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是史实还是故事?浅谈其文本原型与古今版本

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作为唯一荣获坎城影展金棕榈大奖的华语片,是连导演自己至今都无法超越的作品。

25周年修复版的上映,虽让人感伤最美好的陈凯歌和张国荣已不复存在,却庆幸曾有这么一部电影,为我们留下了时代的印记。有影像,就会有记忆;有记忆,就会有历史。历史最深刻且广泛的传承方式,永远都是故事。


《霸王别姬》:是史实还是故事?浅谈其文本原型与古今版本


电影《霸王别姬》文本的历史性是复杂且多重的。作为华语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之一,它展现了90年代华语电影艺术的成熟时期。经历过中国文革和改革开放时期的第五代导演陈凯歌,透过叙述一个中国近现代史的故事,寄托了他人生经验的省思,也让观众看见从20年代到70年代的历史伤痕。

电影改编自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同名小说,鲜为人知的是,这个故事其实源自1981年罗启锐导演为香港电台拍摄的《香港香港》电视剧系列。改编过程中,三位作者对故事诠释的差异,反映了他们各自对地域、身份和时代不同的历史认知。更重要的是,《霸王别姬》的精髓源自于历史故事霸王别姬,承载了两千多年演变和累积下来的文化厚度。

观其演变过程,更能说服我们历史

就是一个不断重写的开放流动体,如果对电影《霸王别姬》文本背后的复杂性有较深厚的认识,观影体验或将更为丰富。

霸王别姬是否为史实?

霸王别姬故事的最早记载见于《楚汉春秋》和《史记》,但《楚汉春秋》在唐朝以后已经散佚,所以司马迁的《史记・卷七・项羽本纪》成了记载这则故事的首要历史文献,当中写道: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司马迁只记录了美人和之,却没有录下《楚汉春秋》中记载的美人和之的和歌。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从《楚汉春秋》中引录了这首和歌。


歌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关于这首和歌,还有现今安徽省定远县和灵璧县皆各有一座的虞姬墓,其真伪历来有多位学者提出不同的看法和论证。

其中,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杨义教授认为:垓下之围作为大的事件框架是真实的,但发生在军帐里的霸王别姬那一幕,是有虚构的成分的。若杨义的说法成立,虞姬是否真有其人也不得而知,更妄论传颂千古的「霸王别姬」。从正统的历史角度而言,虞姬及「霸王别姬」是否真实存在,对楚汉相争作为大时代的历史事件并无影响。

若从《史记・项羽本纪》来看,其功能仅在于衬托西楚霸王项羽穷途末路时的悲凉情境,文学及艺术意义远胜于历史意义。


《霸王别姬》:是史实还是故事?浅谈其文本原型与古今版本

陈凯歌《霸王别姬》剧照

霸王别姬的民间传说和戏曲

《史记》中关于这对英雄美人的描写仅止于寥寥数行,留白处却引发了后人的无限遐想及诠释。正统历史碍于资料的缺乏无法明确地为这段历史插曲下定论,只能任其成为历史悬案。但显然这则历史花絮在民间却受重视,更在民间文学中得到重生,开出璀璨的花朵。

尽管六朝时期开始,民间文学就已经有项羽的身影,却不见虞姬踪影。项羽形象的类型与转变大致可分为,汉魏六朝时期的神怪形象,唐宋时期戏曲中的雏形,元明期间的矛盾性描述,清代以后的悲剧英雄形象。虞姬则于宋金时期才第一次在戏曲文本中出现,只以道德载体的片面形象示人,直到清初的《赤松游》蜕变成一个情感实体的角色。

元杂剧曾出现剧目《霸王别虞姬》,现已散佚。现有「霸王别姬」的可考究原创故事版本,最早可追溯至明代甄伟的《西汉演义》及沈采的《千金记》。《西汉演义》第87回《霸王帐下别虞姬》叙述了项羽跟虞姬道别,虞姬欲跟随之却遭到拒绝,绝望之余用计骗取项羽的宝剑并自刎而亡。后来的京剧经典剧目《霸王别姬》也有类似的描写,让虞姬趁项羽不注意抢夺宝剑自刎。

