何,鄰村又如何?鄉間一般民眾很難對於整個涇陽縣進行全面描述,畢竟身邊事最熟悉,限於閱歷和見聞,要能對於涇陽縣年饉有較為準確的把握。由於時間愈久,人們對於周邊的細節失去會更多,沉澱下來的往往只是整個大區域的認識,到如今僅僅留下了兩個字“旱”和“餓”,往往多是一些個人的回憶,很難有理性或全面的認識,而且還免不了有張冠李戴的現象發生。故依據現發現資料,對於涇陽縣“十八年年饉”予以系統的認識,以期存志。

提起“十八年年饉”,先更正幾個說法:其一,年饉並非只有三年,根據民國保留資料,涇陽縣年饉始於1928年,止於1931,只不過1929年至1930年災象最為嚴重。1931年時涇陽縣群眾依然缺吃少穿,且有雹、霜等異常天氣為災,至到1932年以後,普通人生活情形才有所改觀;其二,該“年饉”的原因並非為三年少雨的大旱,更有人禍的原因,至於人禍,情形則較為複雜,有全國的大形勢,更有縣域內政治小環境。旱災只是誘因,而非最為重要的原因。

對於涇陽縣當時的災情,成立於1929年的西北災情視察團有較為清晰而全面的描述,他們於9月來到西安。蔡雄霆一路即視察渭河以北區域,來到涇陽看到“全縣災情,以東北為最重,秋黍半槁,收穫不足二成,道旁餓屍二具,尚未掩埋,中產以上,因無蓄歲,拆屋售薪易食者,十之四五,富家墳墓,悉被盜掘。”該描述曾發往上海日報,隨後行程三原、大荔一帶,又發回電文有以下描述:“道旁死屍屢見不鮮,將近三原,偶覺奇臭觸鼻,系萬人坑餓殍之腐化者,涇陽高陵等縣與三原大致相同,秋收不到二成,種麥不及十分之一,死亡及外逃者,平均佔各縣人口之半。”

話說涇陽:十八年饉中的涇陽縣

(掩埋餓殍)

到1929年12月,陝西省賑務會(救災委員會)曾對全省各縣災情進行了一次統計,涇陽縣詳細數據如下:全縣總人口125190,處於極貧狀態下有65323人,次貧有33278人,兩者合計98605人,不在統計數內流亡者有5896人,餓死者達4529人,全家餓死者175戶(絕戶)。百分之五十處於瀕死狀態,非有外來救濟不能活命,另有四分之一的人隨時處於缺吃短糧狀態,為了活命人們拆掉房子賣椽檁等物以獲取些許錢物,以獲得殘喘片刻。部分人則是將眼光盯上自家墳地或是他人墳地,蔡雄霆看到墳墓被盜掘是普遍現象。1930年時涇陽士紳姚靄亭(張白姚人,涇陽災賑負責人之一)到陝西省賑務會乞救,也曾描述過有不少不肖子弟盯上了自家墳地,公開盜挖以獲取殯葬物品予以買賣,且已經形成一股風氣。當時報載涇縣北寶豐寺一帶有張姓不肖子弟挖掘祖塋6座,倒出骨殖,賣棺材板、磚石以獲取一些財物,嚴重影響當地衛生環境,造成極大疫情隱患,才被予以制止。

處於極貧狀態下的災民,無以為食,曾為牲口食物的棉油渣或菜油渣都成為美味的食物,涇陽縣域曾榆樹遍地,也很快被剝光樹皮,軋磨成粉變成食物,至於田地野菜亦被群掃而光,即便如此還不能填飽肚子,難耐之下,悲劇接二連三發生。最為極端事例有殺掉自己孩子,然後自殺,如裡夏村裡嶽文,上吊、投井自殺者以求徹底解脫者也屢見為鮮。視察團看到的農村猶如地獄,草叢中隨時可以發現破爛衣服與零亂骸骨,十餘里發現不了人煙,只有斷垣殘壁與瓦礫荒墟。

話說涇陽:十八年饉中的涇陽縣

(剝食榆樹皮)

