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貝多芬”潘德列茨基:“廣島的犧牲不會被遺忘”

當地時間3月29日,波蘭著名作曲家、指揮家剋日什托夫·潘德列茨基

(Krzysztof Penderecki)在克拉科夫病逝


“看看一棵樹吧。它教導我們任何作品必須植根於土地和空氣。沒有任何創作來自於無根。這就是我冒險‘迴歸母體’的原因。在為耶路撒冷建城三千周年而創作的《第七交響曲(耶路撒冷的七座城門)》時,我決心迴歸至《大衛的讚美詩》。這是多重回歸:回到信仰的根源;回到音樂的起源;最終,回到我自己的創作之初”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8期

文 | 本刊記者 李乃清 實習記者 雷寒冰

編輯 | 雨僧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5398,細讀大約需要12分鐘

“当代贝多芬”潘德列茨基:“广岛的牺牲不会被遗忘”

2009年4月2日,波蘭盧布林,潘德列茨基在一場音樂會上指揮演奏

當地時間3月29日,波蘭著名作曲家、指揮家剋日什托夫·潘德列茨基(Krzysztof Penderecki)在克拉科夫病逝,終年86歲。

作為世界古典音樂領域的權威,潘德列茨基曾被媒體譽為“當代的貝多芬”,“在音樂結構的複雜性上堪與畫家畢加索媲美。”

1961年,潘德列茨基以成名作《廣島受難者輓歌》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國際作曲家大獎,成為20世紀先鋒派音樂代表人物之一。此後他風格轉向,創作了《聖路加受難曲》《第二交響曲(聖誕)》《第七交響曲(耶路撒冷的七座城門)》等代表作,每首作品都飽含著他對人生與自然的深沉思索。

“上世紀80年代大師的《波蘭安魂曲》首演,我在現場被它前所未有地震撼了,從來沒有哪首古典樂作品給我如此之深的觸動,真是改變我人生的一次體驗。”得知潘德列茨基逝世,正在居家隔離養病的德國小提琴家安妮-索菲·穆特發文深切悼念,“他的《第二小提琴協奏曲‘變形’》成為我1995年丈夫絕症離世期間的生命線。在過去的25年裡,我有幸首演了潘德列茨基的許多作品。他那驚天動地的音樂語言,他對形式的把握,他深沉的靈魂在他的每個音符中閃耀,使他的作品成為一份獻給世界的禮物。認識這位熱情栽培年輕人的導師,將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珍寶。”

作為古典音樂作曲大師,潘德列茨基在大眾領域因電影配樂而聞名。他那充滿濃重宗教意識和強烈情感的音樂曾出現在2007年波蘭電影《卡廷慘案》、威廉·弗裡德金的《驅魔人》、斯坦利·庫布里克的《閃靈》、大衛·林奇的《狂野的心》和馬丁·斯科塞斯的《禁閉島》等多部作品中。潘德列茨基的音樂四次獲得格萊美獎,最近一次是2016年獲得格萊美“最佳合唱表演獎”。

1990年代末以後,潘德列茨基經常來中國訪問演出,他的作品也成了中國多個交響樂團的座上客,中國樂迷甚至為他起了個暱稱“老潘”。“老潘”非常欣賞中國古詩,為此創作了《第六交響曲(中國詩歌)》。這部交響曲共八個樂章,歌詞文本選用了包括李白、杜甫、李清照等人的八首中國詩詞,在傳統西方聲樂交響曲的模式中,潘德列茨基大膽融入二胡等中國傳統樂器。事實上,深愛中國文化的“老潘”聆聽過各式各樣的中國民樂,覺得這裡頭“能讓人感受到愉快、積極的正能量”。

上海交響樂團原計劃2020年4月24日舉辦一場音樂會,由潘德列茨基指揮他本人的作品《廣島受難者輓歌》及肖斯塔科維奇《第十三交響曲》,演出因疫情影響取消。如今大師已去,中國樂迷無不哀嘆——“別後常思君”。

“当代贝多芬”潘德列茨基:“广岛的牺牲不会被遗忘”

潘德列茨基

波蘭奇才,三首作品包攬比賽前三名

“我聽到那音樂又回來了,真是奇妙!在我創作的‘六重奏’和‘大協奏曲’中,猶太音樂以一種我能意識到的方式回來了,它存於我兒時的記憶中。”