《千金记》虽然以韩信为故事主轴,但在第30场戏中明确有《别姬》一幕,大意为,虞姬求死,项羽把佩剑赋予她。虞姬自刎后,项羽将其首割下并悬于乌骓马的颈部。1918年,清逸居士根据《西汉演义》和《千金记》两个文本,创作了京剧《楚汉争》,由尚小云和杨小楼饰演虞姬和项羽。


《霸王别姬》:是史实还是故事?浅谈其文本原型与古今版本


京剧《霸王别姬》的经典确立


1919年齐如山、梅兰芳和杨小楼根据《楚汉争》和《千金记》等前人版本改编成京剧《霸王别姬》,成为京剧的经典剧目,也是三人的代表作。《楚汉争》与《霸王别姬》在结构与主题上有所不同,前者着重武打部分,以宏大背景和大量的武打戏,来突显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以及末路英雄的悲壮之情;后者则打破了惯例,以「霸王别姬」为中心,楚汉之争故事叙述皆为过场,项羽和虞姬的离别戏才是高潮。初稿原有20多场戏,齐如山和梅兰芳等人为使其精要,不断在演出过程中删​​改。1936年后《霸王别姬》减至12场,解放后只剩下8场。


梅兰芳在出演《霸王别姬》时已经是享负盛名的京剧演员,他饰演的虞姬更容易受到观众的注意与接受,加上齐如山在改编上加重了虞姬的戏份,注重描写虞姬的心理和个性,使其更为丰富多面,成功把虞姬这个艺术形象推向巅峰,甚至超越了同剧的霸王项羽。


虞姬已自刎,则观众必走人很多,梅兰芳的对手杨小楼每次看到观众纷纷离席,他也随之草草了事,所以后来的京剧《霸王别姬》只演到虞姬自刎后即落幕。


据梅兰芳所述,这出戏在北京每年义务戏总要演几次。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后举国欢腾,京剧界热烈演出庆祝,他也演出了《霸王别姬》等剧目以庆祝抗战胜利。项羽的失败英雄形象是中国人民对帝国落难的情感投射;虞姬则提醒着他们不二主、忠于国家的民族情结,所以梅兰芳演出的京剧《霸王别姬》在抗战前后一直是受欢迎的剧目。


剧中的民族意识,凸显了它在国难当前时代背景下的意义,无论在平常演出或爱国宣传及义演活动中皆可见其身影。《霸王别姬》作为梅派戏的代表,几乎成了所有后来的旦角必学习的剧目之一。抗战结束后直到梅兰芳逝世期间,他在晚年演出的剧目数量相对早期减少了很多,但《霸王别姬》仍是他主要的演出剧目之一,足见其重要性及影响力。

《霸王别姬》:是史实还是故事?浅谈其文本原型与古今版本

图为1950年梅兰芳(左)、梅葆玖(右)父子在上海同台演出《游园惊梦》

当代文学中的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一直受文学创作者与大众的欢迎,其作品意涵丰富,牵涉面宽广,每一次的再创作都是一次新的诠释。当代文学中,多位有名的作家进行了改写,包括郭沫若(1936)、张爱玲(1937)、李碧华(1985,1993)、潘军(2002)、莫言(2012)等。


中国先锋作家潘军改写的《重瞳——霸王自序》为「霸王别姬」增添了抒情书写,注重人物的心理分析和人生意义的省思,以后设的方式嘲讽项羽在历史中一贯的呆板形象,虞姬表面上象征着「忠贞」的自刎背后,实际上只是因为对人性及生活感到绝望与无奈。


《楚霸王自杀》中,郭沫若借着对项羽的负面批判,直接映射当政者蒋介石的刚愎自用使他不得民心,暗示其政权必然走向绝路,充满对社会的关怀意识及批判性。张爱玲的青涩之作,短篇小说《霸王别姬》中蕴含了强烈的女性意识,虞姬对项羽的忠贞非其意愿,只是为世道的价值观所逼,被迫压抑她的自主性,成为男性的依附品。虞姬的自杀是对父权的抗议,跟忠贞无关。


莫言的舞台剧剧本《霸王别姬》将「霸王别姬」的故事意涵简化至单纯的爱情故事,使原本带有浓厚国族意味的忠贞主题只剩下对爱情的忠诚,去除当中的政治与社会性,强调爱情的纯粹及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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