對於災民來說1929年冬迎來了一個最為嚴寒的冬天,從12月中旬起至1930年元月,連日降雪,深達六寸,未待消融,又始降雪,反反覆覆四十多天,難得見日,溫度更是抵得可怕,凍裂雞蛋,凍死牲畜,取火之物價格奇高,“木柴每百斤價三元以上,木炭每百斤價十五元,煤炭每百斤價七元左右。”酷寒對於瀕死狀態下的災民,更如一道道催命符,拆屋賣房之饑民無處安身,轉徒乞食於各地,成為餓殍路倒,每日十人、數十人死亡。據西北視察團報告“一月內全陝死亡已數十萬人”,賑會用於卷埋蘆蓆都為之緊缺,難以為繼。涇陽縣賑務公會1930年致電旅平陝災救濟會電文說:“饑饉兵劫,以渭北涇陽為甚重,災民居無屋,食無糧,掘草充腸,往往瀉痢致斃,去冬雪深數尺,缺衣乏薪,凍餓死者甚眾,入春以來,孑遺悉相牽乞食,死亡枕藉。”1929年秋十二萬五千多人的涇陽縣現在已成了“十萬殘喘之眾”,村裡老人還有記憶,埋不起的往往在崖壁上挖一窯,然後封起來,後來死人太多,還有不少絕戶,為圖省事往往將其房屋以泥土封堵。

由於死屍沒有得到及時處理,從1929年冬季開始就發生了瘟疫,疫病加上飢餓,瀕死之人抵抗能力更差,死亡之人尤多。1930年9月涇陽縣長邵鴻基、建設局長馬嗣融帶領義賑會西北賑務主任美國人貝克、挪威工程師安立森等人到涇陽西北嶽家坡考察引涇施工情形時,發現數十里長的路上沒有車轍,趙家溝、岳家坡僅只有衰邁者三四人(身體健康者多外出逃難),一片殘垣斷壁,村中餓斃者多被封堵於窯中。眾人所帶糧食不足,縣長親自尋找,經周邊數村,僅得粗麵5斤,由此可見農村的破敗及民生之苦。當時為了能夠避免瘟疫傳染給修渠的民工,華洋義賑會與朱子橋(涇渠極力促成者之一)商洽,“遷埋各村浮厝死亡難民,並消毒,以利各縣民工住宿。”安立森後來回憶1930年10月間有一個情節,蔣超教授譯文如下:“我們岳家堡遭受嚴重饑荒,靈床上躺著36具屍骨,我們拿不出棺木葬他們,‘離家時只用席子一裹了事,現在已經時隔一年了。我們現在來懇求大人大發慈悲,工程師們前幾天買的楊木已經從王橋運來了,許多已經鋸成了板子,大人能賣些板子給我們打些薄木棺材嗎?這樣這些遊魂就能夠入土這安了,從此也不會再搔擾村子了。’最後華洋義賑贈給了岳家坡村民一些楊木板子,做成了棺材,三天後舉行了集體葬禮,一座座新墳現出在村子的南邊。”

1929年冬季無雨,麥子沒有下種,1930年還是無雨,春耕在即,涇陽縣還是沒有下一點雨,乾旱土地使人們處於絕望。到了五月份,下了一些雨,村民們只能種一些綠豆,擺在人們面前實際情況是既無種子,又無牲畜,惟有向陝西省賑務會、在外賑災或是慈善機關乞求賑糧。1930年春涇陽穀物勉強下種,至6月、7月遇雹兩次,損害較大。幸虧外省賑糧陸續運到了涇陽縣,本縣士紳官商積極組織籌措,開辦了粥廠,以平價糶賣穀物。華洋義賑會也在涇陽縣設了粥廠,雙方合作,資料上顯示涇陽粥廠主要設在縣城周圍,其中最大粥廠在原城隍廟(現涇陽賓館),其餘在四關,鄉下各鎮情況現無資料,亦然不明。涇陽縣計共散賑糧大米200包,面980袋,賑款33800元(1929年)。稍能讓人安慰的是,1929年4月至6月,陝西省(注:宋哲元主政)修繕龍洞渠渠首,採取以工代賑形式,活命無數;1929至1930年,華洋義賑會又以工代賑救濟形式,先後修築從咸陽至涇陽、涇陽至三原、涇陽至王橋木梳灣、張家山公路,緩解部分災民,使孑遺災民不至於餓斃路途。1930年10月間渭北引涇工程(涇惠)開始,涇陽西北情況逐漸得到緩解。1930年至1931年涇惠渠各段工程陸續開工,吸納大量無糧群眾進入工地,涇陽災情才有所緩解。