潘德列茨基1933年生於波蘭東南部小鎮德比卡,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這裡聚集著許多哈西德派猶太人。童年時,潘德列茨基目睹了一批批猶太人從家門口被運走,因而對一切剝奪自由的行為充滿反感。戰後波蘭被蘇聯控制,少年時代的潘德列茨基曾因在學校廁所牆壁上塗寫抗議標語被老師懲罰。

潘德列茨基的家庭背景十分多元,祖父是德國福音派信徒,祖母來自亞美尼亞。他自身成長於虔誠的天主教家庭,在父輩影響下,自幼熟讀奧古斯丁和阿奎那等人的神學著作。他父親塔德烏什是一位律師,業餘愛好小提琴,戰前經常召集樂友在家裡合奏室內樂。

據潘德列茨基自己介紹,他6歲就開始作曲,音樂旅程始於私人鋼琴課,但他很快厭倦了這門樂器,卻對父親的小提琴充滿好奇。小提琴的奧秘和演奏難度令他著迷,因為剛開始他無法奏出一個清晰的音符。於是,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後,他都投入大量時間練習巴赫的奏鳴曲。

初中時,潘德列茨基成立了一支樂隊,將德比卡的音樂場景帶入生活,但他青少年時期的理想並非成為音樂家,而是做一名畫家或藝術史學家。1951年,潘德列茨基離開故鄉,進入古老的國立克拉科夫雅蓋隆大學學習藝術、文學、哲學和拉丁語,同時還隨克拉科夫音樂學院老師學習小提琴和音樂理論。1954年正式進入克拉科夫音樂學院,一年後放棄小提琴,專攻作曲。

1958年畢業後,潘德列茨基留校擔任作曲教師,同時還謀了兩份兼職:一是克拉科夫神學院的教堂音樂老師,教授古老的宗教音樂;二是《音樂運動》雜誌記者,負責編纂“新作品演出”欄目。畢業後的三年裡,早已娶妻生子的潘德列茨基需掙錢養家,四處奔波為劇院和電影創作配樂。期間,他與卡羅爾·約澤夫·沃伊蒂瓦——未來的教皇若望·保祿二世成為朋友。

潘德列茨基的第一任妻子芭芭拉學習鋼琴,他說,因為樂器的聲音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所以他會離家去擁擠的咖啡館工作。他常去克拉科夫古城中心歷史最悠久的米凱利卡咖啡館創作,店內的新藝術風格畫作與室外的聖馬利亞大教堂都給了他靈感,就像傳說中那樣,他把所有東西都寫在紙巾上。

1959年,潘德列茨基參加波蘭青年作曲家比賽,匿名遞交了三份作品:《詩節》(1959)、《放射》(1958-1959)和《大衛的讚美詩》(1958),這三件作品最後分別獲得大賽的前三名。組委會核查獲獎者身份時,驚訝地發現前三名的作品竟出自同一位作曲家,於是迅速修改參賽要求,換句話說,潘德列茨基的這個紀錄已是無人可破了。

年輕的潘德列茨基因此名聲大噪,並獲得前往意大利旅行的機會,這是他第一次前往西歐國家,也從此愛上了意大利。晚年鮮少出席音樂會的潘德列茨基願意為維羅納露天競技場的《阿依達》演出破例,他興奮地攜著現任妻子伊爾茲貝塔前往,並表示:“在這裡聆聽威爾第的《阿依達》真是太棒了!曾幾何時,我認為這是陳詞濫調。不!這是偉大、深沉的音樂,感人至極。”

1959年,《詩節》在華沙之秋音樂節上演,引起前來觀摩的西德音樂出版商注意,潘德列茨基的作品錄音傳到了多瑙艾辛根音樂節節目總監手中。次年,他帶著新作《折射》(1960)亮相多瑙艾辛根音樂節,作品中前所未見的演奏法和大膽的音響震撼了現場聽眾,以至於極罕見地被要求全曲重奏一次。自此,潘德列茨基在西歐先鋒音樂領域人盡皆知。

昔日先鋒派:花樣百出“虐待”傳統樂器

“我唯一感興趣的就是把聲音從傳統中解放出來。”

許多人知道潘德列茨基,因為這名昔日的“先鋒派旗手”60年前投下一枚“驚天巨炮”:他的《廣島受難者輓歌》至今為人津津樂道卻又敬而遠之。

依潘德列茨基自己的介紹,這枚巨炮並非橫空出世,卻有著一根長達百年的導火索,其源頭便是史上最知名的炮手貝多芬。貝多芬去世後被捧上神壇,他的音樂成了萬眾膜拜的“經典”。與此同時,人們熟知的各種樂器也基本定型。“一個對所有作曲家來說都存在的問題是,我們只能使用兩三百年前就已存在的樂器,管絃樂隊中最新的樂器也許是薩克斯,但它迄今也已有一百多年曆史。在人類已經可以登月、進行各項偉大探索的世紀,我們仍在為非常古老的樂器在創作。我認為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在 20 世紀下半葉真的是個麻煩,沒有新樂器,音樂就沒多大進展。如果有新的樂器,就會有各種可能性:新的聲音、新的組合、新的編曲等等。”

彼時,電子樂空前發展,潘德列茨基立刻投身其中。“如果使用得當,一切都是好的。電子樂始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我在華沙的電子工作室上班,在那裡我學到很多東西。聽到全新的聲音真讓人震驚,電子樂整個改變了我的審美。我的音樂發生很大變化,因為我接觸到各種類型的音樂。”

潘德列茨基開始尋找接近電子樂器的聲音,花樣百出地“虐待”傳統樂器。誕生於1960 年的《廣島受難者輓歌》便是他實驗的成果,潘德列茨基在這首作品中用了 52 支絃樂器,以大量微音劃奏和密集音簇呈現特殊音效。24 支小提琴、10 支中提琴、10 支大提琴、 8 支低音提琴,從頭至尾,它們不是驚聲尖叫,就是低吟乾嘔,奏出各種百爪撓心的段落,嘔啞嘲哳難為聽……

美國音樂學家塔魯斯金在《牛津西方音樂史》中指出,《廣島受難者輓歌》原標題為《8’37”》(時長8 分 37 秒),由於特殊的樂譜打印要求耗資昂貴曾被出版商拒絕,潘德列茨基後來更改標題為《廣島受難者輓歌》。

這件作品自身也頗受“劫難”。附有作品原譜的包裹在運往德國出版社時“神秘”丟失,無奈的潘德列茨基只得根據記憶重新完成作品。原來,包裹被海關扣下,他們懷疑其中暗含建立原子彈秘密基地的線索,或至少是關於“華沙條約”的軍事機密。經過深入分析,海關最後才把包裹寄出。但令樂壇震驚的是,人們比較原譜和潘德列茨基靠記憶重新完成的樂譜時,兩份譜子毫釐不差。作品的首演也歷經波折,最初看到樂譜的指揮和演奏家都拒絕演奏,他們覺得這個作曲家瘋了,期間需要大量談判,潘德列茨基必須不停解釋自己創作的想法,並給予演奏上的詳細指導說明。“管絃樂隊的音樂家不喜歡演奏他們在學校沒學過的東西,如果你帶去全新的東西,總會有問題。我不僅開發了絃樂演奏的新技術,還開發了新的標記法,這可能太過分了!當然,現在在東歐,每個小提琴家都知道這些技巧,因為他們在學習我的音樂。”

1961年,《廣島受難者輓歌》正式首演於華沙之秋音樂節,在巨大的爭議和讚賞中,年輕的潘德列茨基成為波蘭樂派的代表人物。據說,潘德列茨基本人聽到首演也嚇了一跳,大量微音劃奏和密集音簇呈現出原子彈爆炸後的災難場景,有聽者甚至形容那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潘德列茨基給廣島市長也寄了份樂譜:“請允許我以這首輓歌表達我深深的信念:廣島的犧牲不會被遺忘,不會在人間蒸發;廣島會成為一個象徵,聯結善意人民之間的情誼。”

“当代贝多芬”潘德列茨基:“广岛的牺牲不会被遗忘”

潘德列茨基充滿濃重宗教意識和強烈情感的音樂曾出現在斯坦利·庫布里克的電影《閃靈》中

探尋樹的“迷宮”,重建精神的“方舟”

潘德列茨基曾將自己的創作生涯比喻為兩個階段:伊利亞特——“拼搏前進的時期”;奧德賽——“追尋回歸的時期”。上世紀60年代前後的先鋒探索像是不顧一切地攻打特洛伊城的英雄行為;70年代前後的重歸傳統則像是英雄歷經重重險阻,終於回到故鄉與妻兒團聚。