1932年時涇陽在經受“虎疫”的同時,又遇大範圍“黑霜”,導致麥苗及春季播種穀物棉苗死亡,補種作物於夏間又經較大範圍冰雹危害。直到1933年時,情況才漸有轉變,在八、九兩月又經暴雨,莊稼屢受危害。1933年10月上海明星公司到張家山拍攝外景時,途經王橋社樹時,由於當時倉促,通知不及,晚間休息於該村水利會館,涇惠渠管理局孫紹宗到村中借糧時,也僅得小米數斤熬粥以食,並無蔬菜等物下飯,以當時社樹村中富戶猶不能招待,可見農村凋敝到何種程度。

“十八年年饉”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單從人口損失來講,有人說整個陝西餓死是250萬,或說300萬以上。據陝西賑務會統計,在1929年冬季死亡人口就有250萬的說法,更何況經歷了嚴酷的冬天之後。流失逃亡外地的,僅被販賣婦女就有人說達到40萬(也有人說不足),具體數值無法弄清楚。對於涇陽而言也是一筆糊塗帳,1930月12月涇陽賑務分會姚藹亭曾說涇陽死亡有6萬,數值似乎有些大。涇陽縣災前人口不足13萬,災後沒有看到統計結果,所謂“十室九空”、“數十里無人煙”只是一些文學性描述,姚藹亭統計、調查餓死6萬之眾,有很大可能是將逃亡的人口也計算在內,或者為了引起陝西省賑務會的重視有所誇大,但綜合考慮民國時期涇陽受災情形,尤其是以西北視察團電文分析,涇陽縣應該是陝西省受災最為嚴重的縣域之一,當年就被編為“甲類”地區,按一般常理來說涇陽縣應該不會成為受災最嚴重的地區,它畢竟還是可以得到些許龍洞渠水源,在歷史上也是商賈眾多的地方。

涇陽縣素為富庶之區,何至於民國十八年前後成為如此情形,原因很多,一般人目光多注重自然氣候,即三年無有效降水,尤其是需要雨水之際,往往無雨,麥谷等莊稼無法下種。不需要之時,卻連日降雪,再加上霜雹等災害性天氣,導致農業三年六料全無收成。氣候的因素固然重要,但人禍卻是加劇災難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本文大略分以下方面予以敘述。

1、從大環境上說,自1927年開始涇陽遭受連年戰爭,劉鎮華在圍攻西安市時,涇陽作為渭河北岸重要的重鎮也免不了被燒殺劫掠,縣城被圍了幾個月,雖然沒有被打破,但周邊的鄉村卻被點火波及;1928年駐軍張九才(田玉潔部下)收留甘肅下來反抗馮玉祥的部隊,又被宋哲元所屬圍攻數月,最後城破張九才受傷而死,亂兵進入後商民被搶掠一空。連續兩次圍攻縣城的戰鬥基本耗盡了涇陽民力,對於自然災害基本喪失了抵禦能力。1930年西北民軍、入關南京部隊又兩次進入縣城,又行搶劫,安立森認為是馬鴻逵部下,他描述說:“一個騎馬和步行混合的部隊從縣城出來,彷彿要運走涇陽縣所有財物。每一個士兵,無論是騎馬、騎驢或者步行,都滿載戰利品,想盡各種辦法攜帶物資。幾乎所有的馬背都坐有女人:無論是他們自己的或是搶來的沒有告訴我,我們也不敢問。”