“《廣島受難者輓歌》聽來不像絃樂,但它是絃樂,用這些古老樂器能做的實驗我都做了,如果再進一步,會把樂器弄壞的。上世紀60年代,許多管絃樂隊罷演我的音樂,就因為我開發了新技術,當時發生了革命。當然,我可以寫100首‘輓歌’,但我不想寫。我沒有興趣重複,也不想模仿自己。”

在外人看來,潘德列茨基的職業生涯和勃拉姆斯頗為相似,都有點大器晚成的意思,也有著從“壞小子”向“模範青年”進化的經歷。40歲時,他才寫下第一部交響曲。“這是一個人穿過陰影線的時刻。我試圖對20年來的音樂經驗價值——激進時期、先鋒派探索——做個清算。”

7年後,他完成了《第二交響曲(聖誕)》,整個參照19世紀晚期的交響曲傳統——瓦格納、布魯克納、馬勒、西貝柳斯和肖斯塔科維奇——滲透了一個經歷過先鋒派的作曲家的情感與技法表現。《第二交響曲》以濃厚的浪漫主義晚期風格實現了對馬勒世界的復興,並在對聖誕歌曲《平安夜》主題的引用中宣告了對傳統調性和宗教音樂的徹底迴歸。潘德列茨基其後的多部交響曲雖各有不同的結構方式,但整體風格都是對《第二交響曲》的延續。在他看來,數百年間沉澱下來的交響曲式會發展下去,也會留存在他心底,“我會不時地想要離開,但每次都會回來。”

重歸傳統老套的交響曲體裁,這對潘德列茨基曾經代表的先鋒派來說等於背叛,有人說他是“先鋒派的特洛伊木馬”(叛徒)——“你不是把自己看作革命者嗎?”他卻大笑著回應:“對!但我不相信託洛茨基想要的那種永久性的革命。”

潘德列茨基將文化的發展喻作樹的成長,藝術作品要像樹那樣從根部汲取養料,才能獲得新生。“看看一棵樹吧。它教導我們任何作品必須植根於土地和空氣。沒有任何創作來自於無根。這就是我冒險‘迴歸母體’的原因。在為耶路撒冷建城三千周年而創作的《第七交響曲(耶路撒冷的七座城門)》時,我決心迴歸至《大衛的讚美詩》。這是多重回歸:回到信仰的根源;回到音樂的起源;最終,回到我自己的創作之初。”

潘德列茨基鍾情於研究樹木。這位以作曲致富的奇才是一名資深的樹木愛好者。“樹”的理念也體現在他的《第八交響曲(無常之歌)》中,作品採用13首浪漫主義的德語詩歌,每首都以樹為主題,每個樂章都像是一棵大樹上的樹枝。這部演唱自然的交響曲讓人想起百年前馬勒的《大地之歌》。

“我在盧斯瓦維採種植的樹木成為這部作品的主題。”在自己的大莊園裡,潘德列茨基每年會增添約100種新樹,他以種植樹木來抵抗陀思妥耶夫斯基關於衰落的比喻——“再無一人種樹了”。

“藝術家不能只沿著一條直線走。你必須往左、往右,也許要後退兩步,再接著往前探索。”潘德列茨基熱愛在他的園內種植樹的迷宮,其中一個巨大的迷宮有4000平米。“我喜歡迷路的感覺,喜歡去掙扎,就像在我的音樂裡。”

尼采之後,虛無主義滲入歐洲文化的每個角落,解構浪潮像大眾狂歡一樣,令固守古典精神的人們不知所措。潘德列茨基指出,當代藝術若要拯救自己,必須建起精神的方舟,他曾在《時間的迷宮》中留下遺言:“在如今規範與價值消融的時代中,我們的方舟恰恰象徵著範例與標準的感受,是一個人自我邊界的標示。儘管後現代主義的擁護者提出了無用的哲學,但沒有這艘方舟就沒有創作任何藝術作品的可能。”

如今,潘德列茨基已駕著他的“方舟”遠去……這一世,他看見荒誕人間洪水滔天。這一天,他聽見珠穆朗瑪山崩地裂。

“当代贝多芬”潘德列茨基:“广岛的牺牲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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