從1929年末到1930後半年,西北軍聯合山西省閻錫山開始和蔣介石爭奪中原地區,當時正是陝西省最為困難的時期,也是涇陽遭受災害最嚴重的時期。涇陽要供應西北軍的戰時軍需,每月數萬元的戰爭開支,如山一樣深重地壓在涇陽縣地方政府的頭上,普通民眾只能忍受,該死的戰爭無論誰勝誰敗,一般民眾只是期望戰爭儘快結束。

2、涇陽縣長和他的“土匪兄弟”。1928之後涇陽縣長孫國慶絕對是一個涇陽必須記住的人物。在賑災期間由於貪沒賑款、賑濟不力被商紳告到省賑務會,而省府派下來查賑人員,不知吃了縣長的什麼藥,向省賑務會彙報說:“晤縣長孫國慶會商遵照辦事綱要,詳為確查,分會辦過平糶施賑施粥各事,皆系核實,並無上下其手等弊。”有無弊案不好說,但孫國慶在30年初離任之後,《西北文化日報》1931年11月6日將孫國慶的嘴臉揭露無遺,該人在涇陽為政過程簡直可以寫成一本小說,記者撰文控訴孫國慶與涇陽縣河南客商張廷臣結為弟兄,每月從土匪劉君瑞處拿到兩千元好處費,使得涇陽東北為西北社會治安奇差,搶劫拉票成風,無人治理,並指出本縣土匪,潛滋暗長,蔓延至今,而不能斷其根株者皆孫國慶之賜也。

縣長如此,縣屬機關他人更是如此。上文所說張廷臣最初為匪,後來被孫國慶收編,又任橋底公安分局長,帶領一幫兄弟在縣內搶劫,後在1931年為縣民馬駿惠控訴,張廷臣一度潛逃躲避風頭。還有建設局長馬嗣融,1930年修葺從咸陽至涇陽公路期間,行貪沒之事,虛開多報,僅修石渡南側石橋(該橋為當時咸陽至涇陽必經之道)貪汙180多元,另有300多元帳務交待不清,該局長1931年事發逃走,影響極壞。涇陽縣政要為官貪財,處處盤剝也在人為加重饑饉程度。

3、戰爭阻隔交通影響賑災進行。災荒到最關鍵時期,天天飢死人數成百成千計。朱子橋與華洋義賑會及其它慈善團體在我國東北、東部所籌集賑糧,竟然因戰爭關係難以運進陝西受災各縣。1929至1930年陝西《新秦日報》數月之間有數十次的報道對於各軍閥扣運賑糧進行譴責 ,軍閥們念著同樣“三民主義”,卻因著利益的爭奪而置陝甘兩省千萬災民性命於不顧,戰爭結束以後,很少能看到懺悔文字,其姓名也應該被陝西后人們記住;即使沒有戰爭,賑糧要進入陝西也極為艱難,陝西與河南、山西交通極為不便,公路或因戰爭或因年久,多年塌圯破壞。當時火車只通到河南靈寶,再向西大路由於沒有汽車,只能發動人民群眾以手推車運輸,十分不便,糧食週轉非常困難,交通艱難也無疑加深受害程度。

綜上所述,“十八年饉”給我們今天人們留下的應該不僅僅是荒賑問題,考慮年饉也不能只從氣候角度去陳述,這場慘絕人寰的災難更多的折射當時社會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人為”造成的災難。當年陝西省內、外有責任感的慈善人士,之所以強調氣候原因,在中外各大媒體上進行呼籲賑濟陝災,實在是災荒之年不便明說,而非人們理解的自然災害而已,涇陽縣情況可以說是整個陝西的一個縮影,並非是獨立存在的個例。

1、《新晨報》1930年5月5日第3版

2、《京報》1930年7月17日第6版

3、《陝災週報災賑紀實》(1930年12月(全國書報索引))

4、《新秦日報》

5、《益世報》1929年3月15日3版

6、《西北文化報》1935年7月24日第5版

7、《民國賑災資料彙編·四編》 中國國家圖書館

8、《陝災述略》 1931年 于右任

9、《陝西水利之興起》 1947年 段惠誠

10、《老龍王》 安立森著(蔣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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